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战争和生孩子是一样的
秦王政十七年五月,六更时分,南阳郡宛县郊外。
一名老妇人伸手撑开木窗,顶着寒风探头望向屋外——夜雨淅淅沥沥,天色阴沉得不见一丝光亮,万物死寂,连平日里最活跃的田蛙,此时都不敢聒噪吭声。
在这样的日子出远门,兆头不好啊。
不过她知道抱怨这些没什么意义,毕竟刻在秦律里的兵役,可不会因为老天爷脸色难看就消失。
叹息着放下木窗,相里氏搓了搓手并裹紧身上的薄寝衣,勉强恢复被冻僵的知觉后,又捡起置于床边的棕榈纤维,娴熟地补到蓑衣破损之处——相里家世代工更,即便是她这个媳妇,也从公公婆婆那里学会了很多日常物件的制作方法。
而蓑衣,正是她非常熟悉的。
年轻时,她曾为去服兵役的娘家父亲、兄弟、夫家公公及丈夫制作过,如今,又到了给长子制作的时候了。
说起来,似乎这几十年的兵役真的特别多!
在相里氏印象中,自从三四十年前,当秦国因为变法而彻底富强起来后,曾经一生只需要服两次的兵役就和每年至少服一个月的徭役没什么差别了。
只要上面有需要,下面的秦吏就会手脚并用地‘劝说’秦民们拿起还热乎的弓戟,去干些会晋爵的好事。
到如今的秦王政继位主政后,战争越发频繁。
以至于对于相里氏这一代而言,战争已经像吃饭喝水生孩子一样,是生活必然的日常,从不曾停息。
“变革早期的好时代过去了啊!”
相里氏依稀得记得祖父曾经的感叹:在他们那个时代,变革初期的秦国还不是现在这样。
那时的徭役兵役根本不用担心,大多不过是去附近的河道上忙活些公事,且由于都是壮男壮女,还能间接帮着提升乡村的结婚率、生育率。
最重的也只是去东边或者北边服戍守一年半载。
甚至那都并不完全算苦差,因为作为防守方的士卒,遇到的危机远远远少于如今的进攻方。
偶尔运气好,还能轻松拿下一两个耳朵来升爵得田,例如夫家公公——据说是敌人攻城时太紧张,左脚踩右脚自己撞上公公的长戟死掉的……
……
“真是像夏之渭水一般。”
相里氏经历了这个时代变化的过程,即便不识字没什么学识,也对黔首的好日子有一些自己的感悟:“汛只存于一时,缓慢的枯竭才是长久。”
不过除了吐槽埋怨,一生都居于秦地的相里氏偶尔窝在被窝里睡不着时,倒也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担心过:周边都是敌人,大王还如此不知收敛地挑衅,真的很难让人放心。
会不会哪天醒来秦国突然就没了?
可转念一想,这种大事哪里轮得到她一个黔首杞人忧天,既然肉食者那么主动,想来问题不大。
总不可能是因为秦王一时兴起,想和几家亲戚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就不管不顾发动那么多战争吧?
不会!肯定不会!
倒不是说相里氏对没见过面的秦王多有信心,只是她曾经听说过,秦王祖上只是个马夫,不姓姬,就算他想,也是去马厩里吃……
想起农忙时听到的笑话,相里氏干枯的脸上不由地颤栗了几下——自从丈夫死后,相里家虽然衰败了,但也因此,家里没了多余的成年人,不会被强制服兵役。每年只要交足税赋,就能避免大多数来自公家的麻烦,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或许这也是秦国能够一直存在下去的理由?
凌晨的天地最是凄寒,相里氏蜷缩在木床一角,边修补蓑衣边发神,等不知不觉差不多完工时,突然听到隔壁屋传来细微的悉悉索索声。
“云这么早就起床了?”
相里云,家中长子,今岁十五已成丁,即将去服役。
确定没听错,相里氏连忙开始收拾,等她用一根木钗别好头发,木门外刚好被传来云的问候声。
“阿母,可醒了?”
“进来吧。”
木门轻轻地‘吱呀’一声,紧跟着,一位身着褐衣、绔的低矮年轻男子踩着草鞋,缓步而入。
微弱的烛光斜射在男子方正的五官上,映照出被木棍固定在头顶左侧的发髻,是西秦最普通的黔首模样。
他正是相里氏的长子,工更之家,相里家当代家主,黔首相里云。
相里云进屋后,立马关上房门、堵住屋外的寒风,随即恭敬地双手向前叠起,用相里氏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姿势弯腰作揖说道:“阿母,我昨日已和同乡约好今早就出发,来取行李。”
但相里氏也不奇怪。
她知道,长子和懒庸且鲁莽的丈夫不同,因为生于公公发迹之后,所以曾花费重金跟随几位有才学的先生学习过一些本领和礼仪。
即便很快由于家庭破败而辍学,学过的东西却没有完全丢弃。
特别是一个月前那场大病之后,长子似乎受到某种刺激,对日常礼节这方面更加注重,别说晨昏定省,就连在地里耕种时的动作,都开始有这种别扭的端正感。
“吃了朝食再去吧?”
相里氏打量了一下屋外,仍旧阴沉得难以看清道路,有些担心地建议道。
可长子却立马摇了摇头,声音放低,语气却很坚定地拒绝道:“不可,既然已与友约好,就不能随意违背。”
重诺轻命,很符合这个时代的风气。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