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夏，东都的梨园门前大抵已是长满了甜得如蜜的李子，孩童们嬉戏打闹，趁着无人便拿着长枝摇晃着老树，熟透的李子哗啦啦得掉了下来，衣衫成了最后的竹篓，她们盆满钵满得笑着离去，主人家也不恼，只说‘今夏好守收成，阖该众家欢’。恍然，我望御苑深处去，却不曾寻到半点李子的模样。
“从前师娘最爱念，秋去惹惊鸿，东来归江东。”
我正问阿辞，可膺下却深知我已无归去之法。目色迷离，末了在亭中憩息，望向的是同样不自由的鲤：“你去，为我取些鱼食来。”

11

出现

（风吹水晶帘，长颈瓶中斜倚蔷薇二三，随风轻曳，恰与起伏珠帘迎合。风铸玲珑水晶骨，又染蔷薇香，自觉妆点一新，趾高气昂复往兰闺深处去，却见空无一人。）
（金瀛主人已在御园林荫下，身后宫女手中捧一盘绿豆糕——是帝姬突发奇想亲手去做点心，原与柴米油盐非旧识，难将其把握于股掌之间，最终成品甜腻难以入口，又不舍得将倾注心血之物弃置，索性便宜了御园里的鲤罢！）
（半路遇上德妃女官，知她要去取鱼食，倒是殊途同归，让她不必再去费脚程，一道往池边来。）德妃娘娘，（同她问安。）您的鱼食来啦！

风吹满店榴花香，然飞絮数千里，只为归根憩洛阳。抬眸望去，墨瞳里撞见的一切都要比那把锦绣绫罗、珠玉环佩妆点的谢阿怜自由。我从前尚能在莺歌燕舞中一较高下，而今却连饮尽一杯茶都觉着苦涩。富贵荣华，寂寥漫漫，万物总有得失。
”嗯？“（却不是阿辞，偏眸去，日光下澈时有灿然的金辉，恰落在她至真纯粹的面庞。帝姝无忧，欢愉寻常，我很是艳羡，于是我请她来坐，消解些莫须有的惆怅）
”你怎的晓得我正要鱼食？可真是个小机灵。“

（熏风殷勤，先与宫娥于前引路，分花拂柳好不周到，连那一片试图落在公主鬓边的粉樱亦被呵斥的连连退缩，转而攀上那只点心匣子的红漆面。）
（观景亭外是一片花期正盛的海棠，繁花似锦，遮人眼帘，待得转出她的迷魂障，一副佳人凭栏图倏然落入眼中，一路喋喋的春风突然生了自惭形秽的怯，犹疑着不敢上前。）
也是巧了，我正好取了一些鱼食来……（一壁落座一壁娓娓，毫无闯入这幅悦目画卷的局促——毕竟公主不是小家碧玉的春风，若论起可堪入画的娇容，她可是不输旁人的呀。）
（隐去这匣点心的身世，只道。）让咱们试试这食儿能不能引出最肥美的那只金鳞鲤鱼来。

落英缤纷、芳草鲜美之景却绝非陶潜笔下的桃花源，豁然开朗的人间仙境或只留存于那满是书墨气的卷轴中。而今虽也有万紫千红，可终了不过是翡翠金丝笼间的华美坠饰，花无百日红，可惜世间悟透此番道理的，实在太少：
“可见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公主来坐，一道瞧这些鱼。我想，它们很是得了柳子厚的欢心，都如小石潭中的鲤一般往来翕忽、与游者相乐。”
我本想说相逢何必曾相识，却觉‘天涯沦落人’实在不妥，我背井离乡而来，她却是这紫禁城生养的帝姝。于是也抿过绛唇，一笑置之。眸光潋滟，所见是自由的潭中鱼，鱼食洒落后鲤尾便纷纷摇曳，像极了盛放的春花。争抢，总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它心性高的很，一般的食儿，怕是请不动这尊‘大佛’。”

（在寸土寸金的宫城里，御园的鱼池委实算不上宽敞，确可与小石潭相比一番。但其中有一尾金色鲤鱼，很与旁处有些不同。）
（龙生龙凤生凤，池中锦鲤本只有红白两色，却不知如何生出它一尾金色鲤鱼来，宫中众人常往御园游览消磨辰光，见它与众不同，总在投食时多偏爱几分。长此以往，这鱼儿性情愈发精怪，若是品阶高者前来投喂，它便冲人摇头摆尾，若是宫娥内侍拿些普通糕饼来喂，它甚至懒得连上前。）
（但这回可是德贤帝姬亲手做的点心！见金鲤果然闻声浮上水面，信心满满掰了一小块绿豆糕碾碎撒下。）吃吧吃吧……咦，它怎么不吃？（气急败坏，一不小心就吐露实情。）这可是本公主亲手做的点心！

柳宗元所见的游鱼大抵更自由，沐浴天光，尽享山野间青林翠竹之幽静，又有文人墨客时来造访，自然比圈养此中，奋力摆尾只求宫嫔帝姝一笑的笼中鱼更可贵。而金墉城虽富丽堂皇，缠身的珠翠也成了挣脱不了的桎梏，故而有关‘逍遥’的梦想便寄托在了游鱼身上，这一方小池也常常门庭若市：
“金尾鱼傲慢得很，定要请这些‘仆从’们好生品鉴这糕点的好坏，若是争着抢着，便必是可口的好物什，它自然就会浮出水面了。”
帝姝的曼声忽得拔高了，仔细听还有些不甘，令人不由垂眸抿嘴，浅淡笑过。鱼食飞扬，似是下了场绵密的雨，而那水下翻涌，波涛变得缤纷多彩：
“可见这些珍馐，它们是没有‘福气’消受的，在这小池里不见世面，公主可别见怪。”

（绿豆糕细腻绵软，是用上好的绿豆黄豆磨粉制成，只不过揉制成泥时一不留神加多了糖粉，原本清甜口味便显得腻人的厉害。哪怕一向对膝下小女厨艺宽容颇多的荣贵妃娘娘也在吃了一小口后败下阵来，忍不住多饮一盏茶水。）
（德贤帝姬是好心，宫里生活这样枯燥乏味，还不得多放些蜜糖甜甜嘴巴？可惜办了坏事，连鱼儿也不肯吃它。）
娘娘这话听着矛盾。（闻言气咻咻。）意思是德贤做的点心不好吃了？这跟世面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那绿豆糕的滋味，若是出自师娘的妙手，定然是甜而不腻，引得戏班众人频频前去‘央求’，她总是扬着笑，默不作声地摆了一桌佳肴稣糕，偏生就能让来者都心满意足。眼下，那鱼儿纷纷逼退帝姝亲手而为的糕点，平素瞧不上眼的鱼食都成了珍宝，真是‘刁民’，紫禁城将它们滋润地忒好了些！
“朝菌不知晦朔，品不出公主所做点心的美味。诺，如今对这鱼食趋之若鹜，可不是没见过世面？”
我素来擅长自圆其说，却见其玉颊墨瞳，好似有些‘愤恚’，忽而是歉疚了，大抵是我所言模棱两可，易伤人心。于是我探过玉掌：“给我尝一块，好麽？”

（糕饼粉末极快沉入池底，过路熏风将碧波一翻，便把伊残影也吞噬干净。便是在这时候，另一条红顶白腹的鱼儿自一旁隐约暗波中游出，张嘴衔走了一块点心，霎时颜笑眉开，哪里还顾得上口舌争斗。）
（指了那条锦鲤，欢快道。）娘娘快看，那只鱼儿吃了我的绿豆糕！
（闻言迟疑。）您吃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虽一直嘴硬不肯承认点心口味不佳，心底仍有明镜一枚，娘娘她愿意为我解围，我可不能恩将仇报呀！）大概要准备好一壶能解甜腻的茶才行。
（对视一笑，喂鱼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