【不过歇了年下几日，倒春寒未至之前，已有腊梅新绽，尚未起了赏梅心思的时候就在右首廊子下碰着了三哥，思及年前那点儿事儿一时忍俊不禁，最后的结果无非是第二日皇父不曾前来，我们存的几番好心思统统落了空】
【上书房的炉子烧得旺，若非是那人讲得实是明日考校的重点，这热气冒在眼前，迟早将人熏蒸得睡过去了。今次所论乃是学记中所述之“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一番听后略有不解，只待今次课业结束，方才寻得人去问】
大人留步——
【声音横亘在将开的屋门一侧，冷风自缝里灌进来，探手前去拉上了门，又道】
方才学记中，学生尚有一问，亟盼大人解惑。

学记者，以其记人学教之义。
【斯是我本堂课末尾一句点睛之笔，随着小苏拉准时准点的敲钟声让本就蠢蠢欲动的学子们终于可以大肆喧嚣奔走离去。待我收好课本与教具，环视整间屋里也不剩几位，方才将宫人递来的大氅披好，将欲出门时却教人拦住了去路。】
四阿哥？
【他是个颇为自律的孩子，印象中在课上也不曾有过甚么小动作，大可以乖驯著称。侧身将他揽至一旁坐下，不疾不徐。】
阿哥何惑之有，尽可说来。

【其间该走的业已走光了，单我一人驻步此处确然显得有些像“异类”，与人分坐于案台两侧，这才将方才那一问问出声来】
您方才讲礼记，其间有一句说“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謏闻，不足以动众。就贤体远，足以动众，不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所谓化民，学生想这该是历代为君为天下之主者毕生所求之宏愿。但是——
【话要出口，却又恐问得唐突了，于我之年岁，妄论“天下之主”其事似乎并不太妥当，案上熏香混着墨香一共升腾起来时，却又觉得无可不说了。】
但是学生却不明白，自殷商始便又东序西序之别，非高门王族、皇亲贵胄不得入东序，西序才轮得到平民去之，可这天下万万之众，决然是平民多，贵族少的，若要“化民”，也该当以民为重，如此区分东西，岂非本末倒置？
【言罢才是一拱手，望向其人】
方才学生困囿此问许久，眼下人都走光了，才敢来请教大人。

我们先不提本末倒置的问题。
【悉闻他将文段一字不落的背诵下来，必然下了苦功，愈发期待转折之后会有怎样的援疑质理。圣人之说并非天地之道，若有朝一日我等蝼蚁可寻己律，化万物于膺腑，自是一番新造化。】
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与下【双臂颇为随意的叠于桌上，不似在课上严谨，随后脱口而出的才是本人日常做派】春日里教你们读《孟子》的先生可是要欲哭无泪了。
【他所言虽有偏差，然并无意责怪，而我属实非那有一说一的刻板教条，鹦鹉学舌毫无意义。】
我且问你，贵族是何人？可是你所言的高门王族、皇亲贵胄？如果是，何为其天职所在？
【实则我已将答案在前言中给到】不必引经据典，答你所想即可。

【那熏香气味愈发重些，此间也早不似上书房，颇有些书中所述先贤授教时候的情形，叫人能忘却桎梏，抛下身份，专论往日不曾诉诸于口的大道理，惭愧一笑道】
不瞒大人您，亚圣所说“上”与“小民”的道理，其时我也并不能醒透，如何是“君子”遵其规，老百姓就能循其道呢？不过今日学礼记才知大抵先贤都持此观点，想来是“推己及人”？
【前一问尚未有其解，后一问旋踵即至。偏头思索片刻，打了半天腹稿似乎也择不出一条完整的答案，便试探着答他】
“上”者，至上为一国之君，其下至少是能臣志士？最少也是一方父母官，虽不至掌旁人生死，或可指寻常人正途？总之不会是日日为生计所扰，这一顿吃饱了下一顿不愁的那些人。
【愈往后答，声量见小，非是怕答错了引人苛责，只是觉得进上书房已有些日子，若所学不精，叫人失望则是我的不对了。】

【上书房中的课业紧凑而繁冗，片刻不得歇常常有之，于是当年我曾对阿林说过再不踏入此地半步的豪言壮语，早就随着课下礼部本职与备课要务双管齐下如烟击溃。如他这般一知半解还要“负重前行”的时光，我曾感同身受。】
春秋时期齐桓公爱紫衫，市井闻之，皆效仿，致紫衫价格十倍于前。百姓奉齐桓公为主，才会将他的话奉为圭臬，才会对他的举止亦步亦趋，此之谓上行下效。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宫帝胤生来脑海便被灌输芸芸众生，可谁真能做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呢？】
何处寻来可指寻常人正途之人？为生计所扰之人又必定碌碌于己身吗？
【一顿，目色如渊】前者可成就后者，后者亦可成为前者。

【紫衫之故从前是听过的，却不想也能恰于此节，长久沉思于他所说的“上行下效”，似合上了我胸中旧惑，故有东序育王侯，后以西序授平民，王公贵胄有朝一日学成之时，以己身“化民”，似乎也是便捷法门】
我先前总想，举凡域内之“上”为少数，“下”为众数，要想“化民”该当是一件顶难的大事，京中尚有饔飧不济的平民，更何况再远些的地处，食飨尚不能足，又哪里能分出余裕来想学习之事。
【偏头又想一阵，接着说道】
大人所言甚是，而今一听，如有上之行，便可有下之效。
【讲话后略有些赧然，实是方才思虑不周，才贸然问话，眼下疑惑得解，也有些不好意思，忙又说道】
学生总将眼光放诸一人一隅，却并未想到所谓化民，是化天下之民，是我狭隘了。

看来四阿哥是想变一变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道了。
【然而这世间总是有人因饥寒交迫而被迫做尽恶事，这种人或许可以被教化，而我不曾做到，只是作为断头台边上的旁观者冷眼这一切的发生。那也是我曾作为纨绔子时最不屑的举止，肮脏又泛着鱼腥味的褴褛从我身边经过时，岂止是避之不及。】
“化民”在乎内而不在外【我指指他左侧心房的位置】只有发自内心的崇拜，才能做到哪怕自己免冠徒跣，也要让受崇者华服加身。
【我从未在课堂上明摆着授过权谋之术，是以我尚无大德能，不足以论述万一，今日同他讲的尽兴了，便也无谓教或不教，权在他能听懂几分。】
阿哥年纪尚小，又不曾出宫，能有此深思已是不易，不必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