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剃发，将脑门儿青茬儿一刮，倍儿锃亮。抬手摸了摸溜光的头皮，平滑细腻，很是精神，却不大经得起日头暴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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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头眺了眼檐外烈阳，时值伏月，将将过了小暑，日轮当空，单是看一眼都觉得暑热扑面，倘或在屋外行动几时，定是要淋漓汗流，燥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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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窝在西四所，又实在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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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瞥了瞥正理完发的甘珠尔，他坐于凳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儿，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嘀咕什么。我抢在札兰泰前头，跨一长步上前，伸胳膊揽住了甘珠尔的窄肩，冲札兰泰挤眉弄眼，顺势把幼弟带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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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珠尔，【抬掌揉了揉他圆滚滚的脑袋】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去是不去？

目前看来，你适合叫我一声哥，来听听呢

【我人小腿短，光是坐在四足凳儿上够地都勉为其难，本想瞅准时机拿个漂亮的姿势跳下去，却被费扬古全盘作乱，害我下地一个踉跄不说，扎好的辫子都要散了！费扬古虽同大哥一起从额娘肚子里出来，可他俩脾性儿全然不同，大哥稳重端方，就是先生常说的“君子”！再看我这个二哥——？那是任谁都喊不出一声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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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费扬古怀里一通挣扎，间或有几声“放开我”、“都乱了”的呐喊，好在屋外空旷，总算给我找着机会，弯腰一个哧溜儿从他臂下钻出去，摸着才被剃干净的脑壳儿，对“去玩”的提议挣扎】大哥说要教习我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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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是】那咱们，【偷偷瞟一眼那没有半分大哥人影的门扇，压低声音】去哪儿啊？

【甘珠尔的辫子确被我霍霍松了，掉出来一小绺，散在脑后，别有一番飘逸之姿。我两次张口想提醒他，都被他一叠声「大哥」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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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打出生起就格外喜欢札兰泰，对我却无半点敬爱。襁褓里时，能憋着一泡尿，等我从札兰泰手中接过他时，才肯痛快撒出。他大哥是君子，高坐明堂不沾半点风雪，我就成了那个下里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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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笑一声，拍了拍他小大人似的肩，也跟着他往屋里看去，札兰泰正背对着门扉，不知琢磨些什么】你知道大哥为什么满腹学问么？我告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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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一弯背一弓，靠近了甘珠尔的耳朵，手拢在嘴旁，果真是个推心置腹的架势】这宫里有「学识的雨露」，札兰泰小时候没少淋。

“学识的雨露”？【嫌他呵气痒痒，挠挠耳轮推了他一把】长啥样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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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可是心里很有计较地皮里阳秋起来：额娘虽疼我，却还一贯爱敦促我应同长兄学习，明明弟兄三个便是有一个端方的也就够了，要恁多作甚呢？喏，费扬古也不如大哥不是！但这些话我可不敢当面儿跟额娘叫板儿，正如我对着大哥也不敢没正形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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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手颇气势地背去身后，故作沉吟地来回走了两步，突然跺脚顿足】费扬古！【我喊他道。然后将信将疑地再问一遍】你的意思是说，大哥就是因为淋了那什么雨露，才读什么知识都如此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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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我不爱习文，那些字啊数儿啊看得我十分烦闷，我瞧大哥也没好到哪儿去，可顶着额娘的期许，我们又不能拒绝，只能一个硬教、一个硬学，嗐，吃了满心的不情愿！要是我也变得脑筋好使了，每日随便一些知识，用来应付额娘就够，岂不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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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盘打得啪啪响，仿佛已然见到能够在额娘面前头头是道的那个甘珠尔，扭身就想招手喊二哥“咱们快走”。只是话在舌上正滚着，临了那么一瞅，冷不防瞧见他玉带上坠下来的几块玉佩，再低头看看自己：腰身更窄，个头儿更矮，连玉佩都比他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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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就不高兴起来，蹭到费扬古跟前去，指着他的腰】那你把这个送我，我就信你。

【我心知札兰泰每日考校他的功课，尤以算数为重，我屋子里放着蒙尘的《海岛算经》也被网罗搜刮，当夜就出现在甘珠尔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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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该是爱玩的年纪，我是一万个不信他爱读书的。遂忙不迭地点头应道】我几时诓过你？那雨露也不是时时都有的，不然我早带你去了，春无秋尽冬绝，唯有夏之一季才肯露脸，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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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哄着他上钩，哪知这小子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竟打起了我的主意，登时一噎，同他面面相觑了稍许，这才勉为其难摸向鞶带，手背拨开香囊、鼻烟壶同红穗子，将玉佩摘下，抛向甘珠尔】啧，跟谁学的敛财之道，算盘都打到哥哥头上了，你拿好咯，别给我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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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只想远远逗他一逗，可现下他既拿了定，我便有了更好的主意，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再度伸手揽过他的肩膀，一边说话，一边将人带着朝外走】

【札兰泰与费扬古二位兄长皆已离宫开府，在我尚为蒙昧无知的小儿之时，他们便满成为可挥鞭打马穿街过的鲜衣少年郎——尽管这出自我自个儿无尽的遐想，然即便只是想想，我就要拍着窗框喊，喊近身儿伺候的太监张瑞，让他给我也弄匹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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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儿，足下突然几未可察地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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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瑞虽嘴上说着“哎哟小祖宗，咱这宫里头可跑不了马呀！”，但他还说，咱紫禁城的金贵物件儿不算开眼，外头四九城的稀罕物儿才多呐！转眼耳边净是费扬古的聒噪，翻个白眼儿撅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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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说了，我是咱家最小的儿，你俩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着我的，难道额娘说错了吗？——还哥哥呢，给我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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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脚夺过玉佩，眼疾手快地往怀里一塞，也不多言，就朝他混不在乎地咧嘴一笑，随他攀肩去。二人晃脊摇背地出了四所，终于开始觉得闹热了，上手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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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离我远点儿，大夏天的爱凑人，什么毛病！你到底带我去哪儿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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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大哥要找不到我，又去寻额娘问了”卡在喉咙眼儿里，想了想，偏脸抱起双臂，圆溜溜的下巴扬得高高的，摆出一副与旁人无关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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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扬古，一会儿我可还有事要忙。

【蜷了蜷手指，一抬臂，摸着眉尾挠了挠】你叫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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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掌在他后脑门儿不轻不重地一拍，继而退回手，低下眼，捋着被拽乱的鞶带，三两下即「拨乱反正」，扬了扬下巴】浑小子，二哥不会叫？没大没小，《礼记》是白学了，回头让师傅们打你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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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四所出门不远，东南角上有一颗百年老槐，我几次路过都见识了树冠落雨的奇景，问了宫里的老人，才知其实情。时长嬴开序，炎夏的蝉正藏在阴阴绿枝间，发出蝉声阵阵，入耳乱心，可见内务府奴才躲懒，没将这些扰人的东西清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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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在树影三步开外，指着地上一块洇湿的深水痕对甘珠尔道】瞧见了么，那就是，快站过去，别错失了良机。

【费扬古步调快，我都没来得及回击呢，脑袋就势一低再一抬，满眼就见他抽条儿似的身段在前头晃荡。眯眯眼，攒拳悄无声息地对着他空挥了两下，他那边一侧脸我就赶紧收起来——但这可不是因为我害怕啊！我只是……那个，不想给他机会再到额娘面前寻我的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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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猜，费扬古没发现！——真是个笨蛋啊——见他只顾着抻臂，我连忙在眉骨旁搭了个像模像样的凉棚】什么，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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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费扬古今日要带我来的地方。摸了摸怀里放玉佩的位置，瞟一眼我这位仲兄，见他难得一副全然真诚的样子，嘟嘟囔囔一声“好吧”，且信他一回。慢慢腾腾挪到两棵高树间那块被雨打湿的地方，再三和费扬古点头摇头地确认过，就也不再挪窝儿了，仰头看看蓝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天，抬袖抹了把脑门儿上渗出的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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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二哥，你是问过钦天监了吗，今儿个会下雨啊？

【扭头的间隙里，甘珠尔的小动作哪逃得过我的余光？我虚长他几岁，要高许多，一个闲眼就能把他这个短胳膊短腿儿的小子看个全须全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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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点破他，且让小子轻狂片刻，毕竟——我将他诓骗过来，须得谋而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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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拖拖拉拉过去树下站定，我也学他动作，臂肘一抬，掌心一拢，双手在眉峰上搭了个凉棚，仰头看向那颗老槐】那是自然，我昨儿就问过舅舅了，他说今日定有「雨」下，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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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神在在一点头，答得言之凿凿。此时蝉鸣愈发喧阗，竟是一声高一声低，错落有致，呱噪得耳膜震动，慢慢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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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珠尔在树荫下站着还稍好，我这处四野开阔，一片阴凉叶都没有，教日头浓浓地烤着，滋味并不多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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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以为算错了时辰，刚想喊甘珠尔回来，辙见影绰绰的叶丛里，就在这树荫的方寸之间，蓦地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我肩膀抑制不住的微颤，忍着脸上笑意，轻咳了咳，以拳抵唇敛颚，声音发闷】甘珠尔，可接住咯，明天札兰泰再教你算数，包管题题都会，要他说你错了，就是故意难为你。

【舅舅在钦天监当值，费扬古既说问过舅舅，我便不疑有他，老老实实答了个“那行”，就抖擞了精神往两树间一站，还趁势扎了个马步儿，心说大哥如果在，高低得夸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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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想，就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甚能自给自足地把信心搭个老高，借此将背打直，活似在校场练什么功夫，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儿耐不住地扫来扫去，循声追寻费扬古的身影，但好半天没瞅见，也就歇了心思——左右他在，那就成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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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喧闹的“雨露”，来得有些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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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正昂着脑袋，借由树荫遮蔽往天上瞧，瞧那一轮明晃高悬的金乌轮廓隐在枝叶后方，遥遥与我“打着招呼”。哪知就在这时，从天而降一通“哗——！”，惊得枝头鸟儿成群结队扑棱棱地飞，等我再清醒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浸泡在宽阔厚实的雨幕下，接受着所谓“知识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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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噗，噗！【一张口就被砸了一嘴的水，吐出去继续喊】——费扬古！我要淋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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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吱——是夏蝉疯狂的嚎叫；哗——哗——哗——是太阳下莫名倾盆的“雨”；但唯独没有费扬古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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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被浇得受不了了，闪身出去，又怕这雨露不够饱灌，只好再退回一些，让它稍稍打湿我的肩侧，接着扭头让人去把费扬古叫来。岂料等了片刻，去而复返的小太监带回的信儿却是：回爷，二十一阿哥不在这儿。听得我当即就是一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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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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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我也再消了受雨露滋润的心思，扭身踹了树干一脚，甩甩湿透的衣袍，踩着因泡穿而一走一“滋扭”的短靴，恶狠狠撂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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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扬古……你给我等着！

【没留心他此刻神色已然不大对，只以为他满脑袋汗是热的，蒸笼似的天儿，人人都见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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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一手按住他肩头，一手指了指另一头的甘珠尔】从前你励哥比你还怕热呢，今年叫我给医好了，这是我从外头看来的岐黄孤本上的方子，我今日说给你听，你要仔细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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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他一眨眼，笑容转深，一字一句说与他听】西四所出门不远，东南角上有一颗百年老槐，你平日里路过可曾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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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也无妨，【未等他答话，抬掌一挥接着道】那老槐现下正是降神露的时节，一岁十二辰，也就建未、建申两月可得，知道为什么吗？【张嘴开始胡诌乱扯，亏是有札兰泰那堆闲书，素日里翻过几页，竟也可用】太岁在未曰协洽，《占经》里讲言阴阳化生，万物和合，而太岁在申则曰涒滩，是之万物吐秀倾垂，你说是不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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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类原就不是个读书的性子，这一席说辞无非是要将他绕在话中，好引出我后头这句】总之，你让他领着你去老槐下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