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妃主位剧本第十五幕】
【节气正是草长莺飞时候，不必说四座香雪般的时令花卉、满庭珠玉似的帝女读书声，便造办处新绘的彩画也鲜妍生光，风清月皎的恒济宫、春深似海的慈幼堂、山环水抱的潭柘寺、古色古香的火神庙，无不昭示着春服既成，盛事将逢。春翡原应在绝胜烟柳之间，恭迎皇后以女主人的姿态，出席这场她亲力亲为的嘉会。但隆成迟疑的目光，那句碎在风中的诗，只让她想起那无依弱柳，扎根在高府阴云密布的檐下】
【春翡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张字条，仿佛觉得微痒，又很快感到吃痛。它像正在剥开未能完全愈合的伤口，无论她走得多快、多远，却始终是那个在小姐们谑笑声中，躬身捡起春带彩的养女。是那个闭眼走索，只为看客们瞧她丑态百出的戏子。它不会碎，她不会坠落，但只消命运的手信意一拨，她便要在沉浮起落里心惊胆战。而那些她尽力求取，难得圆满的物与事，高高在上的人们只消目波扫过，自有人殷勤为她们捧在掌中】
【那么，既事已至此，这便从来不是一场算计，而是一种挑衅——不是她们对她，而是她对她们】
去坤宁宫。
【半扇珠帘在晨光里打起时，女官们正为皇后妆点着鬓边华。春翡是坤宁宫中常客，连襟袖也沾惹了白茶的余香，她轻轻接过那只凤钗，小扬佳与小富察自然会意，手牵着手乖觉退去。金翘的风首停在女君发间，她却忽而停顿，不似往日谈笑娓娓，引得皇后神采飞扬】
娘娘，【春翡的神色并不惊惶，只是镜中一双向来和悦的秋眉，笼上隐隐愁翳】妾若向您请罪，您会不会怪妾？

【以口舌锻造的剑割裂属于北京城的晨昏，中宫的枢臣便依依立在身后，铜镜比鬓，承乾妃子肌骨匀亭的雪指暂停在这一瞬，鬓间仅饰一支海棠，尚在等待凤钗的垂青。窸窣的袖角摩挲成一段无稽的韵律，而我的询问同样无稽。】
令妃今日来得这样早，宠欲、宠爱两位公主未缠着你么？我前日往长春书屋去听徐夫子讲经，迨课毕，宠爱牵我袖娇问道，“皇额娘，额娘近日总很忙碌，桔桔何时才能与她再染蔻丹呢？”我想，这话由你来答最适宜。
【于令妃所言之事，实则已从风沫中探闻些许，然她今日既道请罪，想来是欲要告知。神情稍稍肃正，眉柳轻抑，眼波流转向她。我常为她的进退感到堂皇，并不知如何施为，这是我欲给予的么，她又想不想要呢？】
为何请罪？怪是从何而来？阿彩，今时不必隐瞒，尽管同本宫说。
【崭新的春笺不合时宜地烙刻““夜来早得东风信，潇湘一川新绿”二句，我并不甚懂，但从令妃颦蹙的眉心便能辩得隐约春秋。原来诗行间生出飞言种种，燕谈时仿若被挤压与锈蚀，要我与令妃共同引颈受戮。凤钗幻化无数无脚的藤蔓缠绕，股肱臂膀尽数为之束缚。霎时又易作湛露的羽毛伏压口鼻，而细小的秋毫阻碍我的句读。我忽而感觉窒息，在这最寂静中。】

【她像是后知后觉般，松开那香雪般柔软细洁，却也最能隐介藏形的衣袖，露出今日罪魁祸首。不知那布局之人苦心深谋，只为让它大白于天下，倘若晓得坤宁宫中、妆镜台前，方才有它容身之处，岂能不哑然失笑。春翡铅华少施的一张清水脸，此时在镜中分明恍惚，但那颤颤垂下的浓睫，却似两把弯弯的小扇子，将无奈也勾勒出一种生气】
妾御下不严，竟让这般风言风语混入诗社范作中。幸而隆成心细如发，好一番化险为夷，不必使娘娘为妾难堪。【她不再将鬓垂得更低，也不再将话讲得更卑怜，因中宫所信许、乃至心向的粉黛，绝不仅是俯首帖耳的庸臣】只是，许多事大局已定，妾虽力图圆满，但奴才们肯听命、肯效力的，仍只是那些名正言顺的主人。妾想，也许该往前看了。
【春翡静静地望着皇后，阿娜日高高在上，已然母仪四海，却也会举棋不定、左右为难——自然，除却她肯展露心事的枢臣们，旁人只能窥见金凤雍容的剪影。那么，或许在她需要皇后的慈悲时，皇后同样需要她的果决】
娘娘，您还记得妾与小扬佳在这殿中下的一局棋吗？那时妾后手落子，占尽劣势，却终究还是赢了她。娘娘问妾诀窍，妾只说，舍得弃子，方能活局。
【她的语气既轻又软，像是与皇后讲起些无关紧要的趣闻，如公主的蔻丹、南国的美人蕉，抑或高家小姐们最终的归宿。但一字一句道来的，却分明是那些从未袒露于人的野望。不破不立的道理，她们皆心知肚明，只是一个于尘道间躬行，另一个仍在莲华座上观望】
更何况，这一局之外，仍有百局、千局，妾会做娘娘的常胜将军。只消娘娘再给妾些时间，【温柔的指尖拂过皇后鬓边，春翡将凤钗嵌入乌发，海棠与鸣凰相映成趣，仿佛这场风波从未到来】就像这样。

【禁掖的硝烟从不是显露的表象，不似盟旗烈烈扬风，猩红的颜色是冬天雪山中唯一鲜明的存在，北京城则少有如此好景象。它更像是豢养或野生中禽与兽的疾病，并不需要如何确凿的联系，便尽数为不具名的前因而病倒，绒毛晦涩、眼神涣散，最质朴的语言将发不发，很难为己身澄明，是因为什么而苟延残喘，或是它们自己亦不知晓呢？】
【侍女“冒犯”的文藻绝非出于偶然，而被择选为诗社范作更是可笑。幕后黑手操纵的一场闹剧不止为捕风捉影。捕风捉影，单是风与影便能诸多事物摧毁，遑论以宋句轻鄙中宫，倘使我不肯听信令妃的辩白，她的罪愆何以赎？流言蜚语幻化无形的利器，复苏无从谈起。至此，有一瞬心照不宣的缄默。】
【德成柔顺已为慧妃的囊中之物，而令妃寄栖于我，于慧妃的绣囊极难脱颖而出。吞咽曲折的话语，不再与令妃委婉，但直白道】
舍承乾而另谋，阿彩，你是金闺国士，一树梨花而已，不值得挂牵。【延禧金桂、景阳秋菊；启祥玉兰、咸福芍药，嫌让春色，何妨为之采撷？】
原本也不该拘泥承乾。【皙白指尖敲过各态象生花，而不局限上述四类，俱粗粗扫过柔软外缘。中指顺势叠于食指上方，像对弈时拈执白棋。纵使规矩镌刻曰黑棋先行，但其当今能决胜最终么？适于鬓间凤凰与海棠交汇的霎时，与她笑道】本宫想，这或许是你的几眼活棋，徐徐图之。
诗会不能废，你已为之耗费心血，倘因为此搁置或退步，岂非让人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