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夜通常在冬，等江梅很削瘦地踞去了廊角、檐回、抑或是牖边的小块，癯癯的影在雪中，被压缩得极纤、极薄，像在一群正争随春水、红掌翻拨碧苹的野鹅上，猛地喇了一刀，故血流如注，继尔凝固、糊胶，成一道发黢的缝隙；等月亮也变了，变的很坦率，人讲冷月枯枝最宜长看，叶子掉地零零，枝桠秃地光光，在冬天，不论你什么时刻抬头，皆好望到或如钩、或如盘的月，绝无碍物的；等蛇虫鼠蚁，也都拘敛虺心，绑缚枭爪，蜷在叫人昏昏欲睡的冬窝里……阿娘讲，等这些都过去，）
（——可何时“都”过去呢？）
藻藻，藻藻，藻藻！
（众所周知地，宝成公主从小愚钝，唤人必唤三声，好似什么冥冥中的咒语。幼龄正是皮肉富余，两颊顶着酡红，一撑腮，苹果肌便堆了起来）怎么办呢，新年才刚刚过，我便又想过新年啦，新年真好哇，是不是？不用读书，不用练字，守岁还能顺理成章地熬夜，藻藻，我守了好几天，我晚睡惯了——我睡不着。藻藻，陪我说话。

玄英的霰飘雪吹是不会让夏蝉晓得的，只有倚在院墙外的冷梅、悬于九霄的瘦魄，及殿堂烧暖的火石越楹攀望，方才可见一斑，至于那些盘踞欹斜的枯枝、伶仃萎落的旧草，就显得十分不值一提，拾起两块盈掌的石头敲敲，或能盖过它们偶尔窸窣的声响，比碎玉乱琼飘飘落落更甚，很直然地，无人在乎。
风小娘子今日是居在大明宫中的——实则累日来已如此了，小殿下的要求并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这已是除月同端月衔尾交首的时候了，朔风裹挟着喧嚣的音，无孔不入地仿佛要往人耳际里钻。幸而这一室烘得暖热，好教我不必过分狼狈，要拥紧一身冗厚而笨重的冬裳。
“殿下，”我被她亟亟不止、重又复叠的唤声捉去，就在一痕烛光里，不期而遇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公主的眼睛像玉石，其间传诉的情致，都是十足珍贵的东西，“——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您若是再这样晚睡下去，就要拖到明日晨钟时候了。”

（风弱藻。你讲话时，眼竟不动的，岂止眼，那眼睛周边儿的眉宇、睫毛、连带在一块儿的筋骨肌肉，也都不动，就只微微地挑下，像“啪”地打开一枚按钮，嘴巴就汩汩地溢出了数不清的字句，拼成规训，缝做说教，霎时——你的嘴唇又不再玲珑，小巧，幻化为血盆大口，三纲五常、四书六艺的每撇举止礼禁，每捺冠带形制，都在你这一张血盆大口中，处高临下、破竹建瓴地与我称王。你像机关，像石工，顶神乎其技的宗匠能人也要赞叹你的栩栩如生，岿然不动。是的，可你独不很似公主的玩伴）
（这儿正是裴妃所瞧中的地方。我不会忤逆）
（我只笑地夸诞）那就晨钟再睡吗，你听过钟么？藻藻，钟声比蝉音好听，春蝉很烦，可这烦也只微微地，珍珠米似的，不值什么一议；钟却不同，一撞，连明宫也要在洋洋钟声之中，卑躬屈膝地俯听。藻藻，这样儿的冬，春蝉也都没有，何不听钟呢？随我来，我教你巡游星夜、撷取钟声，皇家公主、世家娘子的羁旅中，理应有一口钟磬，让咱们敲响它，好撼动寰宇！

弗夫殿下自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地便听凭风弱藻所说，若论尊卑，我要在她之后，是以方才的一番话也只当蜻蜓点水，徒余微澜便罢，甚不能摇动帝姬的心湖。若不是窗牖紧闭、烛灯昏黄，小殿下的姿容会浴过月光，在凄清的冬夜里这样冷淡地回绝我，她会说：风藻藻，你怎这样刻板无趣！
又怎是风小娘子刻板无趣呢？除岁的夜那样冷，垒砌起的雪也不见化的，如若捱过了极冷的一夜，只怕神思也要飘飘悠悠地不知被冻结至何处。
“殿下，宫内的钟响得很，甫一敲，波要延绵千里才息，纵是我已经歇在宫中，晨间也要被叫醒，怎又会是没听过呢？”好声好气地，风小娘子的秀眉垂委下来，一壁央求也似地，将一只皙腻温软又葱玉纤长的柔荑递去，握住她的，再轻轻地一晃，“若是我们去敲响了那钟，岂不要将耳朵也震聋了？”

穹宇一枚焰火炸响，耳际闻声，也骤然转目看去，万点流辉纷纷，烧出比月魄身畔更明亮的星子，然后仿佛点点滴滴地落进风小娘子的眸珠；帝姬行状更是匆匆，有千百种情状仿佛杂糅着在弗夫殿下的眼中流过，待到飞花成灰、万籁俱寂，我才重新转目看她，手里也再未捉着小殿下柔弱无骨的兰葱。
刻下已不是须得久醒不眠的除夜，旧符陈黄早为人改换新桃，字句的漫聊也同未渡的鸦声一并散了。异于殿下竟如此顺从我之所言，只短短的惊诧后，风小娘子的眉目间生了笑，如方才的星火般借灰复燃，倒很生动。
“多谢殿下恩准，来日、我再陪您去敲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