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施重秋
“小人儿 ，既然我们相爱
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
皇后闭目垂眉，脸如漉漉的雨打梨花，打落成建昭二十五年的纷扬细雪：潜邸里绿萼红烛交相辉映的最和暖的冬天。那时，她刚怀上与徐行嘉的第一个孩子，她同他还未结束，甚至尚才开始。
从施重秋的施姓一字始错，往后便玉连环一样环环相扣地错下去。因为施太嫔的恶，先皇后极力反对她与徐行嘉的婚事。徐行嘉在两仪宫前彻夜长跪，跪出两肩拂不掉的冻雪。次日两仪启扉，皇后传话：如若执意要娶，往后是福是祸，全由徐行嘉自担。二人以生辰卜筮，解出一句下下签：水远山遥难信实，如梦说梦。徐行嘉环住她瘦削的肩骨，说，我不信那些，既然情至真至切，足成一场好梦成真。
始入潜邸的头两年春华最好，二人闲坐弈棋，一朵棠花零落，飘过徐行嘉的掌心，簪来她鬓边。未等此花谢尽，重秋有了命里第一个孩子。再到来年棠树又春发，腹中生灵却悄无声息地消逝了。再到下一年春，同样无二的痛事又在她身上再演一回。此时徐行嘉已近登基，重秋强打精神挽住国母仪容，然而每每抬首起身，都觉己身正如逢春的渌水消融，无可挽回地东流去了。
徐行嘉荣登大宝一月，乌鸦夜夜盘旋在四象的鸱吻之上，钦天监说，凤仪有恙，于龙气不详，应当回避。终于如江水溃堤，施重秋从此在凤台一病不起。宫扉紧闭，只传出一句：往后毋非初一十五，勿复相见。
再辉煌盛大的凤台也成了永冬的月宫，重秋想，缘之一字，当真灵验至此？太后、观音签，原来都是他二人的谶言？重秋想着，病着，每一夜都成了她的夜深忽梦少年事，每一夜都拖出长长的妆泪红阑干。重秋倒卧下去，泪水就这样簌簌滴落，晕湿枕上——而四象里夜批书折的徐行嘉，忽的因为一道烧灼手背的烛痕，向着凤台的东南遥遥回首。

夫人·郁孤台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骠骑将军独女，会使人联想到夏阳、漠上孤花、挽弓射向雁阵，但是不是的。她身上唯一能够昭示此出身的，仅有她的名字：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其余的，她只是一个芳华始展的少女，风沙与角声都不能吹破她的面容，郁孤台如同春露一样，在边塞奢侈地生长着。
五岁，郁将军带着她爬上贺兰山，她稚嫩的双手朝天指去，远望，赣江西北，无数苍山。仿佛第一次听见胡笳在长夜明月里吹响，吹成无限凄清而惊心的乐声，郁孤台的心中，某些东西开始悄然改变。十一岁，她随进京述职的父亲第一次来到了这座皇都。那时正逢雨水，都城里的奢华糜烂像无处不在的湿雨，腐蚀着游人已然沉溺的心灵。郁孤台知晓了这个王朝未曾向她展露的心，知晓了另一种飞絮一样婉转易碎却难以拂却的美，究竟是从何而来，却也更加明白了：从此以后，她都不能再如同龄贵女一般地去生活、去想象。
回到父亲的驻地，变故陡然发生，郁将军在战中中箭受伤，那伤口像郁孤台心中愈演愈烈的怅然和疑问一样快速地融展开来，不着痕迹地染污一江清水。父亲弥留之际，郁孤台守在他身侧，辗转的最后一夜，屋外隐雷如鼓，在那样的喧嚣中，郁孤台却清晰地听见父亲的自陈自罪：故地未复……臣百身难赎……臣、臣……她泪如雨下，感受到身前这具躯体的魂散，正在将自己心灵仅余的那些坚信带走。她才十七岁，可是两眉之间决然的气概，就如同百年未曾变更的莽苍山河，那些父亲耕耘半世未见一眼的、真正的家国，那些远在都城的人们三四十年来破碎的旧梦。郁孤台没有再哭，圣旨下达时，她平静地收拾行囊，与熟识的将士们道别，与贺兰山上那座命名她的楼台道别。她和父亲，和所有仍然在那边塞，如果还能称得上是边塞的地方戍守着的人们，所有的这些，都需要一个答案，即便真正的答案已经悄无声息地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