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世界尽头传来了火车的声音,邓布利多站了起来,抬起了他的手。车门开了,邓布利多走上了车。
他早就应当坐上这列车了,但他花了太多时间等待哈利。因此他并不清楚这辆列车会带他去哪里。车停后没有检票员也没有乘务员,列车像霍格沃茨特快一样有一些包厢和一些普通的卡座,但是显然缺少霍格沃茨特快的熙熙攘攘。列车没有广播,也没有任何提示,车厢一节连着一节,连绵看不到尽头。邓布利多找了个卡座坐了下来,他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看着苍白的车厢内壁,然后当他看向窗外时,车站的风景消失了,变成了大片的平原和一些隆起的丘陵。它们看上去都有些扭曲,像是放在了凹凸镜里。一些小屋散落着,形状奇怪。他看到走道对面坐着一个女士,头顶戴着一个像鹰嘴一样的帽子。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女士,这辆车会去哪里呢?”
“不知道。”她说,她看上去很年轻,但是穿着16世纪的款式。她手里拿着一直羽毛笔,面前放着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如果你看到你想见的人出现在窗外了,你随时可以下车。如果你像我一样对于归处无所求,你可以留在车上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如果你想返程回到人间,那你上错了车。”
她说着又埋下了头,开始在羊皮纸上写着什么。当她写完一张之后,新的羊皮纸就凭空冒了出来。
邓布利多站了起来,他试图理解这辆列车。
他看到一个男人在同自己玩巫师棋,也见过一个女孩在反复制作一种首饰。她称赞了邓布利多的胡子,说那是她见过最美的胡子。然后他看到一个老人正在下车,亲吻他的妻子。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列车里同自己对话,显然三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在一个小包厢成为了朋友,他们在积极讨论着何时下车,下车后或许会遇到什么样的冒险。
列车里的一切都像有求必应屋一样令人满意。邓布利多愉快地发现当他想要吃巧克力泡芙时,巧克力泡芙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甚至还配好了刀叉和盘子。他花了些时间坐在窗边,试图寻找阿丽安娜或者父母,但是很长时间都并没有如他所愿。这虽然让他有些失望,但是也给了他充分得时间更加了解这一切。他参观了四五个车厢,看到了一两个自己曾经的学生,吃到了他死后吃过的味道最好的比比多味豆。做着一切时他还是会想起哈利的话,想着那个男孩的未来。但是死者无需为生者太过担忧,他继续在车厢里探索着。
当他走到第七节车厢时,他看到了一个包厢里坐着一个老人。
邓布利多本可以就这样走过去,穿过这条长廊走到下一个车厢,但是他停在了包厢的外头,隔着玻璃(或许是玻璃吧)看着那个老人。
那个老人只留给了邓布利多一个背影。他佝偻着,头发差不多掉光了,穿着一身破烂的囚服,手脚还带着镣铐。他没有注意到邓布利多的存在,只是看着外头的风景。
邓布利多看着那个老人。他没有像打扰其他车厢里的人那样闯入,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老囚徒,屏着并不存在的呼吸。
邓布利多认出来了。他知道那个老囚徒是谁。
他们究竟多久没有对话过?四十年?五十年?他在报纸上看到过老囚徒的照片,但是这样直接地看着本人的背影,他并没有意识到格林德沃究竟变成了什么可悲的样子。
他伸出手,试图让自己拉开门,但是犹豫占据了上风。他的手放在了门把上,停顿,又是数秒的僵持。
或许是因为他的动作打扰了老囚徒的注视,或许是因为某种令人愤恼的默契。老囚徒突然回过了头。他确实老了,他满脸皱纹,眼窝看上去可以盛水,牙齿也几乎掉光,脸上的皮肤像是涂了一层石灰。他那对曾经装满了阴谋与恶毒的眼睛看向了邓布利多,然后在平静里掺入震惊。震惊中他没有站起来,嘴角抽动了一下:
“很久没见了,邓布利多。”
他沙哑着声音:
“我以为你已经下车了。”
他说完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侧过头的意思大约是邀请邓布利多进来。他和邓布利多记忆中的盖勒特·格林德沃相去甚远。他表现得好像就是个普通的老人,没有愤怒没有邪恶,只是在路途中碰到一个疏远久了的朋友。
邓布利多拉开了门,他在了格林德沃对面,稍微错开了些,免得脚不小心碰到彼此。格林德沃没有穿鞋,他脚踝上挂着镣铐。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格林德沃说,“我以为你和你的家人朋友在一起了。你不该留在这列车上。”
邓布利多看着他,他以为自己会对格林德沃报以微笑,不计往昔的笑容,可他没有。他甚至无法像格林德沃那样平静地说着寒暄,好像他操练一百年的虚伪,在这个瞬间毫无用处。好像他又回到了四十年代,他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他们沉默着,格林德沃又一次转过头看向窗外。他下颌的形状没有变,还能勉强看出点年轻时的形儿。
他在等邓布利多开口。
“我听说汤姆为了老魔杖杀了你。”邓布利多说,“我很抱歉,我应当警告你这些。”
“我不需要你的惋惜,邓布利多。我活得太久了。不论是恨我的人还是想要追随我的人,大多数人都活不了那么长。我甚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活那么长。”他笑了一下,笑得很丑,“甚至我觉得我的死亡比我的苟活更有意义,你觉得呢,邓布利多?”
听上去像是一个讽刺,但是又无比真诚。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监狱里听说了许多。关于那个男孩,关于汤姆·里德尔。”格林德沃转过头,“你死的时候,看守在我的屋外头哭了一晚上,几乎要把我吵死了。但我了解你,邓布利多,你即使死也是算计好的。”
“你觉得我算计好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你有老魔杖,如果我是你,我至少会给汤姆·里德尔一些妨碍。我说得对吗,邓布利多?当你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来找我。”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邓布利多说,他也笑了,他发现他并没有那么想要逃离这个车厢,“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我没有告诉他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格林德沃。”
“他是个愚蠢的后生,我不屑于告诉他。”
“是吗?”邓布利多说,他发现他总是在看格林德沃脚踝上的链子,他便逼迫自己转过了头,也看向了窗外,“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更加正义的缘由。”
“即使我是为了更加正义的缘由而死,你又会相信吗?”
列车钻入了一个隧道,列车内没有灯,一片漆黑。
“我确实相信你会选择正确的事。”邓布利多说,在黑暗里。
格林德沃冷笑了一声,但他没有反驳。他说:
“你知道吗,邓布利多,在这列车里,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容貌。就像你可以变出任何东西那样。”
“是吗,那为什么你还穿着囚服?”
“你没有穿过囚服,邓布利多,实际上它很舒服。”
他知道格林德沃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他放心地在他浓密的胡子里笑了笑,他还没来得及彻底收住笑,列车又跑进了光明中。它在海边沿着一片白崖行驶,邓布利多眯着眼睛转过头躲避光线,他发现格林德沃变了。变得年轻了些——相对于前。他头顶那搓白发蓬勃旺盛,他看上去营养饱满,穿着黑色的外衣,皮肤苍白。他看着邓布利多。
“太好了,至少你看上去比我老。”他说。
“可我很满意我现在的样子,格林德沃。”邓布利多说。
他们对视着,格林德沃似乎决定拿邓布利多的胡子开开玩笑。他说邓布利多看上去像是麻瓜喜欢的圣诞老人,给孩子派发礼物,邓布利多说他确实喜欢给孩子派发礼物。如果格林德沃是个孩子,他不介意也给他送点礼物。
“我织了许多羊毛袜。”邓布利多说,“我也许应该给你寄一些,纽蒙迦德似乎没有给你准备鞋袜。”
“冷极了,邓布利多。”格林德沃说,“冷极了,我想你从没有光着脚过冬的经验。而能吃到最热的食物也是放了两个小时的烤岩饼。”
“但我不会为这个感到抱歉,格林德沃。你知道这是惩罚的一部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别像个学究老头儿那样教训我,我不是你的学生。”
“不过我还是谢谢你,试图阻止他得到魔杖。”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哈利那里知道的,他曾短暂地抵达过彼岸。”
“哈利?哈利·波特?那个大难不死的小鬼?”
“他是个好孩子。”邓布利多说,“我让他背负太多了。”
年轻点的黑魔王看着老校长,老校长把手放在大腿上,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袍子让他看上去几乎和车厢融为了一体。他们在颠簸中邓布利多像格林德沃解释了哈利被汤姆·里德尔的灵魂依附的事。他说时常常会停下来,试图把这件事说得更加完整。但实际上他即使不解释,格林德沃也清楚。几乎在邓布利多说出“魂器”时就可以说明一切了。他喜欢看邓布利多为他人感到悲伤的样子,但是邓布利多从不会为他感到悲伤。
“汤姆·里德尔让我感到恶心。”格林德沃说。
“作为黑巫师,格林德沃,你没有寻求长生。”
“我从不屑于寻求长生。”格林德沃说,“我以为你很清楚。”
“我知道你不屑于。我只是陈述这个事实。”邓布利多说,“每当我想到我对哈利做得一切,格林德沃,我都无法不去自责,尽管我知道是对的。我让他在一个没有任何关爱的家庭里长大,我对他有意的疏远让他失去了教父,我也无法向他解释我的死亡,最终我逼着他走到了死亡面前,而他只有十七岁。他还只是个孩子,我却从没有真正提供给他安全。”
他停顿了,眼角有些星星点点的悔意。
“可你让他活下来了。”格林德沃说,“我讨厌看你像个老傻瓜一样自责。”
“我确实是个老傻瓜。”
“那你就是太过抬高老傻瓜这个标准了,邓布利多。”
他笑了起来,笑得狂放不羁,好像忽略了他们已死的事实。好像那样一笑,邓布利多做得每一件蠢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他笑起来时有了当年的气势,好像手一挥就是千军万马,整个欧洲大陆匍匐在他的脚下。或许是因为他笑得太过火了,邓布利多打断了他,说起了别的话题:
“我从没好好看过白崖。”
“我已经看了许多次了。”格林德沃说。
“你为什么不下车?”邓布利多说。
“我想知道最终这辆车会通往哪里。”格林德沃说,“而且我在找人。只有在车里才能看清楚外头。”
停顿。他突然决定实话实说。
“我在找你,邓布利多。”
“车里吗?”
“车外。”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我想要找到你,让你赔偿我的死亡。我是为了你的正义死去的,邓布利多,你从未试图站在我这一边而我却为了你的‘事业’死了,不觉得很可笑吗?当我死去时我意识到至少我应当找你拿到损失的补偿。”
“所以你就留在车里等着我出现在外头的风景里?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会出现在车外而不是车里?”
“你是有归处的人,邓布利多。我没有。我以为你死了就会马上去找她。”
他们终于说到了她。格林德沃本以为他们不会提到,可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个话题。那异色的双眼看着邓布利多的胡子末端。他发现真的走到这一步时,他居然感到提心吊胆。他意气风发时从未有这样的恐惧,却在死后的空间对着邓布利多灵魂的胡子稍发怵。
“我还没有找到她。而且,”邓布利多停顿了一下,“我也没想好要对她说什么。当我预见到我的死亡时,我时常会想到这件事,我该对她说什么?抱歉?可是抱歉这个词太空洞了,格林德沃,它弥补不了我们对她的伤害。如果我无法得到她的原谅,那我该如何继续旅程?格林德沃,我时常认为自己是个通透而能言的人,但实际上我愚蠢而又拙舌。当死亡来临时,我想着哈利,想着她,想着你。我一生都无法走出我们自己建造的牢笼。”
停顿。他们看到窗外的太阳坠入海中可一切都依然如白昼。他们看到牧羊人和一群绵阳从变形的草地上跑过。他们都想到了戈德里科山谷的夏天。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邓布利多?”
他们的视线碰撞,没有人躲避。
“因为只有你会理解,假如你真的有曾悔悟。世人都以为我是神,只有你了解我原本的样子。”
列车又冲入了隧道,他们在黑暗中沉默着,格林德沃能听见邓布利多的呼吸声。他即使说着忏悔,他的呼吸声仍然是那样的平静。他们躺在草地上读书时阿不思是这样呼吸的,他们决斗时冲对方举着魔杖时邓布利多也是如此呼吸的。或许邓布利多连死时都是如此呼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