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氏打道回府已是夕阳西下，华灯初上之时。酣畅地睡了一大觉的他，起来后脸色红润，一口气喝了三碗粥。
他回去之后会不会因为吃不下饭而被水莲责备？不过这担心也许多余了。
壬氏重新戴上面具，猫猫在门前目送他的马车远去。过了一会儿，猫猫忽然觉得背后有扎人的视线。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打扮轻浮的妓女正倚着二楼的栏杆擦拭烟管。这人正是绿青馆三姬当中的白铃。她那丰腴的肢体从裙摆间诱人地伸展。
“你也差不多该认了吧。”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猫猫不理睬笑得蛊惑的小姐，转身返回药房。

绿青馆亮起辉煌灯火之时，药房也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夜里即使继续开门，也不会迎来什么正经的客人，何况灯油费并不便宜。
清点完药房的营业额，猫猫便会把钱交给老鸨保管。将这么多钱放在猫猫的陋宅里，实在难保不招贼人觊觎。猫猫宁愿付点费用，也要保证钱财安全稳妥。收拾好火种和药材后，她锁上了这家小店的门。
“喂——回家啦。”
“啊？这么快就完事啦……”
猫猫拎着不情不愿的赵迂的脖子，把他拖回小破房。这间盖在绿青馆背后的屋子又破又烂，外头的风顺着墙缝直灌进来，一丝儿暖气也留不住。
猫猫用火种点燃灶里的引火纸，等火旺起来，又麻利地添上木柴。
赵迂冷得瑟瑟发抖，卷着棉被蜷缩在稻草铺的床上。
猫猫将锅放在灶上，一边熬煮一边搅拌。她先将肉干煮出高汤，再加入在院子里摘的野菜和葛的根茎。由于天气寒冷，为了暖身猫猫又切了点生姜进去。
“喏，吃吗？”
“吃！”
把自己卷得跟条毛毛虫似的赵迂蛄蛹蛄蛹地爬过来，猫猫没好气地赏了他一拳，扯下他身上的被子，扔了一件棉袄过去。
（看样子还得再添套冬装啊。）
其实朝廷给她的抚养费足够丰厚，但猫猫没有随意花用的打算。尽管赵迂满腹牢骚，但既然将他交给猫猫照顾，猫猫便打算教育他什么叫不劳动者不得食。
猫猫将汤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碗里，递给赵迂。赵迂支着腿坐在椅子上，小口啜饮热汤。
“我想吃肉——！”
“想要就自己赚钱买呗。”
猫猫也端着汤喝了起来。她今天没有煮粥，改为配面包。买来的面包在锅旁烘得热乎乎的，猫猫将它从中间掰开，夹了些煮过的蔬菜进去。
“雀斑丫头，你不是赚得挺多的吗？好歹改善一下伙食嘛。”
赵迂尽管嘴上抱怨，却一点也没落后，手已经在抓第二个面包了。
“傻瓜，我的店是跟那个老太婆租的耶，你知不知道租金要多少啊？”
“那我们换个便宜点的地方嘛——”
“去别的地方干，也会有很多其他问题的。”
说着，猫猫用面包蘸干碗里剩下的汤汁扔进嘴里。
其实以猫猫现有的家产，想过得宽裕点也不是不行，但她有继续过抠门日子的苦衷。
“……明天我去买衣服，你跟我一块去吧。我看你快冷死了。”
猫猫丢下这句话就开始收拾碗筷。
赵迂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呼“好耶！”，不料兴奋过头，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由于他半边身子还有些麻痹，没法采取保护姿势，只得任由自己像个沙包似的滚落在地。
（……）
猫猫冷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言不发地将碗筷放进水桶里。

第二天，猫猫来到市集。在这条将京城划分成东西两部分的中央大街上，每天都会开市。越往北走，就越是多豪华气派的店铺，而往南则正好相反，档次越来越低。因为花街位于京城的南面，所以她们第一眼看到是连棚子都没有，只将商品摆在草席上的简陋地摊。
如果钻进小巷，还会有很多古怪的摊贩。也许因为挨近花街，不少店铺还会出售可疑的药品。当然了，作为一名真正的药师，猫猫才不会被这些东西蛊骗，而那些店主也不会将猫猫当做待宰的肥羊。
赵迂这孩子每次赶集都不老实，猫猫只得拎着他的后领子，拖着他往北走。俗话说平买贵用，地摊上卖的棉袄固然便宜，但用料差劣，给熊孩子穿着到处跑，肯定不一会儿就穿坏了。
相反去那些有店面的铺子买，价格虽然会贵一些，但品质更有保证。因为人家做的是回头客生意，信誉非常重要。
猫猫走进了成排商铺中某家熟悉的店子。这是一家面向平民的成衣铺，不过它也兼卖旧衣裳。
掀开挡帘走进店内，只见一件件衣服从天花板垂挂下来。店主在角落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缝补衣服，旁边放着的火盆发出木柴炸开噼啪声，为了不让火星子溅到衣服，火盆用东西围了起来。
“不会吧，买旧衣服啊？”
“不准铺张浪费。”
赵迂现在年纪还小，往后还会长个子。还是买起来没负担，可以随时换尺码的旧衣服比较合适。
就在两人翻看有没有孩童的棉袄时，某样意外之物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什么啊这是。”
眼力甚好的赵迂几步就凑了过去。那是一套挂在墙上长袄裙，由于袄和裙皆为灰白色，看起来其实颇为朴素甚至有点老土，但它的样式又略带几分外族服饰风情，甚至透着一丝神秘的感觉。猫猫注意到这套衣服的袖子上绣有藤蔓的图案。
“怎么这么寒碜啊？”
说话一点儿弯都不带拐的臭小子嚷嚷道。猫猫急忙敲他的脑壳，说被老板听见你就糟了，不料对方却笑出了声。
“哈哈，你觉得它很寒碜？”
“本来就是啊。姑娘家的衣服应该颜色更鲜艳才对嘛。”
“大概吧。”
大爷将手上的针摁回针插上，一边活动僵硬的肩膀一边慢慢走来。
他眯着眼睛，出神地看着那套衣裳。
“不过呢，这可是仙女穿过的衣服哦。”
“仙女？”
赵迂一下来了兴致，伸长了脖子瞅。不过他身体的麻痹还没好，站不了太久，忍不住就坐在人家的衣箱上。
猫猫虽然也觉得惊奇，但没有停下物色衣服的眼睛。这个店主就喜欢和客人聊天逗乐消磨时间，也不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猫猫记得以前阿爹罗门常常被这店主拉住，一不小心就浪费了半天工作的时辰。
（选好就赶快回去吧。）
猫猫心想，趁着赵迂跟店主聊得火热，自己正好把目标定下来。可店面那么小，就算不是有意倾听，店主的话仍飘进猫猫耳朵里。

这件衣服啊，是从西方传过来的。
听说西方有条村子，村子里的汉子某天收留了一个迷路的姑娘。那姑娘长得特别美，汉子忍不住就喜欢上了她。
那姑娘挺不可思议的，而且她纺出来的线跟平常见到的线都不一样。作为报答，她花费了好几卷这样的线，给收留自己的汉子织了一件衣服。这件刺绣着稀奇图案的衣服，要比其他寻常衣物值钱好几倍。
姑娘曾多次提起想回家，可惜她根本不清楚自己住在哪儿。汉子跟她求婚，求了好多次之后，姑娘总算答应了。
不过好巧不巧的是，姑娘的家里人偏偏这时候来村子找姑娘了。汉子不想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姑娘放走，就把姑娘给藏了起来，整条村子的人也一起假装从没见过那姑娘。
好不容易把姑娘的家人哄回去，但对方似乎还有些将信将疑，汉子不想夜长梦多，决定尽快和姑娘完婚。他心想，只要结了婚，姑娘就不再是娘家的人了。
姑娘这时不愿意了，但汉子不予理会，逼姑娘在村子的泉水里沐浴净身，和他举办婚礼。
姑娘一边沐浴一边哭，恳求汉子至少让她穿上自己缝制的家乡衣裙作为嫁衣。她多么伤心啊，即使换上了新娘的衣裳，眼泪依然湿透了全身。
在周围人们的祝福中，姑娘和汉子走向了宣誓的祭坛。然而，姑娘心中依然无法忘记她的家人，到了这时仍苦苦哀求汉子放她回家人身边。
汉子拒绝了。于是姑娘毅然将祭坛的油泼洒在自己身上，然后用松明的火点燃了自己。熊熊燃烧的姑娘冲出惊呆的村民的重围，消失在了泉水里。
留在地上的只有一块布——原本盖在姑娘头上的头纱。
事后，大家怎么也找不到化成火球的姑娘，汉子想，那姑娘大概是回天上去了。
姑娘的家人们也不见了踪影，大家相信他们应该是跟姑娘一道消失在了空中。

“喏，这就是那位仙女织出来的衣服。”
“哇啊——”
赵迂大为惊叹。
猫猫在一旁挑了好几件尺寸和赵迂大致相当的棉袄，放在赵迂的背后比试。
“听到了吗，雀斑丫头？这、这、这也太神奇了吧，我们买下它好不好？”
赵迂眼睛都发光了。
“可以可以，老夫看姑娘的年纪和那仙女正好差不多，就算你便宜点儿吧。”
嘴上如此说，店主却在算盘上多打了一位数，猫猫禁不住嗤笑出声。
“哟，姑娘该不会不信仙女的传说吧？真是不懂浪漫啊。”
店主摊开双手摇摇头，露出一副“可嗟可叹”的表情来。猫猫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件号称仙女织造的衣裳。
“我摸摸行吗？”
“行，别弄脏就行。”
猫猫用手仔细确认布料的触感，又凝视袖子上的图案良久，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老板，这套衣裳，照你这个价真卖得出去？”
“……说、说什么呢。肯定卖得出去啊。”
要真是这样，店主又何必向猫猫这种穷丫头推销。若这真是仙女的衣服，价钱再加一位数也不为过。
猫猫将衣服捧在手上。
“老板，我帮你用十倍这个价钱把这套衣裳卖出去怎么样？”
“十倍？？哈哈，那可就乐坏老夫了。行啊姑娘，如果你卖得出去，看中哪件衣服就免费送你了。”
店主似乎只当猫猫在开玩笑。
“哦呵，此言当真？赵迂，你听见了没？”
“听是听见了，不过怎么可能用十倍价钱卖出去嘛？别闹了，雀斑丫头。”
连赵迂都完全不信。
猫猫咧嘴一笑，用火钳夹起火盆里火红的炭块。
“老板，借一下你的衣服和炭。”
“喂！别乱来啊！”
猫猫从怀里取出钱袋，重重地放在衣箱上。钱袋里装着猫猫的全副身家，虽然不多，但买下这套衣裳应该还是够的。
见店主不再吭声，猫猫带着衣裳和炭块来到了店铺外面。然后，她把衣裳丢在大街上。
“啊，喂喂！！”
店主又慌了起来，但猫猫面不改色，将火钳夹着的滚烫炭块丢在衣服上面。

“雀斑丫头，好热啊——”
身上裹着好几件棉袄的赵迂嚷嚷。由于穿得太多，他已经活像个圆滚滚的不倒翁似的了。
“那你就脱了呗。”
其实赵迂就是因为懒得拿才全穿在身上，猫猫右手又取过一件新衣服。
实际上，清爽沉稳一点的颜色才更符合猫猫的审美，但衣服是人家免费送的，她也不好太挑剔。
“我问你哦，雀斑丫头。那衣服为什么不会烧坏？”
赵迂好奇地问。
回想起店主夸大它为仙女衣裳的模样，猫猫不禁嗤笑。比起那种虚假的头衔，其实有更适合它的名字。
——火鼠裘，猫猫如此宣称。话说回来，猫猫只是将这名字悄声告诉店主，真正向外宣扬的是店主本人，不过那衣裳即使挨到烧红的炭也没有着火，不光如此，连一点焦痕都没留下。
“赵迂，你知道衣服是用什么做的吗？”
“你指棉花或者麻线？反正我听说都是草之类东西。”
“刚才那衣裳是石头做的。”
赵迂的表情变得有趣起来。
“石头？！就是路边那种石头？那种东西可以用来做衣服的吗？！”
“石头也是有各种形状的。”
纤维状的石头就可以做成衣服。尽管很少见，但其实它的制作方法古已有之，这种布料真正的名字是火浣布。不过这名字听起来太过平淡无奇，猫猫才借用了某东方岛国的称呼。
“石头当然就不会燃烧咯。”
不知道当时的观众是怎么想的呢？即使听说过火浣布，大部分人应该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难得有如此珍奇之物，就算猫猫把价钱略微抬高，也会有好事之人愿意买下吧。
就这样，猫猫得到了免费挑选衣物的权利。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仙女的故事呢？”
“那个嘛……”

大概半真半假吧。
猫猫当时看见衣裳袖口的刺绣就觉得有些眼熟。那很像阿爹罗门经常写的西方文字，写得潦草一点，看起来就像藤蔓的样子。
故事中的仙女大概是西方的胡族吧，又或者是商旅人。有些偏远的村子长期近亲结婚，小孩子身体素质越来越差，就会想方设法找外人来增强血脉。也不知道那姑娘到底是真的迷了路，还是遭人拐卖，总之难得弄来一个外面的姑娘，村子肯定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姑娘一心想着返回父母身边，于是制作了那套衣裳。她通过用珍贵的石棉为材料，并且绣上村民看不懂的文字的办法，偷偷向自己的同乡呼救。
举行婚礼前，姑娘想必在石棉衣裙里面穿了湿透的亵衣，头发也打得湿湿的，靠头纱遮掩蒙混过关。
“你知道吗？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木头容器放在火上烧，却怎么也不会被烧着。”
那就是在容器里装上水。如此一来，在水烧干之前，木头都不会烧着。只要有水，容器就会保持在一定的温度以下，而那个温度远远不足以把木头点燃。
姑娘在湿透的亵衣外穿上石棉的袄裙，再罩上一层易燃的衣裳。
这样，她就可以在被火烫伤之前奔到湖里。
衣服的图案写明了她的逃跑计划，获知情报的家人即可在湖另一边救起姑娘。当然，谁也不能保证这办法这个办法能顺利实行，但从店主的话推断，最后应该是成功了的。
“嗬……”
赵迂佩服得都呆了。
“你怎么没把这些解释给老板听？”
“保持浪漫也是很重要的。”
听到猫猫说不必事事拆穿，赵迂惊讶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