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圃中的芍药娇美如云缎，却因一声春雷凋零过半。我应与草木同命，万芳竞芳时梨涡带笑，步履亦轻便如云，而草木摇落时常怀悲戚，我既念一草一木之荣枯，万般思绪也集于灵台，这由琐事织成的密网添作梦魇，常不得好眠】
【白日里我已遣府中仆从再搭藤萝架，是我从云游的道人口中闻得，它能阻邪气伤花圃，兼可助我入梦。而选置藤萝架的琐事今日进程仅过半，眼下春雷又至，惹得急风凌厉，春雨也一改往日的轻柔，只化作利刃捶打花枝】
【骤然自酣梦中醒来，我只忆得才入手的新镯子成了黑铁圈，周遭暖光急急褪去，唯有窗外破天的春雷，正改易春时应有的袅娜。尚不及遣小仆添烛，待被子长腿儿似的自己挪了半寸，才念起今日当值，王爷宿我这儿呢】
【我非稚儿，并不是怕那乍起的春雷，只是梦魇未散，即便边上是只猫，眼下亦想揉作一团塞在怀里，好与我壮胆。望不清他眼下是平躺还是侧卧着，夜里无烛，我窥不见分毫，只循人气息将一截藕臂搭了过去，囫囵抱着】
【而我亦不敢扰他清梦，毕竟不比待字闺中的时候，公主府中的众人皆依我，即便我要赶走阿玛要和额娘睡，也敢从塌上把阿玛拍醒。我既嫁做人妇，衣食上虽与旧时无差，但再难肆意行事，一切皆需循礼。既念起旧时岁月，方谙今时种种不如意，心头一酸，豆儿大的金珠子就夺眶而出，自头一滴泪花落入襟中，便如断了线的珠串一般】
【只是那泪珠全落在了王爷身上，一时便又不敢哭了】

【春分之后多蛰雷，梦里仿佛还在永定巡堤，滔滔江河于眼前湍流而过，一阵急雨映空摇飏，石台沙土化作泥淖沾了满靴，又因未着斗笠油衣，风雨缀鬓，几缕水痕滑落颌角】
【抬手一拭，倒真有湿润一片，迷蒙中睁开眼，恰又一道春雷炸响，矆睒亮照满堂，和一侧富察萧索的身形。灵台还未清明，只抹了一把额，半身坐起，盘着膝与人问道】怎么了？
【倒还不曾想那抹水痕会是泪，富察女儿多英武矜傲，百年名门并非全赖造化，闺阁也常养出毓秀人物。这一桩姻缘纵非情之所达，大抵也可称佳配。对坐须臾，又逢春雷嚣嚣，那点子迷蒙却尽散了】
怕雷？【嘴角不觉勾起了笑，女人这副模样实在可爱，顺手拿薄衾将人一裹，拦在怀中拍了拍后脊】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旧事肖一卷古画，四时悄然走过，也将隐于画轴内的千里流离、万种哀矜都隐去，唯有今时的光华静洒绢面，众人皆道一句，善矣。我观老宅旧事，亦如这样一卷画，甚至在接连而至的风雨里，它在最接近天穹的枝桠上开出一朵不惧风雨的花】
【摄人心魄的光芒并不能抚定人心，反而将今朝的琐碎化为一滩泥泞，引我去拜谒所谓无暇的过往】
【茫茫雨色为虎作伥，惧怕这两个字词眼没来由的清晰起来，直至另一个人的声息逐渐清明，正是这座王邸的主人。我常觉得他的肩头是山，众生观山，寻山，却不会肖想与屹立千年的山灵道几句体己话】
【一双眸子似是为清水所濯，在雨中难寻的藤萝香气却生于人径间，我自去寻他的掌，再如置于一枚雀翎般悄然将娇荑落入他掌心。未急答人话，只在人怀中轻轻摇了首】
妾身扰到您了。想来还是白日里的琐事，就是底下人还没搭好的藤萝架子，念多了便睡不稳，再加上这春雷也不知轻重，和庙里的仙君一样要喝退小鬼——怪凶的。
【我自不敢轻怠他，拢过人下颌的须发，又悄声】我不说了，您快些睡吧。

【柴天改玉，白幡在惊雷声中撤下，春雨流过瓦檐，洗刷一重新碧。牖外正是清凉世界，卧听淅沥雨声，还以为是一夜好梦。待掌心温存，略见粗粝的擘指摩挲在柔嫩的玉荑上，又笑她】整个府里就属你胆子最小。
【一叫提醒，才想起白日路过那搭了一半的藤萝架，暮春将夏，引上几条藤萝盘在石廊间，就会开出一片紫色的穹窿，林荫静翳，若再搬个长椅横躺其下，确也快活。只不曾想她心思这样重，揽着人细窄的肩背】
到底是想藤萝，还是怕小鬼？【雷声似乎停歇了，只有点滴落在窗棂的雨珠儿，透过窗缝扑来泥土的湿潮。一通折腾下来，到底也无睡意，又想着方才抹泪的人，拨开她一缕发梢】
你在家中遇着春雷，都怎么办的，也是这么坐一宿？

【这雷声催雨，落在院子里涨了一池的春塘水，沉在麦垄上便得一片新苗，它分明是个好兆头，偏偏春霆发响，如天地震怒，我自想支枕时听一耳莺语，而非天上雷如鼓】
【如鼓如鼓，我亦念起额娘所吟的宫调，分明还掺杂了百年前的典故】
妾身才不怕这些。【支吾过一句，又悉心伏在人襟怀中】当年所遇春雷，都是钻额娘的丝被，我抱她一会儿，她便抚我脊背，给我讲窗牗外的其实不是雷——
苏子有一句“腰鼓百面如春雷，打彻凉州花自开”，是腰鼓声齐动，好大的排场，第二日便得见奇芳初绽，鸟雀绕枝，好似当真叫那鼓声迎来的。【儿时谑语偏偏记得真切，若非今日又见惊雷，这些旧话似要窖在沉香里，成为平奇时日中的一点意趣】
【又续方才话】而后酣然一觉，便到天亮。明知是唬人的，可是每回都有效用。

【阖府之眷，唯富察最赋诗情，美人宵梦，说的是春雷，也是青镜寂寞。薄纱隐着雪白皮肤，曼妙曲线，杜陵路上风流佳约，在此盈盈一握】
【膺怀中熏腾出的热意，像雨后林间浮起的轻雾，衫褂上沉水香未散，鼻尖埋在女人颈窝边嗅了嗅，仍是雅薄而清冽。那些糊弄小儿女的话我听着有意思，倒也想起一典】
宋朝石室先生文同写过一诗，说这雷原为捕龙而降，昔有一龙被谪下天界，隐匿无踪，所以雷公布雷，惊龙显迹，云天中好一番纠斗，凡间瞧着，正是电闪雷鸣。
【古人写意之作，被我拿来胡诌唬人，正在兴时，掌心搭在她腰肢间比了比，又笑】倒像是瘦了？回头叫富察家见着，还以为本府膳食不佳，亏了你，如今既是王妇，在外总不能拂我面子吧？

【雨细风轻时候，最易生幽思，而绣帏间二三谑语，将雨水带来的余寒也打散，并不需那捻织的毛丝。这等季候里的寒与暖，离奇得像话本里的传奇，脊背上薄汗又起，拢过锦被亦覆在他身】
【我常有梦，幻梦所得的驰思遐想，又让人观事判物不拘于形】那鳞甲之光，当是电闪了，这苍龙乃祥瑞之物，又骁勇如此，它倘是有过，先服个软，再求一求那些上仙、高仙、大仙的。
【言及此话，亦作软语温言，娇荑也抚上他心口】苍龙蟠踞千载，我阿玛常道龙见而雩，天若下雨，便是恩惠。
【过几日上巳祓禊，总要连着家宴，贵邸间同气连枝，或是能逢母家的小辈】这几日困倦，总是要睡，等我外头的藤萝架子搭好了，便再无事伤神了。您若想见柔腴，我给您做几道菜，您也调理调理。

【岁寒知后凋，清风到先觉。一场冬雪春雨后，皇考业已奉安，天地间了了无痕，也无人再探究那日圆明园中斧声烛影。杯酒释兵权显然并非这场幕戏的结局，仓促的收尾总还有些故事意犹未尽。尘世虚实难别，只牖外风雷声歇，钟阜晴云的春潮真真切切】
那是自然。【迷蒙的天色渐明，却也有些困意泛涌，揽着人便又躺了下去，枕臂道】雨中小憩，听檐声不断，濛柳添丝，这样的闲在可是千金不换。何况喜雨入垄，麦禾抽穗，于农时也利。早前儿直隶兴营田，不就为着辇下苏湖么？
【一时说到了前朝，也幸得是富察在侧，赌书泼茶论政倒都不碍，若是往玉氏那一处，殢云尤雨，洞天水月里销情，旁的政事甫一出口便要遭嫌。思来也是趣事一桩，又将女人向怀中箍了些，偏头枕在菽发初匀的兰峰下，衣衫间的沉水香和混着雪肌浴后涂抹的玉脂膏，层层沁入鼻中，又笑】
给我做什么？回头若吃得不堪寓目，连马都上不去可怎么好？

王爷都困了，还想着甚么风雨顺，五稼登。
【园中的藤萝扰春，便要遣人搭上藤萝架，万物又归整顺和起来。只是顺一字最见参酌功底，不能由它恣意如乱生的蔓草，也不能除它根蔓，来年指着在藤下成荫】
【随人枕下，又将阔被被角展平】那是不是还要想养儿待老，积穀防饥。
【行厨有法，我虽不善此道，可我的藤萝架子工期甚长，只能以此事消闲。幸而前些时日搜罗了几卷杂书，正好有效仿书中逸事的兴致】
只稍置几枚行笥，将碗碟都携着，放在湖边饮乐。届时行几个时辰，歇几个时辰，您或许更见精劲了。

昌谷五月稻，正盼三月雨，有时候我都想把后园子辟出一块地，自个儿种些稻谷瓜果，让费扬阿、阿穆瑚琅他们也学着耕作，省得长成个四体不勤的王孙公子。
【富察这一言，倒真叫我有了些思想，一时又抬了头去瞧她，笑问】旁的人有儿待老，你可怎么办？
【臂腕搭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侧首处朝霞掩映亭廊外金翠楼台，一排瘦竹影照在窗纸间，半篙柔绿，春意空阔】罢了，倒也不急。你说的这一处甚好，回头就置办上，镇日里也无趣，不若叫上那些个王爷们来府里饮乐——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