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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云之彼岸,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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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画了很多只流泪的眼睛。
它们形状各异。有的是抽象派那样线条生硬的三角,有的挂着细节分明的泪珠。但它们无一不是眼神空洞,灵魂出逃。每次绘画课一结束,我就抱着一堆流泪的眼睛走回房间。
今天,我又提笔作画。第一条弧线刚落在纸上,安德鲁斯先生就出现在我身后:
“你又要画一只很特别的眼睛了,克洛伊!但是今天,我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挑战。你可以创作一个不同主题的作品吗?尽情发挥吧,让我感受一下你无边无际的想象力。”
我放下笔,用死气沉沉的语调说:“我不会画画。”
“不会画画没关系!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材料供你创作。你可以试试用水彩来涂鸦,也可以用那些塑料做拼贴画。”
他太热情了。他所有的提议都包含着我无法承载的热情,鞭挞着我早就失去的动力。
“这些是今早刚到的。你想要蜡笔吗?”
我坚决地摇头,胸腔里翻腾着排山倒海的耻辱。
什么样的十九岁的人,会像我这样坐在如同幼儿园的疗愈室里,桌上堆满了彩色铅笔、水彩、颜料、橡皮泥,一个满面春风仿佛刚打过微笑针的人问道:嘿,来个蜡笔呗?
不!这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我该去的地方是大学的阶梯教室,讲台上站着白发苍苍的教授,跟我说下堂课要考古希腊还有古罗马的那几个暴君。
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跟我说,你就是喜欢幼儿园。你就是要一个没有压力的,所有大人都把你当小孩的地方。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承担不起任何责任。你不配当一个成年人。永远藏在保护壳里,钉在耻辱柱上,跟你的能力才叫匹配!
正在我跟自己搏斗的时候,安德鲁斯转过身来,面向整个绘画组:
“嗨,各位,克洛伊小姐遇到了一些小困难。就是我们常说的,找不到灵感了。你们能不能给克洛伊提一些建议,告诉她可以画什么?”
大家诧异了几秒,都踊跃起来。
“一棵树!”
“一只狗。”
“一个乌龟。”
有个男孩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很肯定地说:“一个中国熊猫!”
好像那不是他的建议,而是他对我的下的定论。
安德鲁斯先生刚要打圆场,碧梨挥舞起手臂,怯怯的声音插了进来:“一粒药?”
“药?亏你想得出来!”翡翠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你自己的药都不吃,还好意思叫人家画?”
小女孩儿眨巴着碧蓝的眼睛,给她训得一愣一愣的,过了好半天才说:“一个…电…话?”
“我服了你了!除了你,没人喜欢电话,也没人成天抱着电话要找妈妈!”
“翡翠!”安德鲁斯伸长了食指,严厉地制止她,“碧梨正在很认真地给克洛伊出主意。请你尊重她的想法,也尊重她,好吗?”
“哦,你的意思是我跟她过不去,我在这儿给你添乱了是吗?又是我的错了?”
“在绘画课上,我们只谈论作品和创意,不能谈论别人的生活,尤其是隐私。明白了吗?”
安德鲁斯温言细语,但翡翠已经生气了。她忽地一声站起来:“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你们这些人了!什么叫想法?只有你们的想法是高级的,我的想法就是低级的,是动物的呗!什么狗屁尊重!你们对总理有尊重吗?你就希望我闭嘴,装成死人,对不对?”
“翡翠,我们下了课得好好谈谈……”
“谈个屁!我跟你这种雅痞没什么可谈的!”翡翠把桌上的画稿和水彩狠狠地掀翻在地。不等安德鲁斯拦下她,她就脚步咚咚地冲出门外。
疗愈室里发出唏嘘声。我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风暴之中,但是碧梨,眨眼就把翡翠给忘了。她的思绪依旧停留在安德鲁斯的问题上。
“嘿……克罗伊……你…可…以…画……房子!”
我猜安德鲁斯先生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让一个刚刚经历了地震的人,画那些倒塌的房子,还有她失去的家吗?
“碧梨,这是个很好的提议!你真有创意。你可以大点声音,对克洛伊解释一下你的想法吗?”
受到鼓舞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大声说:“画……你……你住过的……房子!”
安德鲁斯走到碧梨边上,用同样充满期待的语气说:“克洛伊,你喜欢这个提议吗?我觉得它很有意思。让我随着这个思维发挥一下。我想碧梨所说的房子,不仅仅是住宅。它也可以是你生活过的那些空间,那些小宇宙……”
他没说完,我已经拿起画笔开工了。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我拥有过三个宇宙。
第一个宇宙是爸爸妈妈创业的时候,我们在市中心的家。房子里墙壁赤裸,电线丛生,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穷。对我而言,那是个富足的世界。一只塑料白狼是保护我在仙侠世界里闯荡的哥哥。一条毛毯是我青梅竹马的姐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灵魂,一枝一叶都充满情感。
第二个宇宙是我和一心在郊外的家。家的附近是好大一片树林,有石头,有溪水。我和一心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鼻尖对鼻尖。我想兴奋地大声叫喊,她却说,嘘,知了要被你吓跑了。
第三个宇宙好大好大。它不是一个房子。它是由好多地方和好多好多人组成的。它在东部高中的屋顶花园,一心会躲在上面抽烟,所以我在白叔叔跟前从不提起;它在紫岩山新年到来的寺庙里。我们头顶上落满烟花,变成黑色夜幕下,七个好神秘的剪影;它在西塘的书店里,我和一心穿着一红一绿,很俗气很游客的长裙飘过,青石板路上是我们的笑声;它在那栋绿色的双拼别墅里,早晨我在阳台上推开窗,花园里常常坐着一头庞大的靠着墙熟睡的熊,那是住在十万八千里开外,却强行跟我同路的罗东……
我忘记了时间,笔尖在纸上开着花,一朵又一朵。
突然,一个稚气的声音嚷道:“你……你画的……是……大脑……吗?”
啊?!
在碧梨的疑问中,我愣住了。
小的时候,我陪一心去上画画课。她很认真地练习,而我在旁边捣乱。老师问我,这是啥子,哪有人的头脑像个盆栽一样打开的?吓死人了。一心却说,老师,这不是肖像画。小火龙画的是每个人脑海中的世界。人的大脑就像一座城市。你心里想着什么,城市里就住着什么。
我看着纸上衍生出来的那些宇宙。它们就像一心所说的那样,是我的大脑变成了城市。绵竹的街道,西塘的石板巷,九顶山的盘山公路,就像大脑中的一根根神经。它们蜿蜒着,在某一处交汇,城市就有了骨骼。漂亮的屋顶花园,夜晚的寺庙,山顶的钟声,它们林立着,城市就有了血肉。而那些熟悉的剪影,那些仅凭着剪影就能被我认出来的人,他们,才是城市的心脏。
“没错,”我点点头,对碧梨说,“它就是大脑。”
大脑里不会消失的海市蜃楼。
“太神奇了!”安德鲁斯在我的身后赞叹,“克洛伊,你很会画画。”
绘画课结束很久了,但我发现自己还在那个房间里。我抬头的时候,教室里所有的病人都走了,只有抱着画板的安德鲁斯先生,在快落下的日光里陪着我。
我的画纸上出现了三个并行的宇宙。只有眼睛,没有眼神。只有脸庞,没有五官。每一个大脑都像盆栽植物那样开出花来,一直生长,生长,直到白纸的边界。
在宇宙尽头,我写下,Chloe X。不是我当年最爱的,Chloe Fire Dragon。
我从护士咨询台走回病房的时候,潘西拦下我,克洛伊,你爸爸妈妈来了!
妈妈的眼神关切又灼热。我觉得它是火,靠太近我会溶化的。
“你和穆罕医生见面怎么样?对你有帮助吗?”
“我……呃,那个……”
她及时地阻止我编造谎话,两只手用力按在我肩膀上:“小夏,你不能像之前那样,在医生面前什么都不说。要不是我在旁边,你提都不提地震的事。这样不行!你想好起来,就要主动配合治疗,不能这么被动,知道了吗?”
我低着头,小声反驳道:“我才不被动呢。最近我天天都去画画。”
“真的?你说的是安德鲁斯先生的艺术疗愈课吗?这才是好样的!你都画了些什么,有趣吗?”
“还行吧。我就随便画画。”
我在她的惊喜中东躲西藏,妈妈的眼睛却一下子亮起来,好像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事情。
“说到画画,我差点忘了!你们篮球队的那个马钰,给你写了封邮件。”
“哦。”
“你猜怎么着?景超在你们学校成立了一个社团,叫馨园社,搞的就是艺术疗愈。来了些心理学专家,还有个叫周春芽的画家,来陪学生画画。办得有模有样的呢!”
“啊……景超?画画?”
“就是啊,想不到吧。你看,你的朋友们都在跟你做一样的事儿。你在这儿,跟在东高一样。你就好好地、安安心心地跟着安德鲁斯先生画画,好不好?”
我回到房间里,呆呆地坐在地上,盯着洁白墙壁上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张三个宇宙,或是说是三个大脑的画。
为什么?
我仅有的生活,都存在于这幅画里了。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我失去的一切。
为什么?
那么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狼群队,要跟这个周春芽,还有像安德鲁斯那样的心理学家学画画?
我们是全国总冠军啊!我们应该去职业俱乐部,去北京最好的大学,去CBA众神云集的赛场……
不是假肢中心,不是精神病医院,不是心理医生的办公室,或者学前班一样的艺术疗愈室。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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