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门扉一阖，我便在闺中作针黹女红又过一夏，直到冷浸一天秋碧的时候，才踏着黄叶地，同方姨娘前往道观拜真人】
【我心里头愈发闷得慌，便辞了姨娘，绕去观后池子边坐着。院中一株桂子飘香，枝下有个三两岁模样的小道童，正盘腿坐在堆叶上，摆弄着不知什么法器。我招招手唤他过来，从荷包里摸出个香片递过去，让他吃着玩儿。旧时在家中我自也漫想过，待与虞家大哥哥成亲，也应生得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男孩儿同他读书，女孩儿陪我绢绣，便是人间一等一的完满】
【自古逢秋悲寂寥，心口轻一阵重一阵地发紧，咬着帕子任两腮垂泪，圆滚滚落向云肩，洇湿胸前一片】

咦？【几乎是不自禁的，就从唇间飘出一个音来。小棋问怎的，我对她指指坐在那儿的人，仔细辨认了一下脸庞，才似自言又似回答地说】小棋你瞧，那是袁家姐姐罢？
【哪知小棋一张脸顿时气得鼓了起来，俩眼珠子瞪得跟上回过生辰谁送我的大珍珠儿似的，一把将我视线朝向扳过来正对着她，格外严肃地跟我说什么，“哪门子袁家姐姐，上回那些事儿她做得还不稀罕么，左右是个不相熟的人，别多瞧就是了”云云】
【彼时我们刚求好灵符出了大殿，才过门槛儿就瞧见了那一道纤细的影子。而听罢小棋的话，我心里如是纠结——既被她的愤怒所感染，找回了当日一些委屈与怨怼不甘；又实在有些不落忍，嘴上应着“走，咱们这就走”，可余光到底止不住往那儿飘，飘一回、两回、三回，末了犯起嘀咕：怎么哭个不停了还？】
【“嗳，格格——”我在小棋张皇地叫喊声中掉头踩着石子路往回走，一屁股坐到她旁边，犹豫一息，又往旁边挪了挪，一副刻意要与她拉开些距离的样子】
袁文雁，你要不对着水池子哭吧，一只手帕都装不下你的眼泪呢！哭给池子，不浪费咯

【帕子捂去大半颊腮，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噙着满眼清泪，泪眼朦朦朝人一看】你来作什么。
【话虽如此，仍让开半寸干净方圆供她落座，略扭过身去，见池中影绰绰的人影，因被轻寒秋风拂过，水面晕开一粼粼波光，将倒影也搅碎了】
【遂敛目回神，揩干了泪，两指绞着绢丝帕子一角】我忘了，这是道观，你来自是有所求。只你这样自在快活的性子，竟也有不如意之事？让我猜猜，是看中的马驹，教别个挑走了？

【听听，听听！“你来作什么”——许久不见，她果然还是如此让人讨厌呐！】
【小嘴儿一瞥正待反驳，怎知不期然听见她自顾自地反应过来，遂当下又没了脾气，倒竖的柳眉眨眼间平和一片，气得小棋站在那儿直跺脚】
【我只当没瞧见小棋，眉眼一挪，将袁文雁从头发丝儿到足尖儿打量了个遍，然后想起那时不合分寸的一问，脸上没得浸出一律尴尬，一时也陷入无言；却不料袁文雁今儿转了性儿似的，还愿主动再与我多说几句】
嘁，不就是一匹马驹儿么！【一顿，目光晃了晃】你要我也给你。我可不小气。
【虽然我不大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我在借此与她说和呢！也不是没想过索性与她道个歉就算了，可是就觉得我也没错呀，当然，也觉得这事儿她不喜欢，提起来也是徒添生气，那何必呢？】
——不对，我没有去骑马呀，【发觉被她带偏了，一鼓两腮】我还想问问你呢，你这么凡事都一丝不苟的人，也能有不如意之事？
【学她的口吻，将脑袋左右摆动，摇得两边滴玉耳坠儿也起起伏伏】让我猜猜，是喜欢的福签被人求走啦？

【她晃着脑袋将我逗得破颜一笑，敛眉一低脸，悄悄藏下这个不如何娴雅蕴藉的笑】
【只这笑意如秋日蝉鸣，不过转瞬便在凉风里涤荡得干干净净，愁思再度攀上眉梢，撇开脸道】不是我来求签，是我娘……姨娘，为着我的亲事。
【自上京日起，我便有一股浊气闷在心里，发发不得，说也无处去，今日见着辉和家姑娘，似终于寻着个喧泄的口子，仅轻轻撕开一角，便同那汤汤洪水一般，汹涌而出】不怕你知道，我打小是定过亲的，却没奈何没缘法。
【两语三言将与虞家大哥哥的旧事讲给她知道，那是我爹元配娘子的子侄，虽比不得勋爵贵胄，却也堪是端方君子。我二人从没越过家国礼法，但也不失心意互通，倘或不是、倘或不是——现下大抵家中已是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合欢了】
【说来更要伤心，只恨我不能做一回自个儿的主，教一条条规矩礼数框得壅闭，仿佛她那日问我缠足一事，真个儿缠住了我的脚步，足下生疼，进退维谷】你呢？想是将来你择婿相看，家中爹娘定会顺着你的心意。

【脑中还回想着她那厢故事的复杂，没留神听到“你呢”，下意识回问】啊？我？
【不过二字，倒是将我的思绪摆清醒了些，这才想起她那落在我耳朵里朦朦胧胧的后半句。只是她的话于我而言，总觉得还有些远，一时难以应询，便抬手挠了挠发痒的耳尖，咕咕哝哝地】啊，可能吧，谁知道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的事情才要现在看嘛。
【胳膊往回收时，余光不经意间瞥见袖口里揣的灵符，不知怎么的，挠过的耳尖好似“轰”一下热了起来，这股淡淡的“灼烧”顺延淌下，一寸寸蔓至脖颈，恍惚让我不禁扬起微薄的手掌，用力给自己扇了扇风】
你那个事儿吧，【也没忘了惦记她；明知别人的事情不好宽慰，却还歇不住话儿】反正你人已经在这儿了，过去就过去了，不想了呗，还值得——
【还值得你在这儿哭一场么？】
【但心里到底悬着上回的坎儿，面对她总不免斟酌。如是犹豫再犹豫，犹豫出一句】……值得你打乱如今的生活吗？

【撇了撇头似有若无叹口气，揩去半干不干的泪，抬手抚了抚云鬓】你不懂。
【她自然不懂，这样骄恣肆意的性情，哪是能懂我心中酸涩的。只作了个强颜欢笑，却瞧见她耳尖泛起绯红，目中生疑，偏头见她以手为扇打着风，扭头四下看了看，秋风肃杀，落了满院子的枯叶，哪里就这样热了？】
【因观中真人也有修鼎练丹丸的，我错会意思，以为她是生了什么病症，才特特来观中求药。如此想，便也如此问了】你怎么了，是病了来求丹药的？

【她既说我不懂，我也就不再问了。觑了觑她乌睫上一抹稍纵即逝的忧愁，摇头】不是呀，你瞧我像病了么！我且好着呢，不像你，站在那儿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话说得轻快，嘴角还松松翘着，显见没别的意思。而后无意识地捏住袖口，想了想，鬼使神差地与她诉了个坦诚】我来……求个灵符——就是能兑水喝的那种，你知道吧！
【迎上她似有疑惑的眼神，稍稍解释了下符纸的用途，又道】我，我有一个朋友，【在心里呸了声】他病了，还挺严重的。
【颈子那种泛热的痒痒感又来了，想也没想就是一抓】那，我听人说，这儿的符还挺灵呢？

【须知情意难掩，她这话甫一出口，我便如拨草瞻风一般，洞悉了她全部女儿家的柔情小意。我虽严守家中规矩，年节堂会时，却也不少听些戏文话本。她眸中带柔，玉颈羞红，连唇角扬的都是蜜意弧度，戏台上扮相比翼双飞的爱侣不及一分】
谁家好儿郎病了不去寻医问药，偏托你来？【存心笑话她，捧着帕子盖在唇前，将最后一丝微末的心涩，撒在这风里消散无踪，咬着绢帕一角道】符灵不灵的我不知道，却在书上读过一句——两心相知，心诚则灵。
【当下这一刻，我是委实是替她高兴的，仿若能把我那一份身不由己悉数系在她腕上，高高飘扬，招展又自在。唰地从座上亭亭站起，眼波流转，柔顺的性子头一回生出了反骨】你带我去骑马吧，长这么大，我还没攀上过马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