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边水起,虞姬一转身别了项羽。】
从她身边经过的每一分每一秒,烟火阑珊,风过花败,都在慢慢被时间吞食而进。二十年恍然一刻,无论是当年《霸王别姬》戏本上的一行行蝇头小楷,还是与二少在码头最后一别的转身,都在记忆里缓缓成灰。
玉绣已经不记得了,她得这种病症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知道她心里藏着的往事,只有她的养子供养着她。她总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摊开手,细细地看着,却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
虽然记忆消退了,她却还会时常哼起《霸王别姬》的调子。外人听了便会调笑地说:“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怎么还记得这一出。”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生,摊开两手,却也抓不住过去的幸福,只得任它从指尖滑过。没有人知道程玉绣这一生忍耐了多少等待和辛酸。
偶尔,她会嘴里低声模模糊糊地叫养子拿来她自己的镯子。她总是花费一整天的时间,抚摩着玉镯光滑的玉质表面,上面有龟背花纹。她已苍老的手指一遍遍滑过温和的玉面,嘴里不住呢喃。
其实幸福的瞬间少之又少,只不过两个。
第一个瞬间,大概是十五、六岁那年吧,她穿浅蓝色袄子,披着件紫羔小毛斗篷,远远看到那个着长衫的青年站在梅树下等着她。她慢慢走近了,听到他轻轻地说:“嗨。”她脸微微一红,不答腔,头也稍稍低了下去,但心中却是极欢喜的。
那个温润的青年,摇晃在梅树下的影子,她想了好多遍。但多年以后,她却后悔了。不该顶上师姐唱那曲《霸王别姬》。一首戏曲,却折了她的人生,好几轮回。
玉绣从小就是唱配角的,只不过师姐临唱前失声,才替她扮了虞姬。她着了妆,纤细的腰肢称着戏装,细巧柔软的唇上涂抹了几点嫣红朱砂,咿咿呀呀唱着,笑起来眼波流转。或许正是那笑的缘故,二少才是硬要将她娶回去。
她才刚红,没红透就这样被柳家的轿子抬了回去。
但回想起,她只不过是程玉绣,一个戏子罢了,柳二少瞧上了她是她的福分,但怎能妄想登大户人家的门?
江边水起,虞姬一转身别了项羽。但屈指一数,历来有多少虞姬这样贞烈的女子,多少这样痴情虞姬的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