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下点了灯，压臂搦管，端端正正临了一页董书，最末一笔却写得不好，重重撂下羊毫，两手合握，将正是抽条的指节按得泛白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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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则并不善此文，开蒙三载有余，惯用的是台阁体，喜它雅正平和、雍容冲淡，能以君子端方掩藏滋芽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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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老师却批其道「阘冗肤廓，几于万喙一音，尽是些前明浮躁之气，极弊也」，遂教我描摹圣训，至今已逾半月，略见了三两分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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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了苦头，自是另有旁人要走背字儿。今日不巧，札兰泰的伴读竟成了这出头椽子，被老师点了名罚抄十则课文。不过也合该是他，前儿里头个敢笑话我始学不准，这点小惩，算是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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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想摸块茶房备下的奶饽饽，辙听见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现下我并未叫人伺候，连哈哈珠子都打发了出去，不应有这起子不长眼的奴才。正退回了手，就看见那张与我十成肖像的脸在门边一晃，人便到我跟前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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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将桌上铺平的字帖一拉，抬肘盖住，问道】茶房漏了你的宵点，来我这儿打秋风了？

你开归你开，她就是不回

【绿槐萧柳间，鸣蜩起自翠阴，濡暑烦蝉，檐牙下也不抟鸟雀，林篁左右皆阒闻，只在急雨后的水洼中倒卧一抔浓碧。我生于初春，因也苦夏，熏风无时不搅扰人心绪，加之白日里懋勤殿前那一出，约莫又是费扬古的手笔。来问愚寻他，已是霞蔚时分，夕光打在身上，将人如镀一层箔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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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倚抱框处，也无意究他所掩，只不过一纸洇墨未干的董书甚是乍目，却笑道】董思白的画儿倒比书体更上几乘，若说他取法“颜王”，又非平正筋骨，反是杀伐之气太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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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不在意地伸手向桌上摸了块奶饽饽，过午不食的庭训早抛就脑后，以前常听四所的老嬷讲双生子是天生的冤家，自小便是“同室操戈”里长大的，又怎生得出戚戚具尔的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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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讨块饽饽，高无庸上哪儿偷闲去了？也没把我拦住，这会儿也晚了。【对上那十成像的脸面，如铜镜照人，然则里外却全不是一个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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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儿使得好手段，我当是以儆效尤呢——【说的自是罚抄那一桩，又抹了抹指间的糕饼渣滓，随便就着一碗茶强咽了，再指着那碟子饽饽】不知道的还以为茶房师承问愚轩，净挑着些爱噎人的活计学。

阴险狡诈七零后！

嘁。【鼻腔里短促应一声，啐他百无聊赖，当真要为了个外臣之子来寻我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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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开他指来的手，颇有些恼，又裹挟着几分落井下石的畅快，冲他寻衅一笑】他自个儿眼时的背晦倒运，我助老天一把有什么错？你近日也该离他远些，省得受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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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缺了一块奶饽饽的食盘往一旁推了推，顺着目光看去，觑见他袍摆洇湿了一角。后晌落过场雨，鹤梁与问愚之间正有一凹洼，高无庸几次要填都被我拦下，盖因雨后积水，不出半日便会有几尾半指长的小鱼儿。待我高高抬脚一踏，水花荡开四散，鱼秧也被抛出洼坎，皆扬于半空当中，跳跃着将死的光，好一个和光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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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抵是走得心急，忘了避开，这才着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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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呲着牙，加深了脸上顽劣的笑意，说的话也愈发同他犯顶】我说什么来着，这会子现世报了。今日短了你的宵点，在我这儿吃了人家的东西，倒还要排揎人家，他若师承我，我便承袭于你，【余光朝他袍摆一瞥，一指头指过去】多大个事儿，竟能惊动你这座大佛，如何，你要替师傅罚我？

【同费扬古呛声的须臾，夕光也自肩头渐次滑落，坠在袍摆间，耀目的一块水渍，是拜问愚前那方始终填不平的凹洼所赐，在名为兄友弟恭的天堑鸿沟下，隔得总是两张利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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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窗下的灯烛已然昏黄，随手拿钎子挑亮了，才又将眼前人看清了些，便撩袍往红木背椅上坐去】他一个戆人还不至于此，倒是你？【想起彼时被人拨开的手指，这回倒只坐的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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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狗还须看主人呢，当着满堂屋的人下我的面儿——反同我计较起一块饽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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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勤殿的师傅是今科传胪，品阶算不得高，教导初学的皇子也很够用，至于殿前大学士们，不过挂个总衔，随皇父往来问对时才会见上一二，他们的名儿通常借不得，窗课师傅却不碍甚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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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师傅在此，宋太祖灼艾分痛的典故你合该学学。【话虽如此，目光也不由随他指向，我今儿穿了身石青色袍子，皂穴踏在水洼里溅起的水渍分外显眼，低眉觑时，手中的折扇一展，挥出几缕雨后湿潮的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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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罚你什么呢，不若我便学那曹子桓，叫你作首七步诗？

【嚯地立直起身，膝盖窝将圈椅顶开，椅子腿儿在地上搓擦出一阵磨牙的酸响】打狗还须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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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正是身量抽条的年纪，肩膛稍阔，他坐我站，是个俯下目光看他的姿态。将才被他这一两句话给顶了回来，面上就不大挂得住了，盖因不到藏心思的岁数，尚没修成个做张做致的伪善君子，说话间已然翻了脸色，冷情冷声，又拿他的话原模原样封了回去】我便不是他主子了？打我爱新觉罗家的奴才，还得请道旨意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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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师傅在此，【握拳在桌上叩了三叩】祖宗圣训很该让你也抄一抄，我朝敬宗孝宗武略文韬不输汉人，你却只记得宋太祖曹子桓之流，说的净是些煮豆燃萁、灼艾分痛之词。
愕哟哟，【懋勤殿亦教满文，只镇日里皆是教习汉书，老祖宗的东西竟不大用了，此刻正合时宜，遂以满易汉，简略评道】札兰泰，你的心思也太偏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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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中折扇打出的风，一阵一阵自我下巴阖扫过，很是一解苦夏闷热，但我不多情愿承认，自忖是他上赶着来烧我的冷灶】既要为个奴才罚我，不如同我较一较弓射，谁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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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彩头，十来岁的啷当年数，也没什么眼界，虑了片刻，脱口的是那句世间万能之法则】算谁厉害。

【牖外云收雨过，绿树阴垂画檐，凉风却不穿堂，我坐这红木椅上扇风，入怀的皆是燥气，索性收过扇柄，就势头往前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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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扬古，你可真是好大气性，这天儿本就燥，当心给你生出火疖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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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这半晌儿，问愚也没个眼力见的奴才沏上茶来，概因谁都不肯犯煞伺候正在气性上的爷主子。指节叩了叩桌沿，扇柄磕在案几的空茶碗盖上】这会子又不分家了？问愚里头可没把我当主子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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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同我论满汉义理，又搬出祖宗圣训，连带着奉先殿早已作古的爷儿们也请来几位，噎得我哭笑不得】诶诶？满汉一体可是写在实录里的，费扬古——你这可怨不得我，你若是能叫懋勤殿的师傅换了教材，我也认下这偏颇的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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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敬宗、孝宗爷时，是季孙之忧不在颛臾，皆在萧墙之内。【倒也曾敬读国史，略知先宗，我朝讳事几笔，实录不尽书，却亦有口耳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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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你这弓射之较都拿不出彩头，好没意思。我那有一匣子柿霜儿，是你要惩戒的“奴才”自豫省进的，最是寒性，若赢了我，就送你败败火去。

有点无聊，公主来围观俩笨蛋演戏了，速速迎接哈

【冷灶自古就烧不热，他的情我也不愿领，借势弹开两步，抬手将这煞气挡回去】你少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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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一耷拉，晓得他指的是空碗冷茶，屋里头短人手，没把他伺候舒坦了。嗤了一声，一手拉过圈椅重新坐稳当，抬肘架上扶手，悠悠哉哉道】我嫌人多不透风，让高无庸出去了，这会子大概在他师傅那儿听教训呢。宫里头老太监教小太监，一辈儿辈儿传下来，虽然依的都是前明的老黄历，可谁让咱们不如他们穷奢极欲呢，大大小小的宫女儿太监三四万双手，现而今拢共就那么几口奴才，使唤不过来，要吃茶，您受累，自己个儿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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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勤殿冬寒夏暑的读书学史，札兰泰的话我都听明白了，这才烦他酸儒，一掏耳朵冲他摇了摇手】停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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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兰泰，【我从不正经叫他兄长，一张肚皮一齐钻出来的，分什么伯仲】将来等你开牙建府，让额娘给你讨几房吟诗作赋的汉女福晋罢，省得你满肚子之乎者也无处可去，再取个什么居士、道人、雅客的自号，有清一朝，你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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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在扶手上的手一扬，立起个大拇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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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折回指头，捏进掌心，少年人的心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适才那几句呛声一并抵消在这个笑里，再不见半点龃龉。窗外总算光尽西山，夜幕降了下来，乌沉沉盖在廊檐上。灯影里，札兰泰的眸子亮得惊人】也就你爱吃这劳什子玩意儿，我可不要，上月额娘让我们对半儿分的那套布面甲人偶，我要你那半。

【禁城炎夏长燥，便是日薄星升，暑气渐退，与费扬古一番闲磕牙后业已疾渴难耐，索性自个儿起身，寻了案头一壶凉水，满饮两碗才直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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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借着起了身这档口，品鉴起他书斋里头的多宝阁，倒真有几处像模像样的摆件，一边摸着翡翠雕辟邪水丞，一会儿摆弄起浅黄地洋彩的长颈葫芦瓶，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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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么说前明亡的不冤呐，听说他们皇帝一间屋里都得搁二十七张床，成日介的三四万人伺候——我委实羡慕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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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个响指，一柄铜叶鞘匕首已在掌心里把玩着了，上好的玉料作柄，胎骨触手生凉，抽了鞘更闪见一道寒芒，便就势削起捧盒里的果子，乜眼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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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什么？旗下妇人，最不好的一处，文墨半点儿不通，旁的再怎么好，也俗了，一点趣儿都没有。【一整个果子连皮儿削，刮了核倒还扔给他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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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扬古，话甭说早，你要什么布面甲人偶，就拿个囫囵整儿去，回头遇着汉福晋了，你成气候别要，你也是这个——【有样学样给他比了个拇指哥】

【他贪饮的模样，活脱像是很渴了半晌，看得我紧缩着眉头，却不是心疼那一两盏冷茶】你打哪儿来啊，怎么渴成这副尊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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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起的一丝关切，辙被他一席话扼在了喉口，往下一咽，悉数揣回了肚里——我就多余问他，札兰泰其人，弱不好弄，端得是四平八稳，兄长不似兄长，倒像个老子。我常啐他是少年老成，书看多了，沾染些骚客习气，年纪不大，还肖想起女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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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默契，他扔出那刹，我已抬手去接，张牙咬下一口，鼻腔一声哼笑】什么趣？我看什么都不如布甲人偶有趣，是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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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座上起身净手揩干的功夫，他又寻摸站至多宝阁前，不知在细瞧什么，手里还掂着我把柄铜叶鞘匕首，这架势想是要昧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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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小物件儿并不怎么打紧，我虽钟意，给了他却也不算什么。但再多——嘿——是不是就不那么礼貌了。实在不是我啬刻不够局气，宫里头皇胤枝繁叶茂，一份圣恩降下来，落到个人头上，就那么零星两点，再多不能的。西三所弟兄们凑一处时，有比课业高低的，有比骑射本事的，有比个儿高个儿矮的，有比新得的泥人将军哪个更威风的。半大小子，正是什么都爱较劲的时候儿，这些个玩意儿，我得留着充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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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窝略弯，靴后跟实实一蹬，扔了帕子即往札兰泰背上跳去，两腿盘压着不教他将我甩开，一臂圈住了他脖颈，虚勒着】你给我放下！

【倒也是奇，论时辰我不过早费扬古半柱香，偏他爱的我不喜，我嫌他幼稚，他觉我老成，明是一母同胎的兄弟，确也实应着那出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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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天儿恁燥气，这饽饽做的还噎人，能不渴么？【我啃着果子，齿舌因它汁酸而生津，这会子却已有些倒牙，手边摸不着能净手的巾帕，又不堪沾了满手的黏腻汁水，便往那冰鉴里一掏，提溜出两块冰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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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什么？【他好那些个布偶泥人的，原还不如这支玉柄匕首来的合意，虽是正经八旗人偶，却非开国时候束甲相争分牛录的场面，让他便让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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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有半晌儿，正踅摸着顺了匕首就找话离了，两肩霎时就叫泰山压顶似的一沉，脖颈也被环了一圈，本能地要将人翻在地，又想着若真往青石板上一磕，那筋骨——那青石板砸破了可惜，多宝阁推倒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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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去！瞧你这点子出息，我都将布甲人偶给你了，换你一把匕首还换不得？【虽虚让着他，可也出了半襟汗，很是埋汰，一边拿袖口抹着额，一边也开始往门槛挪】得，你爱赖着吧，这匕首我左右要了，你要一并跟我回去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