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
——酒与棋与花之旅
壹
感觉就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樱花飘落，身着樱色和服的温婉女子踩着木屐碎步向我走来，颊边一抹红晕与朱唇相映，如同开到荼蘼时的花儿一样艳丽动人。
色彩浓郁得就像沉在地中海清澈的海水中；
影像梦幻得如同封印在水晶球里的记忆；
恍若隔世。
令我不由得起了一阵哀伤。
可惜，梦虽然会侵占你的睡眠，遗忘却只在一瞬间。
有些事也是如此。
醒来之后一切都很正常。庭院里的阳光迷离又慵懒，让人无端生了几分倦意。我打了个呵欠坐起来，身后就传来青年沉稳的嗓音：“找到您了。”
来人是这个国家的时空管理员佐藤近。
我没有转头：“阿近，用不着和我客套。有事吗？”
“是这样，”他轻盈地跃到我身边，“巴塞尔先生想知道您把定位仪放在哪儿了。他找不到您，很着急。”
巴塞尔是这个宇宙的时空总管。我现在所处的“地球”即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聒噪，搞得我一对上他就头大。于是我对佐藤近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一点：“告诉你上司，我把那玩意儿丢南极了，请他老人家去找一趟吧～”
“……知道了。”阿近一脸黑线地回答，心中的汗水井喷。
我淡淡一笑，不再为难他：“好了，其实是我自己把它关掉了。”
“为什么？”他低头看我。
我仰起头，望着漫天粉红色的花瓣出神：“因为不想被人打搅。”
他也像我一样抬头看樱花：“在这个……时间凝固了的结界中？”
贰
我问佐藤近：“你知道一首《采桑子》么？”不等他回答，我自顾自地背诵道，“梅花谢后樱花绽，浅浅匀红。试手天工，百卉千葩一信通。馀寒未许开舒妥，怨雨愁风。结子筠笼，万颗匀圆讶许同。”
“说的是……樱花？”
“是的。”
初次见到樱花是在一个春天。
那是一个温暖而生气勃勃的春天：庭院里，如绒般柔软的草地诱惑着你在上面打几个滚，舒舒服服地枕着青草香睡去；青黑色石砖铺就的小路上覆上了碧绿的青苔，零星的野花野草就从那砖缝间探出脑袋，羞涩地俯身亲吻绿苔，向风儿打招呼。不规整，却酝酿出十足的自然之趣。
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要数那一园樱花树。花朵怒放之时，千万朵花儿迎风招展，绚烂多姿，如一片绯红的烟云，明艳至极。一如现在，大片的樱花几乎晕入了天空，融进了大地，摇曳成风景。
我就是在这样的美景之中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女子——说不上倾国倾城，却别有一番韵味的女子。眉眼温婉沉静，如同温润的美玉般清澈、通透。灵动、优雅的姿态在举手投足间尽显天人的超凡脱俗。
她见到我凭空出现，并不惊讶，只是问：你是谁？
我说，我是旅行者。
她闲闲地追问了一句，就叫旅行者吗？
我说对，就叫旅行者。然后我就这么住进了她家，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有个很适合她的名字——樱花。
叁
樱花是个不得志的医生。
具体是哪一种医生呢？按照偶然从街坊们口中听来的话来形容，就是“二流心理医生”。
虽然樱花总是微笑着不去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但我知道，她对自己选择的职业有很深的执念和热情，只不过比较能宽容世俗罢了。换作是我，恐怕早就将这些人轰了个干净。
樱花存了很多好酒，天天都会品上一小壶。日本酒的味道丰富多彩，从甜到辣，应有尽有。至于喝什么，则由当天的天气、庭院景色、身上穿的和服和心情而定。
第一次请我喝酒，是在庭院里的樱花开至最盛之时。喝醉了的她身着一袭绯红色的和服，半跪半坐在檐廊上招呼我来喝酒。那模样至今仍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真是太美了。因醉酒而泛红的面庞与飞舞的樱花花瓣相映成辉，美不胜收。温婉如她，也生出了几分自顾欢乐的妩媚，凭着性子流露出几分动人。而内里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寂寥，每每在醉酒时丝丝绵绵地渗了出来，化作唇边自嘲无奈的笑。浓浓的风情交织着淡淡的伤感，怎能不令人倾倒。


饮酒之时，我偶尔也会讲些旅行中的趣闻助兴。但更多的时候我会注视着她的醉态和笑容想，她笑什么呢？笑自己不懂迎合大众更羞于向世俗谄媚？笑自己身陷世俗还傻傻地坚持？还是，只有这么笑着才能将悲伤掩埋，不被自己察觉地刺痛自己？抑或都是？
想归想，然而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就如我会向她讨教关于这个国家的知识，却从不多问她的事。而她，大概连我来自哪里都不曾好奇。
肆
一张棋盘，双色棋子，构成了“围棋”这种规则简单却格外耐玩的游戏。想要在这方寸空间内取胜，既需要准确的判断力，又需要长远的眼光。就好比是带着镣铐舞蹈的舞者，才更考验舞蹈的功底。
不过，虽然我佩服樱花的棋技，但却不喜欢下棋时的她。
因为她永远是执黑子的那一方，永远换一身深色小纹和服与我对弈。种种不安定的深色雾气缭绕在她周围，令人不安。
樱花第一次教我下棋时，曾经顺道问过：“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放下棋子的？”
“把对方的棋子包围起来。”我老实地回答。我觉得围棋就是应该这样。
她微微一笑，说：“这样就好。”
然后那盘棋我赢了。
奇怪的是，在此之后，随着我下棋经验的积累，要赢樱花反倒越来越困难了。有次我来劲儿了，一天之内同樱花下了五盘，结果五盘皆输。樱花见着我郁闷的样子，倒也不急着离席去泡茶：“怎么了？”
“感觉越学越赢不了你。”我苦笑。
“还记得你第一次和我下棋时说的话么？”
“‘把对方的棋子围起来’？”
“没错。”她慢条斯理地理顺袍袖上的褶子：“我的确拥有下棋的知识——也就是经验，但那只是为了更好地包围对方的棋子。有时候，‘无心’比‘有心’更加用心啊。”
“可是我输了。”
“嗯，确实……”她用手指缓缓地抚摸着棋盘的边缘，“但你看，要是你刚刚少读一步，其实就赢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定式不过是种规矩。”樱花慢悠悠地反驳，“我以前也这么认为，现在也这么想。我一直在这个棋盘上度过我的人生。对我而言，那就是全部的‘世界’。然而，棋子有时却会被下在这里——”
她将一颗棋子放在棋盘的最边缘。
“这算？”
“是无法看出的棋路吧？偶尔，也会有这种事的。”
有一半在棋盘边缘外的棋子微微晃动。
我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
种种不安定是——“越境者的迷惘”啊。
大约是因为职业的缘故，樱花厌恶世俗的“日常”。她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建起了与世隔绝的结界，但同时又贪恋着那如襁褓般温暖的“日常”，毫无自觉地越过边界，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最终迷茫不知方向。就像我曾经有过的一样。
但那与我何干？时空旅行者不能够透露未来，也无法干涉任何一个世界里、任何一个时空中、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我是个旁观者，即使不甘心也是个旁观者。如此罢了。
这就是时空旅行者的代价。很无奈，也很悲伤。而我，却是很久以后才明白。
伍
“樱花。”
我踏过草地，走到女子身后，静静地开口呼唤。
半跪半坐在檐廊上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柔和地笑笑：“早上好。”
我点点头，发现她今早穿的是深色的小纹和服。越过她的肩膀望去，果然见她手执一册棋谱，面前摆着棋盘，上面只有零星几个棋子。是个残局。
她见我的目光定格在棋盘上，忙放下书，连声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还没做早饭。你饿了吗？想吃什么？”
“没关系，我不饿。”我尽量把眼神放得在柔和些，“一大早的就下棋？”
“嗯。”她似乎放松了，重新拾起棋谱，无奈地冲我一笑，“看来，这个残局我是解不开了。”
庭院里依旧断断续续地飘着樱花，属于夏天的风铃发出空灵的声响。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春天。
“樱花，如果我想去旅行，但是又觉得一个人很寂寞，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一身风尘仆仆的旅人装扮的我，向身着深色小纹和服的女子伸出手。
女子小小地犹豫了一下，蹙起形状姣好的黛眉。牵动着我的心头忽地一紧，几朵樱花飘落。
随后，她羞涩地抿嘴一笑，轻轻搭住我的手：
“愿意。”
回应她的是稍稍用力回握的手，以及沾染了樱花香的嘴唇。
若时间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
陆
樱花散落在袖旁。我抬起头，唇角上扬：“阿近，你说我这人，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活着究竟有何意义呢？”
“哎呀呀，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您明知道，您是没有……”
“——没有时间的人。对吧？”我静静地微笑着打断他的话。
“就是如此。”
的确，对于自身时间轴早已紊乱甚至凝滞不前的时间旅行者而言，不存在“过去”、“现在”、“未来”和“时”、“分”、“秒”等时间概念。因此既非青春永驻，更非不老不死，而是生命永远静止在时间中的那一点罢了。
“老实说，你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违反公约，还固执地要求保留下结界，真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佐藤近想起之前的事，摇摇头，“算了，我去向巴塞尔先生报告。需要的时候请找我，我随时赶到。”说着，就离开了。
结界内部再次变得安静。
我闭起眼睛，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
梦里，樱花披上了樱色的华服，盘起的发髻上点缀着华美的头饰，一对柳叶细眉，一双顾盼美目，一股沉静的美艳。她撑着一把纸伞与我擦肩而过，清冽而又甜美的余香从梦幻的混沌中清醒了我的头脑——蓦然回首，她已走到我身后。
我想那大概是她最后的告别，所以我一直凝望着她。落英缤纷之中，一身樱色华服的娉婷女子回眸颔首，长袖半遮面，留给我一记略带歉意的浅笑。何等风情万种，无以言表，直温婉到人心里去。
——禁不住想，如此美丽优雅，如此聪颖敏锐，如此坚强执着，又带着无处倾诉的悲伤与孤独的人，注定不会幸福吧？
那份藏在醉酒时戏谑轻佻的微笑里的脆弱和无助，我读得懂，而且读得心痛，读得心酸，却又明知她不需要他人同情、安慰。
这个女子的一生，绚烂过了，便决绝地离去，将自己也一同凋零在风中。真真像一树温柔内敛的春花。
梦的最后，樱色女子纤细的身姿湮没在迎风飞舞的樱花里。与此同时，不知是多少千米以外的墓园中，已经历些许风吹雨打的石碑反射出黯淡的光芒。
疲惫的旅行者坐在院前的檐廊上，风镜后的眼睛低垂着，唇线淡漠，长长的银发从帽下散落。正凝望着院子里的漫天樱华，风铃不和时节地响起，几朵樱花乘着风散落袖旁。旅人的目光悠悠，时间也长长。


很不错哦，构思很新颖啊，描写十分细腻，风格我很喜欢，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