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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树高雅的气质,的确隐喻着觉者一生,在充满煎熬的人生苦难中省思、乃至透彻后的大觉悟,这正是人类自我提升的一个漫长路途;菩提树象征着东方宗教的人本思想。
想对的,最能代表西方宗教态度的是三角锥体的耶诞树。西方宗教已经完全否定人的自觉,基督背负了意味着冲突和对立的十字架,人类则在神的目光下背负原罪。因此,耶稣是来「降生」的、来「拯救」的,人们鼓舞的不是他给成圣立下了楷模,而是他终于下凡来了。
在十八世纪初叶巴黎来往马车的市街上。
在十九世纪新大陆降雪的旷野中孤立的、清教徒的木造小筑里。
在廿世纪中期政变频频的南美午夜,那显得特别温暖的公寓客厅中。
在一九八四年播放着重金属乐团蓝调歌曲的百货公司入口处。
耶诞树在世界各处惊人地繁殖着,人们围着它们狂舞、欢唱,不论是否信教,耶诞树已经被人类当做一种季节的征候、一种普世的意象,从这个观点而言,耶诞树确实征服了现代人种数万年来的文明,就算天下的树木都因污染和生态结构的变迁而消灭殆尽,耶诞树是唯一不可能绝种的植物,虽然它们不是帝王、也不曾出现在任何一部正史和严肃的教科书上,甚至无法在植物分类图鉴和百科的索引上寻获它们的排名。
挂上各式各样锡箔和缎带的加工制品,还有一些糖、一些保丽龙彩球,以及一圈圈盘旋而上的电线,氖灯规律地熄灭、亮醒、刺麻我们的视觉,有节奏地激昂我们的情绪,使得大家已没有余地去考虑它们在我们文化土壤中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地位和影响。
很少见到原材的耶诞树制品了,树身和石绿色泽的树叶都用合成塑料代替乔木,可以一再堆回仓库,永保新鲜,翌年弹去尘埃,又能够栩栩如生地现身在众人眼前,当然在经济能力许可的范围下,它们必然面临短命的结局,尤其在中产阶级生存空间的限制和大企业饱尝积仓压力的世纪中;这或者是现代商业和化工技术另一个明显的投射。雷射束拼组的耶诞树是一项期待,影像既不随意形变、交替彩色,又解决所有关于空间的考虑。
棕榈是另一个典型,顺着围绕地球腰身的赤道蔓生着,从东印度群岛经中南半岛、近东到达沙漠的边缘,棕榈在干涸的险地随遇而安,这种倔强的性格正和生存其间的回民吻合,紧裹蓑衣的树干也与阿拉伯民族布罩之内那瘦削的面颊互相呼应。耶诞树在大殖民时期毕竟附随着武装白人和前仆后继的神职人员光荣地征服了黑人非洲,但是一直到了法国的骆驼兵团和外籍佣兵没有表情地撤出沙漠,北非仍然是棕榈的天下,仍然是回教的天下。
一八三○年法国一支三万七千人的部队费时廿三天就控制了阿尔及耳,此后的百余年间,法兰西民族将庞大的税金以及许多第一流血统的将才和子弟消耗在法属非洲约三八六六九五○平方哩的土地上,反叛乱扫荡所及之处一片焦土,房舍老弱无一幸免,连土著赖以生存的橄榄树也砍斫一空。基督教殖民主义侵入不设防不设的沙漠,犹如利刃刺入海面般轻易,但是利刃终究会被海水与时间共同腐蚀,海水却依旧是海水;倒抽一口凉气的殖民帝国在历史中崩溃了,沙漠仍在。
可兰经与阿拉真主仍在。
落后、贫穷、疾病以及迷信仍在。
喜欢打噎却不可屈服的民族仍在。
挺立在大苍茫中,和烈阳、风沙僵持的棕榈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