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到王府，我即知道我同哥哥与府上小主子们是不一样的，不在家世门楣，对过儿智邸尚还有王妃的几门亲眷呢。他们官话说的极好听，我同哥哥却不然，一张嘴，都是天津府的乡音，不难懂，难的是与他们的迥然不同，突兀，又带着不合群的哄笑】
【我二人哪受过这样的冷遇，从前在老宅的胡同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哥哥文静擅书画，常得长辈们夸赞，亦是孩子群里望尘莫及的少年郎。我口齿伶俐，生得又好，将一条街的大妞小姑娘都给比了下去。两下里的境遇可称云泥之别，谁也不好受】
【我劝哥哥莫往心里去，尤其是六阿哥的话，他心眼儿最坏，我最是不待见他】
【可到我自个儿身上，漫天漫地的大道理也不好使了，诲小七连日来的揶揄教我心里堵得慌，又给六阿哥狠狠记了一笔带累妹妹。旁的也罢，她如今还学起我说话来，闹得我脸红眼酸，扭头跑开，躲在假山后头抹眼泪】

【郑圆圆一跺脚、一旋身儿，生生将自己跑成了一阵风，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等我回过神来，就只有一步不离跟着的桂儿伙同我大眼瞪小眼，我说人呢？她说什么人？我说就那个跟着她姑姑借住在裕王府姓郑的啊！她说跑了呀！我说……我不说了，我仰天翻了个白眼儿，心里不知第几次咬牙切齿地叫：郑圆圆你真是个烦人精！！】
【郑圆圆和我们这条胡同里生就非富即贵的孩子不一样，她打北京城外头来的，来看她姑姑——她姑姑就是裕王叔家的郑侧福晋。英琅姐姐先认识她，我才晓得有这么个人儿。我不喜欢她，总觉得她不管说话还是走路都跟我们格格不入，偏还要赖着跟我们一起玩儿；但架不住英琅姐姐跟她关系好呀！我若要跟她一起玩儿，就只能忍下这个看起来就呆头呆脑的小女孩】
【只是我会这么轻易认输吗？必然不！因此，只要有机会，我就抓着她的小缺漏嘲弄一番，今儿个是京中并不流行的发髻，明儿个是将将过时的衣衫，后儿个是她总也改不过来的口音……喏，这不就轮到口音了，结果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哭咧】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儿容易塌，见状免不了滋生出一缕缕稀松的愧疚，遂咬咬小牙跟上去，脑袋来回转着看，总算在一座高高的假山后瞧见了小半道举着胳膊拭泪的身影】
喂，喂，你别哭了呗
【脚尖踢踢一根短细的树枝，瞧着那细枝儿滚到她身边，又不耐烦起来】
你们那儿的女孩都像你这样吗？累不累呀！

【生着诲小七的气，又气自个儿这么轻易落泪，我从前可不这样，怎么一到北京城处处都跟我作对！】
【愈发的气了，拧巴着不肯转身看她，脚边滚过一跟仸枝，弯曲枯瘦，不知是在暗喻谁，一时心里又想窄了，借着她话里不耐烦的意思，直掇掇顶了两句回去】“我们那儿”的女孩都跟我一样的说话音，格格就算有十张嘴都学不过来呢，还不快跟六阿哥再借一张去，我看他那嘴也没个正经用场，镇日只知道欺负人。
【六阿哥惯会捉弄哥哥，偏我那哥哥的脾性向来听话乖顺，也不知跑——大抵也是跑不过，被王府里的嫡阿哥说两句逗一手，也没个家下人敢吱声，兴许还觉得是抬举我兄妹二人了。想及这茬儿，眼泪便越要掉】

【在她谈及六哥哥而流露出愤愤时，我忍不住“噗”地一声就笑了。我的哥哥们里面，唯有这个六兄只比我大了那么一丁点儿，自然从小就是我们俩玩儿在一处。要说他别的什么爱好从前我也没发现，但自打郑圆圆跟她哥来了以后，六哥哥就跟那什么看见那什么似的，总喜欢拿他俩开涮，涮得他们毫无抵抗之力】
【我虽然也看他们不是那么顺眼，但懒得像六哥哥那样捉弄，更何况中间还隔着个英琅姐姐呢！后来我就想，我们细心小姑娘果然和他们莽撞的男孩儿不一样】
【因而，眼下细心的我刚笑完，就在郑圆圆的一记泪眼婆娑的瞪目下抿住了嘴，才舒展开的秀气眉眼再度沾着不耐烦微微拢在了一起】你都知道他爱欺负人了，还不怕我跟他告状么？别忘了，整条胡同里可只有我们两个玩儿得好！你若是再哭，再哭——
【眯了眯眼】我就把他带来，看你是哭还是跑！

我才不怕他！【嚷着回她一句，说完即悔了，我素来胆大一张嘴又伶俐，虽因天津卫的口音少不得受他们兄妹戏弄，可我从不是就此认了的主儿，只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来日方长】
【可我那哥哥却很不同，身上时常带伤，无须问就知道是谁干的，撇了撇嘴，为了哥哥也忍下这一遭，这才转过身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着转，就是不肯轻易落下，怕她立时三刻叫了六阿哥来，没得又让哥哥吃排头】六阿哥比前头五个哥哥都坏，我要是格格，才不同他搅和在一起呢。
【我不是吃亏的性子，她敢拿六阿哥吓唬我，我便无师自通地出言挑唆，离间着六阿哥的不是】大哥哥五哥哥最能读书，是芝兰玉树的少年君子，二哥哥和四哥哥又知道许多好玩意儿，也乐意拿给我们玩儿，三哥哥虽则大大咧咧，可最是实诚，他还带英琅抓青蛙呢。六阿哥呢？
【掰着手指头数】既不读书，也不会玩，镇日跟外头的浑小子们凑在一起，两府满园子，怕是只有格格觉得他好，兴许八妹妹都不如你。

【一听她絮絮叨叨开始数落六哥哥，就下意识觉得一时半会儿是劝不动她不哭了，不禁小大人般叹口气，捏着手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绣鞋——这鞋子是额娘近日才叫人做给我的，模样好看、样式新潮、料子也轻薄，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底儿薄，不能走长路。本想同郑圆圆炫耀一下，岂知我还没开始，她就占了个嚎啕的先机】
【于是在郑圆圆的喋喋不休中我也坐了下来，就在她对面，背后是一丛矮矮的灌木。我将双腿屈起来，两手环住膝头，二话不说先白她一眼】你觉得抓青蛙好啊？那下回让我哥带你去摸那滑溜溜的玩意儿。
【光想着就嫌恶心，小脸儿在谈及这些时扭曲了一下才恢复正常，带着些也不知她能不能听出来的“我不与你这个外乡人计较”的不屑，认真反驳她道】所以你才不是我哩，你要是我，自然就能明白六哥哥的好了！他可是裕王府的嫡长子，多少人巴结都巴结不到呢，愿意跟谁结交，不都是那些人的荣幸吗？
再说，【乜着目光一横她】我成日同你混在一起六哥哥都没说什么，你倒是先告起状来了。

【轻哼一声，并不领她的情】你镇日同我在一起，不过是想与英琅玩儿，唬我呢，六阿哥要有不满，那你找他去玩去，我看你能受得他几日。
再说了，【一踢那根枯枝，远远地滚开】三哥哥还是你一母同胞的嫡阿哥呢，你不也嫌他的青蛙？
【斜睨她一眼，见她好整以暇地低头看鞋，又老神在在地席地而坐，气不打一处来，登时收了泪，也一屁股往地上坐去，又“哎呀”一声跳起来——才想起我这衣服料子金贵，雨沾不得泥碰不得，我又不像她们，高门大户的格格小姐，再贵重的首饰衣裳，随意扔了眉头也不皱一下】
【索性站着，两手抱在胸前，垂着眼眸看她】六阿哥倒是不抓青蛙，他兹会将青蛙活剐了剥了皮再送给你。
七格格是喜欢活的——【我将声音拖长，讳莫如深地吓她】还是死的？

【口头“切”了声，实际心里却不得不小小地哀叹，顺便悄悄埋怨起亲哥哥来：喜欢什么不好非要去喜欢青蛙，真真儿不嫌恶心，净拖累我给人落话柄，讨厌死了！】
——你少吓我，【生就清凌凌的杏仁眼儿顿时一瞪】你要真这么喜欢这东西，甭管死活，回头我就一样儿给你提一桶好不好啊？……不是，你说话就说话，蹲蹲站站的干嘛呀，地上撒了针吗？扎到你啦？
【话一说完，就等着她重新坐下来，岂料她居然就挺那儿不动了！我又不肯仰头看人，只好也将手在身后一撑，立直了身子。这时忽然想起，其实起初我是想来劝劝她的，毕竟让人哭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然而一瞧见她我就把目的忘干净啦，不管她说什么都想挤兑两句才高兴】
【抿起嘴巴思考片刻，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又裹挟几分不情愿地咕哝】反正总算不哭了

【两手叠在身侧，冲她一福】圆圆多谢格格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我虽不如格格身份金贵，却也在家中学过「何以克当」四字，这等好玩意儿——
【促狭一笑，朝她眨巴眨巴眼睛，立直了身子，两手捋着压出的褶子】格格还是留着自赏自用罢，再不介，可以邀六阿哥共玩，省得他镇日家往胡同外疯跑，一时不是打了这家儿员外郎的独子，就是揍了那户功勋人家的小少爷，倘或不是姑父护着，顺天府衙门都要几进几出了。
【露着一口皓齿，牙尖嘴利地数说六阿哥顽劣之状，末了一垂眼皮子看她，我道】地上没撒针，我给格格望风呢，席地而坐可不是淑女风范，教嬷嬷看见了告到王妃处，格格少不得要挨一顿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