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七月，锣鼓喧天，灯笼高悬，街巷见喜轿穿行，床畔有红烛燃燃】
【我见过别人家的姑娘出阁是个什么光景儿，和今日一样，处处都是红，红得连我这个素来喜艳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但那时我尚可不理世事、埋头苦吃，眼下可就散漫不得了——想到这里，不禁将手抬进罩住视线的盖头，无声一“嘶”，心道：开脸儿嬷嬷下手的确是狠，疼得我现在都后怕，连笑一下也徒添迟疑】
【严礽大抵在席间与人觥筹交错，擎等喜娘去引，只是我这屋里头也并不冷清，即便瞧不清楚，也能透过一丝缝隙瞥见无数双绣履鱼贯出入，晃得我眼晕。过了会儿，我悄悄喊来小琴，让她把人都打发出去，等王爷来了再说，待门扉一合，顺手就将盖头掀起挂在凤冠顶上，趁小琴张口欲言前一把捂住她的嘴，瞪她几眼，忽儿地举起手来——】
【就在她闭眼以为我要如何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我终于得偿所愿，把一路捧过来的苹果咬了一口，嗯，还挺甜】
别这么看我，【好笑地瞧着她松口气的样子，咽下果肉道】别以为我不晓得，那些成过亲的姊妹可都同我说了，她们出阁当晚饿得不行的时候，点心没少一样样儿往房里端呢！我尚不过是吃个苹果垫垫肚子，这你也要剥夺吗？
【小琴被我逗笑，见她笑，我也跟着笑。可惜这阵儿轻松还没能多久，就听外头由远及近传来的动静，两双眼睛匆匆一映，我手里的半颗苹果被小琴抓起来往桌上一只红色的小木盘里一放，刚想说什么，就见她在上头盖了个绢帕，一颗心这才落地】
【其后就是惯常一套的形式，喜娘尖利又刻意愉悦的细嗓儿久久回荡，直至一切结束，我都还觉得那道声音绕梁不绝】
【这时，屋内才算真正安静下来，丫鬟们的绣履统统不见了，只余一双颜色沉稳的皂靴并它主人的红袍在视野中一展轮廓。盖头已除，我却久久没能将双眼坦然抬起，近日来难以停歇的心绪与其他糟乱之事搅在一起，生将我的脑海搅成一锅粥，还是煮沸冒泡了的那种】
【不经意一抬眼，目光对上他瞳仁的瞬间，这一整日无暇顾及旁事的神思乍然回弦，令我顿时柳眉一拧，张臂要抓过盖头来重新覆上，但怎么都找不到；想去拿那方盖在苹果上的帕子，偏又起身不便，最后急了，抬袖一遮面，含怨愤愤】
离我远点，不想看见你！

【数月前，皇父圣旨甫下，我便难捺欢忭心情，凡三书六礼，既依了我性子，也顾全辉和容面，俱大操大办，尽显富贵奢侈。门下多次劝我小心行事，不要留人话柄，但皆被我一一回绝，大婚乃人伦大礼，生来唯有一次，我自然无惧物议。】
【迎亲归来正黄昏，行了婚礼，便于厅内应酬宗亲兄弟、亲族官吏，此间热闹，甚至连京中上不得台面的豪富之家，只要能贺钱万，就允其在府门外唱名祝贺。我举杯四顾，得意神色毫不遮掩，朗声谢道】
诸位，良辰吉日，当满饮此杯！
【早前在吉服四团正龙纹上都偷偷浸了酒，虽饮不过三，却已酒气熏天。我一贯颇有酒量，但今日显然不是逞兴斗酒的好时候，我在魏全的搀扶下，佯托酒醉，从酒席脱身转回了后院。刚走到无人处，我就恢复了神采，踹了一脚还在紧跟的魏全，笑骂道】
去去去，滚去领赏，别跟着来。
【国风以关雎为始，于是正夫妇、厚人伦、全教化，谓之诗经大义，系王道之基。我久未读《诗》，但今日阖府喜庆之下，涌上我心头的词句却尽是《诗》。我一路哼着不成歌的小调，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编了进去，却不由得暗自思忖——幸得，她非淑女，我更非君子，如此，便又般配了。踏进俪园时，早有丫头、嬷嬷侯在门前贺喜，只要说了吉利话的，皆赏。跨过门槛，就看见了熟悉的容貌——既是年少“偷猫下毒”之人，更已是与我一生偕老之妻。如今看她穿戴着郡王福晋的吉服，敷粉涂脂，暗觉惊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为数不多地直言赞道】
怪好看的。
【赞完却渐察不对，挑眉问道】
盖头呢？你怎么不干脆把喜秤也扔了？
【接过嬷嬷递来的喜秤，却没让人将她重新蒙上，非要她给个交代才能作罢。往她身侧落座，将喜秤递了过去，吓唬她道】
扔。你我余生不能称心如意，你舍得？

【大喜之日、大喜之日，喜从何来？方方面面皆为喜，所及之处皆欢闹，换句话说——这一天就容不得人有其他的情绪。可偏偏一看见他，我满脑子都是袁文雁和她那个好妹子，怎么都觉得这口气咽不下：袁家并袁文雁共谋将人送来便罢，他收得这么快，又是何意？】
【心里一委屈，那股酸涩一跃就上了鼻尖，直酸得我眼眶一红，不想给人瞧见，忙掩饰一样微微收颌，暗自拼命眨了眨眼。而等身侧一沉，回头发现他就在旁边时，我本已渐缓的心绪又腾飞起来，目光接着一矮，落到他手里那杆秤上】
不就是一杆秤么，能神到哪里去！也只有街边术士将这劳什子认真当做一回事儿……
【话是这么倔着说，声音却不由一点点放低。咬了咬唇，把不肯宣之于口的“舍不得”在心里过了一遭，抬眼觑觑他，又偏开颈子，双手于搁在膝头的袖下攥紧，嘟囔一句】
不扔，喜欢你就抱着吧，晚上抱着它睡，到时候看你硌不硌得慌。

【我一身酒气，却无半分酒醉，非我不爱饮，只为今夜洞房花烛，能与既在心上又在眼前之人执手共对，同饮合卺，结发盟誓，将此桩好姻缘载于鸳谱，昭于九天。我伸手往她袖中摸去，只碰到一双拳头，我了然一笑——原来她这天不怕地不怕、不会受了欺负就流泪的偷猫贼，却也识得汉家女子的三分羞。若不是这股自揭盖头的不拘，我险些错认。】
你今日不快，难道是不愿与我偕老？
【我与她从相识到相知，看似捉弄吵闹，实则思念难忘，自幼年至少年，十载相伴，分明情深，如今幸成连理，岂会怨怼？我不知她又在闹什么脾气，只用手顺劲儿展开她的拳头，将喜秤搁在她手上，再覆上她的手，一敛昔日纨绔模样，正色道】
我乃天子之子，一国郡王，尊贵至极，不用刻意寻求什么神佛见证、也不必要事事好兆头。人生岂能都如意？只要执你之手，风雨同担，余生共度，此后苦与甜，都能吃得称心如意。

【七月流火，这天儿才从夏炎里脱出不久，除却鱼白勤至、西沉拉长，白日里但凡穿得厚些，仍少不得被捂出一身汗——更别提今天这种日子的凤冠霞帔有多厚重】
【心火本就将我的情绪炙烤许久，一路着嫁裳从闺阁行去王府，虽是坐轿，可不动不说只能任他们吵闹，也还是如同被困在一方动弹不得的局中。我又不是什么仙人，哪有挥挥手便将自己焕然一新的？若非琴棋书画四个轮番找机会替我擦拭细汗与增补妆容，眼下严礽怕是只能看到个花脸儿了！】
【但偏偏及至此刻，与他两厢顾盼之时、被他温热掌心覆于手背之际，我却陡然觉得，那只属于他的温度，竟如凉泉注入心间，霎时便去了我的焦躁】
【徐徐抬目，对上他一双剑眉下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只觉相识数哉以来，极少见他如今日这般认真的模样，不禁当即心神一晃；而如是被他一望，诸多埋怨须臾已随着我一口气泄去了脚跟儿，再是说不出个二三。攥紧那杆秤轻叹口气】
不是……
【不是不愿偕老。这一天我盼还来不及，如何不愿？可是我心里那些事……他又能懂吗？三妻四妾惯是常理，哪怕我自认与他有情，也无法把这些话堂而皇之地诉与他听、使之成为我们二人间一道小而磨人的罅隙】
【所以——罢了。】
【强令自己开阔，扫去面上阴翳，眉弓一挑，眼尾倾泻出几分惬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他一侧面颊，指尖自上而下，顺着他的颞颥、鬓角、耳廓游走，其后摸摸他清晰的下颌，最后落在他那今晚好似格外好看的唇角。情不自禁的举止已让我脸颊发烫，但我还是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拇指一壁在他嘴边摩挲，一壁刻意拿乔】
这不挺会说的嘛，从前怎么跟出门不带嘴似的，就故意的吧？

【入夜已无蝉鸣，惟余人声伴喜色。喜秤合着红盖头业已撤下，一方托盘又被端于手前，正是两杯合卺酒。如今合卺虽非匏瓜分两瓢，却照旧杯底系着红线，自此夫妻，一世相牵，祸福喜悲，余生共享。我方才剖开真心，难得真言，她亦消去不快，听到“不是”二字，我难免控制不了得意之色——我早就知道，无论是偷猫，还是送符水，皆是我久入她心，得了一片情意。她袖间盈香，动作时早已有香扑鼻，可惜她手指在我嘴边摩挲，实在痒痒。可我心下喜欢，故出乎意料的没反驳，还强忍了半晌，待闻到与胭脂香不合的果味儿，才头向后躲去，挑着眉，带着疑惑问道】
怎么还有苹果味儿？
【不待她答，一直静静跪在地奉着托盘的丫鬟却适时说着吉祥话，将我的询问打断。神容依言立刻端起合卺酒，我也只得端起另一杯，她伸手之快，莫非是急于与我共赴巫山？我雀跃地转头看她，可见到的却是她脸上忽复紧张之态，于是我便又觉有鬼。只是此时合卺酒在手，纵是天大的事，也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