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桃树在微风里又发出沙沙的声音,几片花瓣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在石桌上,落在他的茶杯里。万筱云见状起身说,茶凉了,我去添一壶。
他就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万筱云从厨房眺望出去的时候,他的神色很犹豫,隐约间,似乎看见他落泪。
然而她再出去的时候见他仍是一脸的平和,并无特别的表情。见她坐定,便缓缓开口讲述这个故事的结尾。
等我也下去找她的时候,她竟已经投胎,她想快些入世与我再续缘分,却没想到我也随她一同下来。
于是我不敢再投胎,若我也投胎,那么我就再也找不到此生的记忆,我们就会永远错过了。但是若我不投胎,便只能在这轮回道口旁存在六十年,六十年后,我便会魂飞魄散,便会消弭,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他叹了一口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着远方茫茫的月光说,我曾经找到过她一次,然而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竟已经离世了。于是她又一次投胎,我们又一次错过。而今,竟是再不能相遇了。
你是想让我帮你去找她吗?想让我替你对她说,你等了她六十年吗?她叫什么名字呢?
他摇摇头微笑着,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故事。今天午夜月光圆满之时,我便会消弭了,再也不会存在。而我不希望我们的故事,随着我一起消散。我只是想告诉你,仅此而已。我已然不可能找得到她,即使找到,她也已经不知我究竟是谁。这样也好,不必打扰她现世安稳的生活。
我曾以为最好的爱便是同她共度一生,而今我想,我能给她最好的爱,便是让她按照现在的样子,继续幸福的生活吧。
言罢他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神色和蔼地说,好了,时间差不多,我也该消失了。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淡淡地说。
你不是问我们给小桃的礼物是什么吗?他顿了顿,之后抬起自己的手,捏起拇指与食指在空中轻轻摇了摇,做一个抖动的动作,缓缓却坚定地说,铃铛铃铛,天佑安康。
这句话竟让万筱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株桃树时的感觉一般。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了,连云彩都被凝住。她愣着,只是呆呆地望向他,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阮姓男子。
夫人,我最后想问你,我昨晚那么冒失地出现,吓到你了吗?
没有,我遇见你,是最美的瞬间。
万筱云不知为何头脑中闪现这么一句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他突然笑了,笑得那么释然那么满足,他回头看着她,平静地说,谢谢,我知道。言罢便转身踏入了一片虚空之中,消失不见。
他消弭了。不在了。再也没有重生的机会了。就这样在她的眼前消失了。
而现在当万筱云在脑海中听到自己那句话的回声的时候,头脑中突然电光石火般闪现一帧一帧的画面,晃的自己都有些头昏脑胀。似乎天地都在旋转,世界都倾斜颠倒。
阮翠云纤细的手指捏着铃铛的红绳和蔼幸福地笑着说,铃铛铃铛,天佑安康。
阮翠云折一朵梨花,自己握着万剑锋的指尖捏着花朵插到自己鬓边,像个娇羞的少女,低头问,好看吗?
阮翠云剪断手里结好扣的线,把衣服摆在万剑锋身前比量着,如何,这衣服还合身吧?过一阵等岭上的梨花开了,我们就一起去看看。
阮翠云伏在他的胸膛上,心里像是冬天落过一场雪的原野一般,恬静而完满。
阮翠云坐在热闹的桌子里,整一晚,左手都在桌下紧紧握着万剑锋的左手,眼里一直有浅浅的温热的泪。
阮翠云终于伏在万剑锋身边沉沉睡去,一番温存之后,脸上还带着没有褪尽的甜意,微微笑着。仍是有一只手放在万剑锋的胸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在做着一个长长的梦。
剑锋……阮翠云嘶哑地叫了一声,埋在他的胸膛上,泪如泉涌。
剑……我……我……遇见……你是……是最美的……瞬间……
她叫阮翠云。原来她叫阮翠云。
不,不是,不是她叫阮翠云,而是——我就是阮翠云。
…… ……
——她把原来放在孩子襁褓里的信物给了小桃。
——铃铛铃铛,天佑安康。
万筱云的脑海中悠悠扬扬地有一个苍老却慈善的声音响起,像是在一场梦境之中。
——她像你一样,唇下也有一颗痣。筱云,你像她,太像她了。
——阿婆,我像谁?
——阿婆的奶奶。来,阿婆把这个给你吧,她常说,铃铛铃铛,天佑安康。
——自己的外婆,叫万含桃啊。
——铃铛铃铛,天佑安康。
——剑锋,我是翠云啊。
——剑锋,我遇见你,是最美的瞬间。真的,永远都是。
万筱云从颈上摘下自己的外婆从小便给自己戴在身上的铃铛,泪如雨下。她的指尖捏着铃铛的红绳,跪在那株古旧的桃树下哭到浑身颤抖,银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铃铛因为她身体的颤抖而发出轻微的清脆声响,似乎在说着那句,铃铛铃铛,天佑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