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令，凉风送浓薰。恰遇清晨，日未灼灼不可视，白露未晞，桂子飘香。
十里香在度过一夜清梦之后，是被小宫娥唤醒的。栖身树下，仰首观桂生于绿叶怀畔，玲珑可爱。几步外的另一棵树下，鹳啄领着梳双垂的侍女在忙碌收集桂花，预备酿造今年的桂花酒。
耳闻嬉笑，顾眄树下，稍错目，远处有婀娜近，蛾扬看人行花下，唤娇娇。
“容娘子。”
宫娥们聆声停下忙碌，分站两壁向其问安。
“晨时露浓，娘子是想来赏花？”

仲秋晨间颇具凉意，十里香却已很热闹。风渡来缕缕暗香，亦递来小宫娥们的笑语。不免要对身侧山月打趣一句，虽已是起了个大早，看起来仍是来晚了。待步进桂枝深处，又见佳人，见礼于她。
：“雍娘子晨祺。”
听雍娘子问询起此行来意，颇为无奈地向她笑言。
：“娘子见笑，是小宵嘴馋闹着要吃桂花糕，故才来采些回去给她制糕。”
膝下这个小女儿来得不易，自是视之掌珠，凡是她有所求，鲜少有不应允的。

“倒也见巧。”
晓她来由，莞尔，不免相视一笑。
人间七欲，口腹之欲，最为可爱。
“我预备酿些桂花酒，便带人赶早走了这趟，他们也摘了许多，你若不嫌，便直接从我这取些过去用就是，也少了辛劳。”

这几年跟在阿潜身后，即使只是帮厨，也总算学了些庖厨之道。虽不及阿潜在饮食之道上的精擅，总归勉强制点不复杂的小食花糕给女儿们。再闻后言，更是谢道。
：“那就不与雍姐姐客气了。届时做好了花糕，定然给姐姐送一盒去。”
而提及桂花酒时，亦有许多话要讲，可惜却不是什么成功的经验。
：“我去岁也想酿些酒来，可不知怎么得竟酿出一坛酸水来。哎呀，分明都是按司酝娘子说的步骤来的。”

食物是需悉心学习才能开在指尖的花，桂花糕是这样，桂花酒也是这样。
看鹤啄与她奚女分金粟，叹息化作秋露，垂落而未可闻，轻声道，“真好，我也能享到上元的口福。”宫妃都是有公主的，我也有，只是自秀秀出降，如今再无人与我倾壶举樽。
“可是入甑酝酿时出了差错，大多人酿酒便败在这关上。”

阿潜虽是吃食上的行家，却有她自个儿烹制调配的节奏。是以除却是菜畦收获的季节或者宣微遣人来邀，我并不敢总是叨扰。即使已非少年时，再想起那坛气息奇怪的桂花酿仍忍不住要蹙眉。暴殄天物，总是很可惜的。由是很是虚心地再度开口。
：“或许是吧。唉——我并不善于酝酿，只是瞧着别人做得好自己也想跟着试一试。最后那坛子酸水自然也是都扔了，若是吃坏了肚子，便更得不偿失了。雍姐姐今岁酿酒时，能不能让我去学一学？”

静女长叹，惹得桂花坠如雨。
“是这样的，入口的东西，都得千当心、万当心，无事还好，若真出了差错，后悔莫及。”
如今长安殿实在有些寂寞，她若愿来，我十分乐意，另我于食一道上，也无藏私之心，故应得很快。
“自然可以，我今日回去让人将桂花淘洗，再晾晒干水，预备明日便会开始。”

：“好，那我明日就去叨扰雍姐姐啦。”
除却年节时热闹盛大的华宴，宸闱里的岁月大都在如眼下这样的静谧中悄然流逝。好在我们仍能从中拾取一些细小的闲趣，譬如晨起折花，譬如躬亲酝酿。在馥郁的木樨香中蓦然忆起多年前的旧事，复开口。
：“元年时在曲江池，姐姐曾对我说过明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起初并不觉得，如今想一想竟也已过去十余载了。”

旧事重提，总免不了唏嘘，白雀元年的曲江池春意盎然，而今朝的十里香却是秋意浓浓。
“十余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终不似，少年游啊。
“正好，我宫中还剩的有一壶去年的桂花酿，你也可尝尝看味道是否喜欢。”

岁月是无法回头的洪流，我们置身其中被裹挟着向前走，不断与旧日的年华告别。白雀元年曲江池畔那一场盛大的华宴，已有许多人离席退场，也有许多人彻底模糊了往昔的模样。仍能留下的人，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幸运呢。
好在尚不到日薄虞渊的时刻，虽已没有依依的柳，却仍有沁人的桂香自风中蔓开。
：“不论是暮春或是仲秋，都是人间好时节呀。”
讲到酒，不免要提一位如今深居简出的故友。
：“雍姐姐的酒若是被靖娘子知道了，想必她是要一路小跑来尝尝的——唉，她那旧伤反反复复，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明宫的遗憾太多，风一吹，便悄然如花般静寂坠落，或消散风中、或扎根大地。
靖娘子，也是其中之一。
“她虽吃不得我的酒，却能吃的你的糕点，我记得膳房有一道点心，便是以酒曲入食。”

明宫容得下一园木樨、一架葡萄，能令他们生得蓊蓊郁郁，香远益清，却养不好一株西北的翠柏。
行走于仙居与绫绮之间的甬道上时，我曾无数次妄自揣度这株翠柏的所思所想，能陪伴在她的少年身边，即使被痼疾束缚折磨，她也仍会感到幸福么？可惜我只是檐下啾啁的小雀，既无从窥探他们的故旧，也无法真正体察翠柏的心意。
只能在这样一个清晨将繁芜的思绪化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而后又重新讲回吃食上来。
：“那雍姐姐也一并教教我吧。虽比不得饮酒痛快，想来总归能为她解解馋。”

我少时常听人讲，若一个人开始频繁的回忆往昔，那正昭示着韶华的逝去。我与雍姐姐虽素日里往来不多，却一同拥有者许多回忆，譬如元年曲江池的盛宴，譬如花萼相辉楼的倩影与寒光。或许只要我们仍记得，那些离开的，改变的人就依然存在。
：“我笨些，学东西一向比旁人慢，届时姐姐可不要恼我才好。”
而后又是一番轻松的燕谈，融在和暖的熙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