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男子投箸停食，悒然凝望着星辰稀疏的天空。
雾气沉沉，笼罩住整座台州城，楼阁店肆和高墙雉堞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冷气穿透窗户，使内部与外部的界限变得愈发模糊。朦胧之中人影闪动，似乎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晨曦做个先行。
男子垂眸凝视楼下的人影，似觉熟悉。人影也向着自己的方向渐渐挪动，男子立起身形，想看得更清晰些，但周遭的阴影与雾气笼罩在人影的四周，又生出一圈暧昧不明的薄影。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男子并非文士，日常所读亦武经之类，对诸子古文并不留意，但唯独此时，这篇《庄子》却横亘在他的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罔两，便是阴影边缘朦胧的薄影。

东方显现出朦胧的光亮，人影拖曳着罔两接近男子所在的酒肆。雾气氤氲，整个城镇宛如一片深海。所有的存在变得一片朦胧。只能观察到暧昧的形影，酒肆外侧与内侧的界线在这种世界里显得模糊不清且不安定。
——如今的朝堂，又何尝不是如此的清浊不分，暧昧不明。
男子悒然长叹，难掩悲愤。

这是绍兴十八年夏末秋初的凌晨，男子姓李名显忠，乃前保信军节度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添差两浙东路马步军副都总管。
——现落军职，降授平海军承宣使，提举台州崇道观。
李显忠垂下头，默默坐回原位，这个曾经借兵复仇、破夏伐金、千里南归的孤胆英雄，如今已失去了往日的意气，好似俯爪收牙的猛虎——只因一篇谋图恢复的谏言，便遭到了当朝平章的记恨，解除军职，流落到此。心中万般愤恨不甘随着举起的酒杯一饮而尽，只觉强烈的倾诉渴望如汪洋汇入，浸满胸臆。

上一次产生这样的思绪，还是在延安郊外与父亲的诀别。
“此番东行，若有机会即南归于宋，勿以我在敌手而改志变节。若南归事成，我也将名留后世，庶几无愧子孙。”
李显忠自幼随父学武，十七岁时便常与父亲出入战阵，同生共死。此番赠言，意味着要做好今生可能与至亲永不再见的准备，前路漫漫，唯有自己一人面对。
当成年之人失去父母这道亲情人伦的屏障时，便是他真正独自面对向死而生的征途的开始。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霎时涌上心头，强烈的倾诉欲望淤积于胸。

李显忠注视父亲良久，汇聚在心头的千言万语最终还是没有说出。
李显忠与父亲再拜而别。
——在延安府那古老的城垣边，亦在心灵的残破城垣处。
如今，父亲的遗愿已经实现，但更进一步恢复故土、祭告先父的念想，也被权奸断送。自己只能在**冷风中的清晨酒肆之上自斟自饮，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等到参赞军机北上征伐之日。
想到此处，这个厮杀半生的奇伟烈丈夫又长叹了一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

“没想到大破西夏铁鹞子的李统制，竟然也会如此长吁短叹。”
李显忠吃了一惊，扭头一看，见来人头戴逍遥巾，身穿鹤氅道服，足着芒鞋净袜，眉目清隽，面白须长，一副闲云野鹤之相。
李显忠惊讶的面容渐渐舒缓，欣喜的笑容从脸上缓缓浮现。
“九松先生怎地在此？”

来人姓杜名群瑛，号九松居士，曾在四川宣抚使吴玠处为幕僚，显忠南归时，九松受吴玠之命抚慰南归将士，二人因此相识，如今在台州相遇，更添亲切之感。
杜群瑛道：“宋金和议后，不才便辞了幕僚之职，回乡归隐，路上听闻将军得罪于秦桧奸贼，被贬至在下家乡，自是不平，本想择日去桐柏宫拜访，不期今日在酒肆相遇。”
“某方才见先生自远处走来，便觉身形熟悉，只因雾气太大，未尝认出。”

二人落座，正要叙谈，只见楼梯处又上来一个武生员打扮的后生，见到李显忠，便恭敬行礼。李显忠一眼认出，这人姓郑名雄，其父郑兵，是自己南归时出生入死的部下。
郑雄八岁时与父失散，一路跟随流民行乞，勉强讨得性命，后跟随溃兵南下，在临安投身官宦人家做一书童，李显忠南归之后，郑兵与郑雄于临安重聚，父子二人抱头痛哭。郑雄自此随父习武，李显忠见郑雄聪慧而不失耿介，亦教其习读兵书。听闻官家为振民心，意欲重开武举，郑雄便更加勤学。
然而就在去年，郑雄突然离京，声称要寻访曾收留自己做书童的恩主旧友，半年以来杳无音讯，不想如今却在台州相遇。

李显忠扶起年轻后生，与杜群瑛引见，见礼后三人共同落座。
郑雄道：“去年岁底离家，前往天台寻访恩主，孰料被卷入一场官司，好在恩主协助，厘清原委，今岁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朋友，承他之情，留小侄多住两日。今日敝友有事，小侄起得早，闲步至此，不期与将军巧遇。”
李显忠又叫了些酒肴来，问是什么官司。
“就是临海县的那场蓄造猫鬼的大案。”说罢，郑雄不住摇头，似乎想要忘记这段不愉快的回忆。

李杜二人不禁吃了一惊，去年岁末，临海多起妇孺失踪，不久天台、临海两地又发生了多名男子遇害的连环命案，闹得沸沸扬扬，台州又有游方僧人接二连三遭到杀害，世人议论着凶手是否也是僧人，毫无破案迹象。不久，临海县有乱党蓄造猫鬼的传闻传入京师，传言称被害之人皆系猫鬼所害。有人提议是否派出专使鞫谳，但不知为何朝廷迟迟没有回音。不久传闻渐渐消退，此案亦不了了之。
——郑雄如何牵扯进此等诡谲奇案？
李显忠不解发问，郑雄答道：“有一被害僧人与我住同一家客栈，那缉捕使臣误把我当做凶手，多亏那旧日恩主为我辨明清白，才免受囹圄之困。至于此案其他细末枝节，小侄却不知晓。”

杜群瑛看郑雄神色似乎有所隐瞒，便揣度郑雄对此案并非全不知情，更何况方才所言那恩人“厘清原委”，若是仅仅证明清白而已，又如何称得上“厘清原委”？此刻不说，许是另有隐情，自忖：“不如把话头引到别处，待酒过三巡，松懈之际，再旁敲侧击，问出端的。”打定主意，因问：“老夫新近回乡，不知天台除此事外，可还有些新闻没有？”
“除去去年那件差点闹到京师的案子，倒没别的什么新闻。不过……”郑雄望向李显忠，“将军的同宗亲族之家，倒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李显忠举杯怅然道：“我全家两百余口性命，皆丧于金人之手，哪里还有什么同宗亲族……”
郑雄自觉失言，连忙道歉：“是小侄失言了。小侄以为将军与这家人乃是同姓，又同出陇西，故而说是同宗，不想勾起了将军的伤心事。”
“不必自责，”李显忠问道，“你所说究竟是哪一家？”
“就是小侄方才所说的旧日恩主、那驸马都尉李和文公之后、与官家系中表之亲的李赞善府上。”

注：
◎ 本系列为《湖隐方圆叟舍利铭》、《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瞎堂慧远禅师广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醉菩提全传》、《济公全传》、《续济公传》等清末续书、《济公后传》、85版《济公》、《济公活佛》、《济公游记》、张默版《济公新传》、各版评书《济公传》人设大杂烩同人文。
◎李显忠之事，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癸未保信军节度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添差两浙东路马步军副都总管李显忠落军职，降授平海军承宣使提举台州崇道观本州居住。先是金使尝言显忠私遣过界诏令分析会显忠上恢复之策于朝秦桧怒乃奏显忠不遵禀闻止用申状故有是命。”
◎杜群瑛其人出自郭小亭《济公全传》第一回《李节度拜佛求子，真罗汉降世投胎》，“九松”之号出自当代作家裴裴所著《少年济公》。
◎郑雄其人出自郭小亭《济公全传》，原文称“郑雄原本是临安头一等绅士，又是武进士，为人最爱交友。他叔父在外省做总兵……郑雄的母亲，今年七十整寿”，可推测郑雄出场时年龄当在五十岁前后。郑雄在济公为灵隐寺化缘修建大悲楼时期出场。史载1170年瞎堂慧远住持灵隐寺，可推济公于本年回归灵隐寺开始修行（85版《济公》剧情），同年大悲楼焚毁，则1170年郑雄母七十岁，郑雄合理设定为五十岁，则可推1128年时郑雄8岁，1148年时郑雄28岁。据此私设1128年郑雄8岁时与父亲失散，1140年李显忠回归南宋，郑雄20岁与父亲相认，并开始准备参加武举，1148年郑雄28岁在台州与李显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