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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12,雨(OR 北极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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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凌川印象中的刘芸,从不是人们口中虎虎生威的女将。
初次见面的时候,她是个皮肤像羊脂一样的阿婆,白白胖胖,每根手指头都是个白萝卜,笑起来脸上只剩两个梨涡,眼睛都找不到了。九岁的凌川不晓得什么叫浮肿,只记得每到这时候,那位被他称作“舅公”的男人,就会指着阿婆眉开眼笑:“看,你阿婆好白吧?她年轻时老俊的嘞!两条乌溜溜的辫子,一直拖到膝盖头!后来进国家队,要她剪掉,还哭了一场。”
他在“舅公”的球鞋店里,窥探了阿婆叱咤球场的英姿。那时候,这对老夫妻从舅公舅婆成了他的阿爸和阿母。就在那个夏天,凌川发现阿母身上多了苦涩的中药味。她萝卜一样的手指,从一根肿成了两根。她包着故事书里阿拉伯人的头巾,坐在窗前,阿爸一动不动地守着她。
凌川家的客厅里,每天都有人带着鲜花来看望阿母。她们进了门,一眼就看见缩在角落里的蒋凌川。她们称赞他俊美可爱,也有人悄悄对阿母说:“芸儿,你喜欢小孩,为啥不收养个小闺女?女娃娃多乖啊,还可以给你唱歌、逗你开心。那小子虽然俊,可是经历了那种事,还能捂热吗?”
她们声音很轻,可十一岁的凌川不知怎么,全都听见了。
阿爸把他保护得很好。自打收养了凌川,阿爸就是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老猫。关于凌川的身世,人家问一句,他的毛就立了起来。要是有人开玩笑,小伙子要乖,要勤快点啊!不然你养父养母不要你喽……阿爸马上就冲上去挠人。
阿爸拼命做他的盾牌,但有些暗箭是防不住的。那天,凌川听见一句闲话:“芸儿,你没生娃娃,是我们所有人的遗憾。但你看那个乐乐,天生的篮球胚子!你要有儿子,肯定跟他一模一样……”
他心里冒出一根刺,狠狠扎了他一下。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每次阿母身体好一点的时候,就带他去篮球馆。她裹得像冬天的棕熊,站在场外。篮球不小心飞出场界,落在她脚边。阿母颤巍巍地把它捧起来,盯着凌川:“有了篮球,你就拥有了全世界。你不开心,就拿着它去发泄。你开心,就拿着它去释放!要是有一天,你对人生不那么确定,就用篮球去寻找答案。”
阿母憔悴的脸,从没有这样喜悦。
凌川抿紧嘴巴,像往常那样一言不发。
他知道但凡对篮球表现出一点兴趣,都会给阿母带来安慰,但他没办法再对大人抱有一丝期待。他们总是一边说着假大空的亲情,一边像黑暗里的鼹鼠一样估算他的价码。
他不说话,却对巧言令色有超乎寻常的悟性。“乐乐,学打篮球好不好?”“这双鞋是云汐姨母寄来的,你打个电话跟她说声谢谢!”“你再说不喜欢篮球,阿爸阿母就要给你 ‘生’个小妹妹咯……”
他宁可失去头顶上的保护伞,也打死不说一句“我愿意”。
那个秋天,枫树上最后一片绿叶烧成红色的时候,一个残忍的消息飘进了客厅。阿爸和阿母天天打哑谜,于是十二岁的凌川错过了很多词语,比如复发,比如转移。但是,他们低估了十二岁的聪明。他的眼睛落在抽屉里的药瓶上,故事就没有了秘密。
放学回家,凌川站在门外。在他印象里,养父母从不会吵架的。阿母眉毛一抬,阿爸大气都不敢出,哪敢在妻子面前支棱呢?“芸儿,你想都别想!我不同意!”接着,他听见养母一面咳嗽一面喘气:“我必须去疗养院,这对你和乐乐都好。你一把岁数,哪能每天照顾我?你不在乎自己,总得为乐乐着想吧?他已经失去了父母,你还能叫他再来一次?放心,我这辈子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乐乐也给补上了。你把他当儿子,就要像待亲娃娃一样待他。”
阿母搬进疗养院后,病床前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蒋凌川攥着一束康乃馨,笑得一脸粲然,把刘芸看懵了。阿母一把搂住他:“我们乐乐……是大小伙子了。”蒋凌川却说:“别叫乐乐了,叫我迈克吧。”刘芸故作轻松道:“是迈克尔·杰克逊的迈克吗?”“不,是迈克尔·乔丹的迈克。”
他向阿母扬起手,看见没?您送我的护腕。带上它,我会像阿母一样厉害吗?她来不及回答,就觉得手心一暖,凌川握住了她没打吊针的左手。
他唯独笑的时候,才像个孩子:“阿母,等你好起来教我打球好不好?我先练着,您先养病。我有不懂的,就来问你。”她用还能活动的手,把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轮廓梳理个遍。她想,今后谁家的女娃那么走运,能拥有我们凌川呢?她又想,我这个埋进土里的老太婆肯定看不到了。但他阿爸一定有福气等到那一天吧。于是她好奇起来:如果我用力记住儿子的轮廓,来世会认得他吗?等我只剩下灵魂,看见这么好的儿子陪着老头,也安心了。她破溃的嘴角扬起来,一次次答应他:好,好。我教你打球……
蒋凌川越来越厉害了。
他并没有刘芸的骨血,可是冥冥中,一根无形的线,把他引向她。熟悉她的人都说,在他身上看到了昔日的南轩女将,后来的篮球国手。
忙里偷闲的功夫,他藏在养父的店里,在那块斑驳的老电视上,看阿母血刃球场的英姿。他琢磨她的每一次平行射篮,端详她的每一块金牌。他积攒了很多疑问,又渐渐想通了它们:为什么当年众星捧月的阿母,选中了其貌不扬的阿爸?为什么期盼子女成群的阿爸,明知阿母不能生育,却揭下她的红盖头,眨眼就是一辈子?
他在许多晚上,俯在养母的床角。她总是赶他回家,可她一旦陷入昏睡,房间里就没有了昼夜。死亡的尽头是黑暗,所以他不能让她孤独。偶尔她精神头上来,蒋凌川就往她混沌的世界里塞一束光:“阿母,我又赢比赛了!”“我加入您的校队了!”“南轩那个队长很讨厌我,可教练喜欢我。我和球队里的人不一样。他们喜欢篮球,是喜欢赢。我喜欢篮球,是喜欢阿母。”
他记得刘芸对他说的最后一段话,记了一辈子。当时他抓着她干枯的手说:“我没你那么喜欢赢。我好像已经没办法喜欢任何东西了。”阿母勾勾手,叫他贴近一点:“没关系,乐乐。阿母年轻时候,也没那么喜欢赢。你会遇到很多教练。他们说,只有够狠的篮球手才能出人头地,而你这样心太软的孩子,打不了职业。但你相信阿母,胜利不需要不择手段,只要痛恨失败就够了。”
阿母走的那个下午,他斩获了人生中第一块金牌。人们叫他“MVP”,叫他“德阳冠军”,而他不停地瞄着手表。快结束,快点!我答应阿母,把这块金牌送到她手上。
后来,他把这块奖牌放进灵柩。没想到经过一年多的折磨,她还有那样平静的脸。他遇到很多责备的眼神,它们都在说:刘老那么疼他,他怎么这么冷漠?葬礼上都不哭?他不理任何人,只是盯着那块金牌:你和她一起睡着,会不会发芽?会不会生根地下,把我的话带给她?让她在一个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看着我?
“蒋凌川,MVP!蒋凌川,MVP……”
三千多人的体育馆里,回荡着异口同声的呐喊。少年望向声嘶力竭的人群。清一色的南轩校服,有一些,胳膊上绣着:1948,1954……
为我呼喊的人里面,一定有人认识我阿母吧?
看台上的人跃下座位,大力地舞动双手。
“MVP,MVP……!”呼声愈发嘹亮。
蒋凌川打疯了。
在德阳体育馆里看球几十年的观众,没有人想过会在七分钟里见证历史 —— 六个三分,四次助攻,七次抢断,一个人连斩二十八分!
他一个反手勾篮,引得罗东与他相撞,在群狼的眼皮底下罚进两球。
他从严涛那儿断下球,闪过薛枭,晃过丁浩,从篮筐上轻飘飘地落下。
丁浩的飞扣还没起手,球就被他煽出了底线……
89:91。
胜利的风向标,每时每刻都在向南轩倾倒。
时间来到了两分五十九秒,子墨接过球,抬手就射。进啊!反超他们!他浑身发颤,在心里祈祷。这时篮下窜出一个危险的人!薛枭纵身一跃,子墨的心沉到了谷底,球眼看着爆了出去。
稳住,别慌!
他咬住下唇,告诉自己:相信凌川。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奇迹。
在蒋凌川的鼓舞下,南轩每个人都是奇迹的缔造者。子墨的球弹出篮筐外,张宇恒长臂一震,摘下篮板,球又回到了子墨手中。
赵子墨压低中心,转向了凌川。
随着一道绚丽的射线,本就沸腾的球馆,烧得更烈了。
“蒋凌川,把他们拉下马!”一个激动的球迷跳下观台,手中彩带飞扬。刹那间,他身边所有镜头仿佛听见了召唤,同时瞄准一个少年。
游在三分线上的凌川,向着篮筐冲刺。丁浩迎上去,形势险极了!薛枭也从另一边封上来。倏忽间,凌川前狼后虎。子墨焦急地闭上眼,再抬头,眼前竟是另一番天地了。
蒋凌川一个旋身,脱开二人的防守。赵子墨的眼睛亮起来,可就在凌川转向之际,他瞥见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球衣 —— 是狼群队的6号陈辉!
赵子墨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直到急速旋转的球向他飞来。
子墨望着那道绮丽的弧线,身子变得轻如羽毛。他不记得自己怎样挣脱了陈辉,只知道回过神来时,篮球已栖在他手中。四面八方的人向他涌来,他拼尽全力,大喝一声:“凌川!”
“刷!”
篮下,蒋凌川收回射篮的手。
平了,我们终于打平了!
子墨恨不得跳起来击掌,可蒋凌川一脸冷淡:“最后两分钟,大家冷静。把握住最后的进攻!”
回应他的,是一声声怒喊。
“是,我们要翻盘了!”
“看着吧,没有南轩人做不到的!”
“左教练看着我们呢!我敢打赌,这里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是我们的校友!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选中的队伍,永远无敌。”
看台上,一个绵竹一中的学生叫道:“杰森学长,这就是那个屌得不行的狼群队吗?他们是不是要完蛋了?”
他边上的新生听了,不服气地说:“他们是平局,又不是落后了二三十分!谁被踢出去还不好讲呢。”
两双眼睛同时射向林小森,等他当裁判。小森道:“要是那个火烧眉毛的家伙再找不到出路,今年就没机会跟我碰面了!”
那新生疑道:“他们一分也没落下,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死定了?”
“士气,”队长陈坤阳说,“别小看观众的呼声。”他扬手一指:“你们看,所有人都在为南轩加油,等着他们东山再起,客场队要多强的心理素质才能挺过去?”
林小森感叹:“实话说,我已经很惊讶了。换做一年前丁浩早就失控了,还不知道会做什么出格事。现在狼群队这么危险,他居然还有点理性。”
小森说的对,此刻的丁浩仍有理性,但是不多。
随着凌川那一记扣篮,他的理智被逼上了峭壁。
两分十五秒,赵子墨摘下球,从严涛身边掠过。
他把球抛给凌川,凌川起跳之时,余光里冒出丁浩的影子。
凌川不知道自己为何忐忑起来。丁浩从侧面跃向他,是个十足危险的角度!更险的是,那只手刀光剑影般封向他的面门。
蒋凌川闭上了眼睛!
人潮不见了,呼声不见了,对胜利的执念,也不见了。
砰,他抓住了球!
就在这时,疼痛像一条鞭子,扫向他全身。
凌川想痛吼,却紧咬牙关,把球拨了出去。
他猛然睁眼,只见一道火红的影子急转而下。
好哇!这笨蛋做了全世界最愚蠢、最不计后果的事!不管他从我前方还是身后封盖,相撞的摩擦力都可以减缓冲击。可他选了最不靠谱的起跳点,不但没借到力,还失去了平衡。
凌川的脑海里,全是关于丁浩的画面。
去年冬天,凌川加入了南轩。球队里,每个人眼里只有胜利。怎么把对手杀个片甲不留?刷他们两倍还是三倍的分数?凌川融不进这样的讨论,他心中只有阿母每况愈下的身体。人们把躲在消防通道里的他叫作“冷漠”。他顶喜欢这项罪名,因为他生平最讨厌的东西,是热情。
后来,丁浩闯进了他的视线。丁浩赢了一球,咬牙切齿地冲来:“蒋凌川,有本事你盖我啊!”他以为张牙舞爪就能隐瞒伤情,却不晓得自己奉献了近乎脑残的坦诚。
那天结束了,丁浩浸泡在泪水里。凌川一点也不懂,为什么挂着金牌的人要羡慕一个哭泣的人?他问自己:多久之前,你会这样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还是说从来没有……?
阿母的葬礼上,凌川望着厅堂里的相片,想起了丁浩。那才是她理想中的孩子吧。她苦心教导我,感化我,大抵也是盼我变成那个样子。敢爱敢恨,觉得自己踮踮脚就能摘星辰。
丁浩这样坠地会怎么样?轻则流血破皮,严重的话,一切皆有可能!很多年前阿母告诫我,打球的人要会保护自己。这个笨蛋,若是为了我送掉前程……想想都叫我头疼。
凌川双臂一展,俯身而下。
各种声音交汇成巨浪,在他耳边呼啸。
“10号还是个人吗?路小雨碰他一下,就被禁赛了!他这样撞凌川,不怕出事啊?靠,凌川抱住了他,我不是在做梦吧……”
“蒋凌川才是非人类!失去平衡也能射篮,进了球还能救人!世界上要有篮球之神,我看他是神的亲儿子。”
场边暴起一声吼:“丁浩犯规又伤人,不比我们队长过分?我呼吁裁判一碗水端平,罚他下场!”
很快,烽火连到了天边。
“没错,叫他下场!……”
“10号,滚下去!……”
无数双球鞋嗒嗒地剁向地面,呼声震天。
裁判席上两鬓斑白的老头,经过短暂的商议后,给出了裁决。
一声哨响,蒋凌川面无表情地走向罚球线。
突然,他肩头一沉。
他以为丁浩要说“谢谢”,或者指天画地地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所以他头也不回,摆了下手,意思是:闭嘴!但他没想到,丁浩冲上前拦住了他。
“对不起。”口气还是那么生硬。
不是: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犯规。
也不是: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抱住我。
只是:没有余地的,对不起。
蒋凌川的目光在丁浩脸上停了一秒:“没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想问凌川:后来的你,想起这一刻,后悔吗?
你是我见过最不爱说话的人,再也没有人能问你,那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五年后的我,竭尽了所有的想象力,去描摹蒋凌川看似寸草不生,实则一片繁盛的内心世界。
他会想,那个笨蛋想多了,谁都知道,这片球场上再没有人比他更问心无愧的人了。
他会想起路小雨痛到绝望的眼泪,理智全无的咒骂。他知道只有爱到极致,人才会失去理智。他知道那样的爱,那样的痴,他终其一生都找不到了。
他会想起阿母临终前的话:许多教练觉得,心太软的孩子打不了职业。虽然你总是蛮不在乎的样子,但阿母知道,你的心是像水晶一样的。
他会冲着回忆里的阿母微笑:瞧,我可以一边守着原则,一边赢球。我才不做选择。因为这两件事,对我都很重要。
凌川以为风暴平息了,直到暂停的哨声响起。
他觉得自己做了寻常不过的事情,所以那些质疑声把他吓了一跳。
“凌川,你刚才……为什么抱他?”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受重伤?”
在南轩,没有几个人敢跟凌川抬杠。可窗户纸一旦捅破了,五光十色的东西全涌了进来。
“丁浩敢这么做事,就该后果自负。”
“他小子脑壳有包,管我们什么事!”
跟他并肩作战的姚海也嘀咕道:“你的手砸在地上,我都吓死了!我们跟狼群队咬得这么紧……”
蒋凌川怒了。他走到队伍中央,抬起小臂:“擦伤而已,还有谁有话说?”
长椅上飘来一声狞笑:“有人就是喜欢当救世主。不但要打赢别人,还要拯救他们。”
凌川哑着嗓子吼道:“路小雨……”
他真想一拳挥向这个被禁赛的人。我的人生也值得你羡慕?你爸来看你每一场比赛。你赢了球,输了球,他都带着麦当劳在门口等你。你妈下雨天来接你。你喜欢装江湖习气,她就在门卫丢下伞就走。路小雨,如果人生可以换,我会毫不犹豫地抽走你的牌。而你会哭着喊着不要成为我!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望向左先生。
左岸沉下脸:“最后一分钟,每一球都至关重要。”
“左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
“这场比赛比你想象中关键。输了,赛季就结束了。丁浩做了错误的决定,他的球队为这个错误埋单,无可厚非。而你身为核心,给了狼群喘息的机会,也要为你的决定负责。”
“教练,我不后悔。”
左岸忽地站起来,抬高了嗓音:“蒋凌川,你还不明白?这个赛季的成绩决定了你和南轩的未来!高中队的教练,眼睛就长在这些数据上。可以说,你的未来是捏在……”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
最不爱笑的凌川弯起眉眼:“教练,我们曾促膝长谈。您要是忘记了,我再说一次,我没有未来。我打球不是为了谁的未来。”
小时候大人们告诉他,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两年前他觉悟了,不会哭没关系。只要够强大,强大到不可替代,人们就会把糖塞到你嘴边,不吃都不行。
他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可是廖青教练给了丁浩一个拥抱,他的鼻子就酸起来。狼群队的人十几只手叠在一起大呼小叫,他就浑身发冷。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滴被抽干。
蒋凌川累了,他的右手失去了魔力,叫那些射篮接二连三地爆在筐上。蒋凌川也深受触动,他没想到子墨瘦小的身体,竟能爆发出那样的能量。
赵子墨一直藏在他的光芒下。他是光,子墨就是影子。
没有了光的庇护,那道影子耀眼得出奇。赵子墨在赛场上穿梭,一次次扬手三分,一脸倔强像在说:有我在,南轩垮不了!篮球代替不善言辞的子墨,飞向凌川,告诉他:当人们为你喝彩的时候,我不奉迎。当你被千夫所指的时候,我不附和。在我心里,你是对的。
赵子墨断下了球!
他跪在地上,让篮球划出电光一样的弧线,丁浩和凌川风驰电掣地奔腾起来。
他们过了中线,过了三分线!
他们平肩了!
许多人站了起来。
红色计时器不停闪烁,巨大的“103”和“104”狰狞地对望。
凌川的五指盖上了球。每一位观众的心,都来回坐了无数次云霄飞车。好在他们盼来了梦寐以求的时刻!
凌川的身子忽然倾倒 —— 那是南轩人最熟悉,也最骄傲的平行射篮。他左手护球,右手徐展,定格在一个飘逸的动作。
五,四,三……
人们准备在秒针停止之时跳起来,大哭,大笑,拥抱彼此。
一道闪光掠过。
身披十号的丁浩,留给观众们一个赤色背影。
这就是热爱吧!
爱到义无反顾,才会让一个疲惫不堪的人,烧成火焰。爱到刻骨铭心,才会让一个打球才一年的人,奇迹般封盖。爱到把篮球当成呼吸,才会让一个人在倒喝声中坚持下去,坚持到胜利。
蒋凌川笑了,同时,篮球腾空飞起。
阿母说过,你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委屈的时候,就拿起篮球吧!人和球是有缘分的。它选中了你,你就会获得纯粹的快乐,纯粹的自由,纯粹的……爱。
他心想,这个笨蛋,大概真的被选中了。篮球让他遇到了他们:在嘘声中不放弃,给他底气试错的人;为他摘下篮板,守护他的中锋;跟他并驾齐驱,却不争不抢的小前锋;让出首发位置的学长;那个教练,鼓励他,警醒他,对他严厉的廖教练。
“哐……!”球爆了出去。
凌川没有立马站起来,而是把目光转向丁浩。只晓得打球,连当冠军都不会吗?丁浩瞪着猫眼,木然地站起来。凌川说恭喜,他却扭身就走。
凌川记得,他和丁浩撑过了颁奖礼,撑过了采访,两个人都惜字如金。
丁浩挂着金牌,回到狼群队的长椅上,一言不发。
龙锐眉飞色舞:“MVP,名至实归!丁浩学长,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篮球手!”
很难得,丁浩没顺着梯子爬到云端上。他咬牙切齿道:“不,我不够厉害!如果不是蒋凌川……”
“学长!”龙锐急切地说,“我知道你犯规了,但我就是觉得你厉害。我小时候经常看枭哥和救火龙打球,羡慕得不得了,可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发生那种事,心理素质差一点的人早就下场了。南轩的球迷那么过分,吼着叫你下去,还拿球鞋踹座椅,换做其他人早崩溃了!但你越打越稳,打到最后,叫他们心服口服。我……我真希望,今后也可以像学长一样!”
丁浩笑出一口灿白的牙齿:“像我?唯一的诀窍就是,你要很喜欢,超喜欢篮球……”
“学长!我认真的好不好?”
“我也很认真啊!”丁浩伸出拳头,“只要你够喜欢篮球,有一天,你会比我厉害!”
灯光暗下来,蒋凌川罩上队服,平静地走去更衣室。
赵子墨曾经好奇,凌川输了球的样子。想不到,输球的凌川和赢球的凌川一模一样。子墨把眼泪憋回去,这时他眼前刮过一阵风,是一脸愠怒的左教练,他本能地感觉不妙!
似曾相识的画面,在子墨的脑海里浮现。
也是这样一个午后。丁浩泣不成声,被队友们围着离开了赛场。当时他扭头看向蒋凌川,心想:如果输的是凌川,左教练会像那个年轻教练一样安慰他吗?队长又会如何自处?
现在,他已经有了答案。
看台上的人渐渐散去。不过,这片空旷的战场上还有一个意犹未尽的我。
十四岁的小火龙攥着前排座位的靠背,两脚悬在空中,耍赖地踢来踢去。她的脸上还涂着南轩中学的绿色油彩,眼泪干了,像只脏兮兮的小花猫,十个手指甲也贴满了绿色校旗。
“我……我简直要被气死了!!10号,那个挨千刀的坏东西,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们能不能去绵竹打死他?!呜……你说说看,迈克怎么会输呢?他明明是战无不胜的啊!!”
白一心哭笑不得:“世上哪有战无不胜的人啊?10号本身也是高手,实力跟迈克不相上下。而且我猜,迈克救他那一下,可能受伤了,只是没表现出来。你看他最后整个人状态都不好,不是吗?”
说罢,一心站起身,拢了拢裙摆:“行了,小火龙!快走吧,我爸在门口等着呢。”
我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继续装无辜弱小可怜:“姐,你说,迈克输了会怎么样嘛?”
十四岁的一心是棵花树,笑起来,千树万树的梨花都盛开了:“人生如逆旅,胜败皆有时。不过是你少看几场比赛,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你虽然看不成联赛了,还可以追很多场友谊赛的嘛……”
趁我咧嘴一笑,她赶紧把我拽起来。
转眼间,我们就把母校失利的伤痛抛在脑后,有说有笑地走向门口。
我挽着一心的胳膊,踮起脚,把一只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等着她夸我品味真好。
那首歌叫“北极雪”,我现在还记得。
也许我的眼泪 我的笑靥
只是完美的表演
听说北极下了雪
你可会 也觉得它很美
你要试着了解 试着体会
用心好好感觉
然后你才能够看得见
快乐伤悲
对我们来说,那是平淡如水的生活中,有点辛辣的一天。那微不足道的辣,是有趣的调味,很快就被死齁死齁的甜盖过去了。
我们不认识蒋凌川,所以跟着学校里时髦的女孩子一起叫他迈克。我们都不知道,那个冲动的拥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也在这个瞬间,这一秒钟里,被他永远改变了。


IP属地:加拿大1楼2024-05-07 04:55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