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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晴好天气只在傍晚昙花一现,天空依然阴云密布。地平线的地方开始一场夜战,照明弹在榴弹轰隆隆的吼声中高高地跳起来,也照亮了这边两个沉默的旅人的路。
伊万走在前边,隔了一段距离,阿尔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摸索着前进,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声响,不时地抬眼确认前方的人的方向。
他以为在战场上待了满一年他已经磨炼出足够的勇气、胆量和忍耐力,他见过不少死亡,抵达欧洲时和他在一起的兄弟没剩几个了,有一个被流弹碎片划破了肚皮,是他在野战医院里眼睁睁看着那个肠子流了一地还在拼命奔跑的年轻人咽了气。开始他会整晚地流泪,偶尔聚到一起的时候亚瑟会抽出空来陪他喝上一杯,但最终都会变成醉酒的亚瑟一边没完没了地讲他那些死掉的死党、朋友和同事一边捞起他的袖子抹鼻涕眼泪,他听着,叹着气。他以为这些已经足够了,他已经对死亡麻木了,已经对整日飘荡在他们头顶的死神在耳边吹来的冷风习惯了。但这些远远不够。这一天之内两次近距离接触的死亡几乎可以让他崩溃。他做不到像伊万那样在新鲜的尸体旁冷静地分析环境条件和反攻的利弊,也无法在曾经熟悉的朋友的身体残骸中依次翻找他们的名牌、遗留的地图和信件。或许他可以安慰自己说伊万只是个局外人他理解不了他的感情,但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无情的地方他们唯一可做的、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抛弃感情,抛弃他们那些所谓的道义,进行杀戮,并祈祷这种无意义的杀戮可以尽早停止。
死亡。亚瑟警告过他:你在那张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就得做好和死神打交道的准备。
那时候阿尔弗雷德应该去念理论物理学的硕士学位,导师说他在原子核能方面的研究非常有天赋,但他看到征兵的海报的那一秒就挪不动脚步了。他写信给当时正在北非的亚瑟,若干个星期后盼来的回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你自己决定。他看着兄长熟悉的字体,想着那个别扭的家伙可能揉碎了多少张纸,笑得有点苦涩又有点没心没肺。
隔天阿尔就去报了名。他早就想当飞行员。但后来也许是他在新兵连里表现得太惹眼,军方三调两调后他就变成了亚瑟手下一个特别编队的成员——说是编队,但他们都是单独行动的,所以阿尔知道有几个、或许更多的和他一样的人也被精明的美国将军们挑出来丢到亚瑟手里,再由亲爱的柯克兰少校——MAD行动完成后他的军衔升了一阶——为这群可怜的精英们漆上一层迷彩涂料丢进黑森林里用从军队里学来的知识和人类的本能、借着一把冲锋步枪或者赤手空拳地跟全副武装的死亡战斗。
我要活得比你久。阿尔想。每次他的手指像爱抚情人的身体一样轻轻按上扳机的时候他就这么默念一句。比敌人活得长久就意味着自身的存活和胜利,聪明如他当然懂得这种浅显的道理。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个狙击手,那个德军上尉狙杀了他们七个人,包括两个军官。他猜对方的胸前一定别了不少代表他杰出成绩的小鸟。那次他离对手不远,不到八百米的距离,天气恰到好处。阿尔弗雷德绕到对方的西南向,藏在一条干涸了的小溪里。他的猎物仍然在密切关注着美军的战线,无风,视野良好。但他的第一发还是打偏了,也许射穿了对方的腿骨。他从瞄准镜里看到那个德/国人全身抽动了一下,瞄向他,但他还来得及再补上一枪,这一枪穿过了猎物的右眼。
感觉太糟糕了。在靶场他可以在一千码的距离外把子弹的落点控制在一英寸内,这次他却偏了足足两英尺。阿尔回营后情绪有些不稳,所以大家一起想办法利用不多的供应把他灌醉了。他睡过去前一直在回想第一发子弹射出前一刹那的犹豫。不算成功地第一次,但他对自己没有成为一个无情的死神感到了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