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两百年前的涿鹿之战，神农全军覆没，几乎亡族。轩辕黄帝虽奇兵制胜，却是险胜，轩辕国力大损，再无暇侵扰高辛，俊帝趁机加大改革力度，经过这两百年，现在的轩辕和高辛若开战，只怕轩辕难敌高辛啊……”
“哎，老头儿，你可知道我们轩辕族的王姬最后怎么样了？”
听得此句，酒馆窗边坐着的一个白衣男子端酒的手忽的抖了一下。
说故事的老头儿弹着三弦：“说起轩辕王姬，可真是个奇女子，自休高辛王妃不说，还在两军阵前公然承认她心属蚩尤。只是后来，她为救轩辕将士于洪水，化为旱魃，如今非神非魔非人非妖，蚩尤随她而去，下落不明。只听说赤水之北，万里流沙中有一片桃林，不知王姬她是否在那……”
“老头儿，照你这么说，我高辛俊帝岂不窝囊？”
“小老儿活了这把年纪，所敬之人唯有八世俊帝高辛少昊及轩辕大王子轩辕青阳。可惜呀，少昊已非当年温润少年，青阳名义上在归墟闭关疗伤，但大荒已传了两百年，说他早就死在了蚩尤掌下，唉……嫘祖一脉，绝矣。”
众人沉默，但神族之事离他们毕竟遥远，沉默之后，又是闲聊。
白衣男子一阵恍然，二百年，在他数千年的生命中不过短短一瞬，可这二百年来的岁月，他异常孤单。
青阳，阿珩，小夭，他生命中曾经的温暖，而今又在何方？
眼前一暗，抬眸，那说故事的老头儿笑眯眯的站在他面前：“少年郎，一个人喝闷酒，可有烦心事？”
他勾唇，却无心和老头儿说话，起身，水灵流转，轻轻推开老头儿，准备离去。
“大概五百年前，可是你，在高辛，救了西陵姑娘？”
他脚步一滞，回忆带着他从另一个时空走来，久远得恍若隔世：
“是我。”
“那您是……”老头儿已隐约猜到，顿时肃然起敬。
召唤玄鸟，跃上鸟背，送给酒馆满怀期待的众人一个绝然的背影：
“高辛少昊。”


第一章 桃之夭夭
两百年前，轩辕与神农开战，黄帝之子青阳重伤，昌意，轩辕挥，夷彭因此而亡，轩辕唯一的王姬轩辕妭化为旱魃，黄帝又付出了数十万将士的生命，才将神农从大荒中清除。
两百多年过去了，神族之人不愿再提，凡人得到的多是只言片语。唯有少昊不敢忘，不敢忘记一切的一切……
生活总是要继续，少昊驭玄鸟飞往轩辕山，受邀参加轩辕昌意之子颛顼的婚礼。本来他以俊帝之尊，不必亲自前去，但颛顼是昌意遗孤，一来他对昌意有愧，二来颛顼与阿珩小夭关系非同一般，他的心中抱有一丝希望。
与安容安晋等人一样，轩辕众臣没想到高辛竟是少昊亲自前来，唯有黄帝好似洞晓一切，早早就在殿外迎接。
少昊心中一凛，面上神色不改，与黄帝寒暄一番后进入大殿，一左一右分坐在首位上。
茱萸一见他，眼圈儿立刻就红了，接借着倒酒之机，站到他身后。
新娘已经迎到，而仪式却仍没开始，少昊微微侧头轻声问茱萸：“还有谁没来？”
茱萸环视大殿：“玉山王母，不过她不能下玉山，所以该是使者吧。”
玉山……少昊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心中隐隐有了几分期待。
“玉山使者到！”侍卫高声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引着一男一女两人走入大殿。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以青纱覆面的青衣女子，她身后跟着一个手捧玉匣的白衣男子。待少昊看到男子碧绿的双眸时，身形巨震——烈阳！
“玉山王母座下西陵瑶见过黄帝，俊帝，颛顼殿下。”
西陵……瑶？是是他的小夭吗？少昊急急打量着青衣少女，以他的灵力，竟看不出这女子真容？
“姑娘可与西陵世家有渊？”黄帝明显被“西陵”二字镇住了，不过也只有一瞬。
“远支而已，非本家。”
黄帝点点头，“请西陵姑娘入席，礼官，行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鼓乐齐鸣，嘈杂中，立管的声音分外洪亮：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少昊嘴角噙着一丝笑，眼中却满是萧然。
“是王子妃，还是你的妻子？”
“妻子就是一生一世的唯一。”
“一生一世，一心一人。”
阿珩娇脆的声音和他低沉的嗓音交在一起，若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幕可以重新来过，他又会做出何种选择？
少昊一定会选妻子，而高辛少昊呢？青阳说的没错，他们肩上担的东西太多，女人……都不知排在第几位了。
正愣神间，新娘已被送回寝宫，而颛顼也已坐到了黄帝下位。
忽有一人离席，向少昊行礼。
“俊帝陛下，臣曾闻高辛二百年来能人辈出，臣斗胆，愿与高辛勇士切磋一番，一一则为庆颛顼殿下大婚，二则也希望以此加深高辛与轩辕两国情谊。”
应？还是不应？少昊把玩着酒樽。应？他是孤身赴约，难道要他自己亲自迎战？不应？那就等于在大荒内承认高辛无人。他心内冷嘲，黄帝何时变得这般无聊？
他唇边笑意愈发浓深，一双冰雪般冷峻的眼睛盯住跪着的人，那人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逐渐低下了头。
大殿内死一般冷寂，颛顼眉心直跳。
“谁言高辛无人？”众人一怔，随即看向说话的西陵瑶。西陵瑶起身，“我便是高辛族人，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离合，西陵姑娘不是来自西陵世家吗？”
“西陵之姓来自母系，我并不姓西陵，但我父亲却是高辛人。”
少昊的笑意终于漫进了眼睛，是小夭！是他的小夭！
西陵瑶回身向少昊行跪拜大礼：
“请陛下借随身配剑一用。”
少昊解下长剑，扔给西陵瑶：“一切小心。”
黄帝这才笑了起来：“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离合从地上站起来，拔剑，想西陵瑶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出招‘。
西陵瑶持剑而立，待离合逼近自己时，双臂一振，一条水龙破空而出，直取离合要害。离合定神，右手长剑爆开朵朵剑花，将水龙笼住，西陵瑶双眸微合，也不见她有何动作，只听得水龙一声龙吟过后，龙身扭转，冲开漫天剑影的包围，龙尾重重打在了离合的胸上。离合长剑一划，竟硬生生砍下了水龙的尾巴。
这哪里是“点到为止”？茱萸看得心惊肉跳，少昊眼中的笑意消失，只余下一片漠然。茱萸瞥见他的眼睛，冷汗涔涔而下，。
少昊竟起了杀心！难道……
离合捂住胸膛，西陵瑶持剑的右手慢慢地滴下一滴滴鲜血。
“五灵兼备，以水灵为长，你究竟是什么人？”
西陵瑶冷哼一声：“你伤了我，已是死罪。”
离合一惊：“你到底姓什么？”
“高辛！我外婆姓西陵，单名嫘；我母亲姓轩辕，单名妭；我父亲也的确是高辛人，他叫高辛少昊，我是——”她摘下面纱，露出一张与少昊有七分相似的脸，
“高辛玖瑶。”


我错了，名字是曾许诺•归……
(⊙o⊙)…

朝云峰
几人一降落少昊便布下结界，小夭扶他到桑林深处盘膝坐下，少昊轻声吩咐：“去轩辕丘外取一根木头。”
小夭看向逍遥：“快去快回！”逍遥瞪她半晌，终是不忍辜负她眸中流转的哀求，似是轻叹一声呼啸而去。
“小夭，收集桑林深处的木灵，每棵桑树收集一点，不要太明显。”
“爹爹，是外公……黄帝做的吗？土克水，这土灵不是一般的强！而且还十分诡异！”
茱萸一下子明白了，她是木妖，木克土，暗运灵力就要帮少昊疗伤。
“茱萸，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那两个摊子，带着烈阳和阿獙去摘冰椹子。”
正说话间，逍遥已经返回，将一株桃木扔到少昊身边，站在一旁冷眼瞧父女二人。
少昊从小夭身上吸收木灵遏制住土灵，拾起桃木拔出剑开始刻画，不多时，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少昊出现在他手中，他啮破中指逼出心头精血点在小木人心脏的位置，收拾好散落的桃枝，把木人递给小夭，一声不吭晕了过去。
小夭一个箭步冲上前，搭住少昊的右腕，顿时遍体生寒。尽管她吃了二百年的蟠桃，饮了二百年的玉髓，又有千年桑树的帮助，但这些木灵还是抵不过黄帝不知从何处集来的土灵！
“小夭，你带爹爹去北冥好不好？去归墟也可以！”小夭哀求的看着逍遥，逍遥却背过了身，拿鸟尾巴对着小夭。
“逍遥！”小夭跪了下去，“我知道蚩尤和爹爹之间结怨很深，可他是我父亲呀！爹爹的水灵越强，土灵的遏制就越强，再拖下去，爹爹的灵体会被土灵一点点吞噬，知不知死，却会功力尽废，日日忍受万蚁噬心之痛！逍遥！我求求你了，你速度最快，你救救我爹爹好不好？”
茱萸带着阿獙和烈阳早已回来，阿獙不忍，冲着小夭叫了几声，小夭摇头，“你若走，黄帝会起疑心的……爹爹的处境会更危险……”
逍遥还是不理她。
小夭跃起，擦干眼泪，横下一条心，化掌为刃，隔开双腕，用鲜血浸染桃枝。她迅速将桃枝编成一只飞鸟，咬破舌尖，逼出一口心头血，喷在飞鸟上，飞鸟迎风而长，化为实体。小夭扶着少昊跳上飞鸟，以灵力和精血催动飞鸟向北。她知道，即使这样也不会比逍遥快，但已是不慢！
逍遥被小夭吓住了，这一幕是如此眼熟！他尖叫着告诉小夭：“除了我，没人知道北冥在哪儿！”她怎么就继承了蚩尤的肆意妄为！
“是吗？”小夭脸上带着逍遥熟悉到极点的蚩尤的笑，她已将灵力散入大荒。茱萸脸都白了：“小夭！不要！你身上还有伤！”
烈阳拍拍阿獙，两兽同时飞起。逍遥气极，振翅而起，一翅膀把小夭从飞鸟上打下来，阿獙忙接住她。逍遥游看了眼昏迷中微微蹙眉的少昊，山般冷峻的俊帝只有在失去意识时才会让人想起他也曾经拥有水般的温润。逍遥无奈归无奈，生气归生气，还是让烈阳把少昊带到自己的背上，全速飞往北冥。
小夭无力地趴在阿獙背上，茱萸从怀里摸出丹药塞进她的嘴里。失去了灵力的护持，鹅毛般的大雪渐渐止住飞鸟又变回了桃枝，唯有那水蓝色的结界依然水光流转，纹丝不动。小夭鼻子一酸，似想到什么，指着那一堆桃枝：
“烈，烈阳。”
烈阳会意，口微张，细如丝的凤凰玄火燃烧着桃枝，在烈阳的控制下，桃枝一点点消失，可连烟都没有，甚至连青草都没伤到一根。
小夭从阿獙背上跳下来，稳了稳身形，把少昊给她的小木人放到地上，木人接上地气，迅速变大，片刻间，一个白衣翩翩的傀儡少昊就出现在了小夭面前。
傀儡人跳上玄鸟，向小夭伸出手，小夭却把茱萸推上了玄鸟，烈阳把两坛冰椹子也抬了上去，“你们先走，去归墟！我有话和黄帝说！”
“小夭！”茱萸急急叫她。
“茱萸姨，你放心吧，我和阿獙烈阳很快就会和你会合！”
目送玄鸟消失在高辛的方向，小夭挥手撤了少昊的结界：
“我们走！”


第二章 归去来兮
没有人知道，小夭究竟和黄帝说了什么，轩辕山的侍卫只看到黄帝星夜召来离朱议事。
少昊醒来时，体内的噬心之痛已经消失了，他睁开眼睛，一条青色的大鱼正瞪着他，看他苏醒，没好气的送他一句话：
“黄帝也不知从哪里寻来如此诡异的土灵，亏得你灵力深厚，高辛少昊果然名不虚传。”
少昊微笑：“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夸我吗？”
“堂堂俊帝竟沦落至此，你是白痴吗？居然对黄帝没有防备！”
少昊敛去笑意：“他利用了我对阿珩和小夭的感情，名义上是颛顼大婚，实则是逼我现身。他知道阿珩，小夭和颛顼血浓于水，而我为了接她们母女回去必会亲临轩辕，这才布了这个局。如果顺利，此时我应该被他软禁了，他千算万算，就是忽略了小夭。”
逍遥信他才怪：“你最好记住，不要利用小夭……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儿，你没有资格利用她，她是蚩尤的女儿！”逍遥很期待少昊的反映。
“我知道，在她出生前我就知道了。”
“那你还——”逍遥的惊讶已非语言可表达，俊帝宠长王姬上了天大荒皆知，要星星绝不给月亮，他一直以为少昊并不知情。
“她也是我的女儿。”少昊平淡地回应逍遥的惊讶。
逍遥沉默，“你应该好了吧。”
“带我去归墟。”
逍遥破水而出化为大鹏，少昊跃到他背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人已到归墟。
水蓝色的结界，以及被挡在外面的茱萸，阿獙，化回原型的烈阳。
少昊哑然，拍拍焦躁不安的阿獙，坐在茱萸身侧：
“小夭进去多久了？”
“从她回来，大概三个时辰了。”
少昊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暗自结印，调动归墟全部水灵为小夭疗伤。
结界内
一颗青碧色的珠子散发出柔和的光笼着浸泡在水中的青衣女子。
小夭双眸紧闭，嘴角却微微上扬，竟是很舒服很享受的样子。半晌，她睁开眼睛，看到头上悬着的青碧珠子，吓了一跳。不过她是玲珑心思，立刻就明白正是这颗珠子在帮她疗伤。
小夭嫣然一笑：“谢谢你哦。”她看着身上仍笼着的青色光芒，歪着头想了想：“嗯，好像阳光照着我的感觉呢，好温暖，你好象是青色的太阳呢，呃，青色的太阳？”小夭突然拍手大叫：“我就叫你青阳好不好？我大舅舅就叫青阳！”
听了她的话，本来还略有浮动的珠子顿时僵在了空中，片刻之后，像是泄气一般沉入了水里。
“什么脾气……”小夭嘟囔着，“他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像谁呢？”她爬上岸，烘干衣服，“哎呀，算了，先出去再说吧。”她挥手撤了结界，看见少昊，欢呼一声，像一只快乐的小鹿一样扑进了少昊的怀里。
试问天下还有谁敢和俊帝胡闹？茱萸笑着摇头，但这笑却是转瞬即逝，她看向平静的水面，咬了咬唇。
少昊岂能不知她想什么？“茱萸，他已经不在了。”
“你胡说！”茱萸激动起来，“少昊，你和大殿下认识了几千年，王姬不了解他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什么时候食过言？他说让我等他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
少昊无奈的暗叹一声，这根木头，不是长出心了吧……
小夭在少昊怀里耸了耸肩，伸手去探少昊脉搏，少昊也没有防备，任由她扣住自己命门。
灵力运转一周后，小夭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头搭在少昊肩上：
“我很庆幸娘亲把《神农本草经》留给了我，爹爹，你为什么没有防备，这不像你啊……”
少昊黑线，难不成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复杂？他又好气又好笑的弹小夭的额头：
“鬼丫头。”
小夭嗯嗯啊啊的不肯答应。
逍遥和烈阳看不惯小夭的撒娇行径，两双鸟眼一齐上翻。逍遥冷哼一声，振翅离去，烈阳则是挥着翅膀，冲小夭不满的叫着。阿獙忽闪着大眼睛，无辜的看着他们。
少昊大笑，笑过之后，却是畅快淋漓，自己已经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自从青阳去后？还是自阿珩与自己割袍断义之后？
“茱萸，你和阿獙烈阳去承华殿休息，我和小夭一会儿就回去。”
“哎。”茱萸招招手，骑到阿獙背上，和烈阳向承华殿飞去。
“爹爹，那我们去干什么？”
“满堂的大臣等着叩见长王姬，你打算临阵脱逃？”
小夭吐吐舌头，挽住少昊的胳膊：“高辛少昊的女儿岂会那般无胆？”
少昊面上神色不变，心内却咯噔一下。
小夭，你在暗示什么？你真不打算向爹爹要那个承诺？
抬手，揉揉小夭的头发：“那走吧。”


第一次有长王姬出席的朝会因中容的一句话陷入死寂。
少昊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中容，突然间很后悔当年平定他的叛乱后“不计前嫌”的把他留在了朝中。
至少，现在在他手里的小夭的手，就不会抖得这样厉害。
还是二百年间不知上演了多少次的恭请陛下纳妃。
中容重重地叩了一个头：“陛下自登基以来，后位一直虚悬，原本还有王妃……轩辕王姬，可是二百年前，王姬自休高辛王妃，至今陛下仍未再娶，以至陛下膝下无嗣，而长王姬毕竟是一女子，无法继承王位。今臣弟进言，恳请陛下从四部中挑选贤良淑德且身份尊贵的女子，以充后宫。”
众臣都捏了一把冷汗，二百年了，一提到纳妃之事，少昊十成十的会发怒，就连陛下的表亲安容安晋都不敢妄提，中容今天是吃错药了？长王姬刚回高辛，就遇上这么档子事，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可这是长王姬！陛下宠都宠不及的长王姬！更何况她还是前王妃的女儿！你中容是不想活了？
小夭听着中容的话，第一次明白了少昊的艰难。二百年来，少昊励精图治，加紧改革，可如今纳妃众人还是注重身份出身……
少昊面罩寒霜，冷冷开口：“此事……”
他突然闭了嘴，因为小夭挣开了他的手，跪到了中容身侧。
“父王，”小夭俯下身子，额头轻触地面又抬起来，她看着少昊的眼睛：“父王，中容说得有理，储君之事，事关高辛国体，兹事体大，不得儿戏。高辛有四部，青龙，羲和，常曦，白虎，儿臣恳请父王，依中容所言，从四部中挑选女子，另外，也从高辛各附属国中挑选女子，身份不必尊贵，相貌不必绝色，品性贤淑即可……”
“不可能！高辛立国上万年，即使是后宫侍女也都出身名门望族，立妃人选，必须出身尊贵！”中容本来听到小夭支持他，心下窃喜，可小夭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让他窃喜不起来。
“中容！你最好明白，虽然你是我叔叔，但是在这朝堂之上，我是君你是臣！你想以下犯上吗？”
中容猛然侧头，一双眼睛紧盯住小夭，几欲喷火。
小夭不理他，再次向少昊叩首，压住了少昊的话：“儿臣恳请父王纳妃！”
少昊已到嘴边的话让小夭逼了回去，他隐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直跳。
殿上大臣全部惶恐的跪了下去。
少昊看着小夭，心中五味杂陈，似喜似悲。
“纳妃之事，交由长王姬全权负责，小夭留下，其余的人都退出去吧！”
众人擦着冷汗起身，这就……这就答应了？他们二百年都没做成的事长王姬一番话就解决了？安容安晋对视一眼，向小夭的方向恭敬一拜，施礼而去。
小夭头贴着地，泪水汩汩而落。
少昊站到小夭前面，眼中满是心疼与怜惜。他蹲下，抬起了小夭满是泪痕的脸。
“你真的想我纳妃？”
小夭急忙摇头。
少昊一声长叹，将小夭揽入怀中：“对不起，你刚回来，就让你遇到了这种事。”
小夭再也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少昊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哼唱着远古时代的童谣，哄着她。从小夭断断续续的哭诉中，他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
“娘亲二百年前送我上玉山之后，再也没来看过我……”
“阿獙来找我和烈阳，他说娘亲死了……”
“烈阳找遍了大荒的每一个角落，可是都没有找到娘亲……”
“我会想爹爹，会想娘亲……”
“我喜欢去玉山的藏书阁，久而久之，看清楚了好多事情……”
“现在的小夭不是二百年前的小夭了……”
“爹爹，我好想娘亲……”
“爹爹，玉山好冷清……”
少昊把哭累睡着的小夭抱到寝宫，吩咐侍女服侍长王姬躺下，顺手扯过一块绢帛，交待过茱萸，让玄鸟送去承华殿，走到了殿外。
他抬头望月，心下痛楚，小夭小的时候有多顽皮，多霸道，这他是清楚的……可现在？
少昊啊少昊，你是喜，还是悲？在轩辕试探小夭的是你，现在痛惜她的仍是你，你真的要把小夭也当成棋子？
你明明看出了酒里的异样，却为了测小夭的应变能力装作什么都不知，看到她的聪慧你暗喜，你何其卑鄙！
她是你的女儿！是阿珩的女儿！是你答应要帮阿珩保护的人！
你已经背弃了对青阳的承诺，你难道还要背弃对阿珩的承诺吗？
为了守护高辛的万千灯火，你还想放弃些什么？
小夭是五神山上唯一真心爱着你的人，也是整个大荒唯一真心爱着你的人！
高辛少昊，你究竟，在做什么？
小夭，你的娘亲在赤水之北，在你生父化作的一片桃林中，明天，爹爹就带你去找她！


太阳从汤谷升起，天亮了。
凭栏站了一夜的少昊依旧站着，忽而听到身后有些声响，他回头，看见几个侍女匆匆跑进寝宫，服侍王姬起身穿衣洗漱。
他走进去：“怎么起来这么早？”
几个侍女连忙下拜：“参见陛下。”
“睡不着就起来了呗，我一会儿跟你一起去上朝。”
“就这么去？”少昊把小夭拖到铜镜前，“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
小夭“啊”了一声，捂住眼睛不敢见人了。
少昊无奈：“你就乖乖在这呆着吧，要不就去承华殿找茱萸他们，我下朝回来找你，带你去个地方。哦对了，昨天交给你的事不用太上心，我是纳妃不是立后，婚礼之类的统统免了，另外你想办就办，不想办就交给安容。”
小夭歪着脑袋思考了一瞬：“还是我来吧，毕竟事情是我逼你答应的，安将军还有别的事需要处理。你让四部还有各附属国把进献的女子送到我这来我看看，朝堂上的事就够让你烦心了，后宫还是交给我这个长王姬吧。”
少昊盯了她半晌，屏退侍女：“小夭，别勉强自己。”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到宁愿希望你选择的是在我的羽翼下做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就像王母说的那样。”
“爹爹，我会时刻记住，我叫高辛玖瑶，是高辛的长王姬，也是高辛唯一的王姬，没有人可以逼我做任何事情，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甚至甘愿为棋子？”少昊挑眉。
“我只做你的棋子，至于别人……我想他们也没那个本事。”
“你让我……很有一种负罪感，我已经牺牲了太多的人，父王，阿珩，青阳，昌意，诺奈……我不想连自己的女儿也要利用，我和青阳都试图过保护阿珩，可最后她还是因国难披金甲。小夭，如今爹爹有能力保护你，你为什么……”
“爹爹，你不用我，黄帝也会利用我来牵制你，我的身份太复杂了，你愿意让我无拘无束，可是在黄帝眼里，我却是最好的工具。与其今后痛苦，不如此刻快刀斩乱麻，而且我相信，你也舍不得让我承担太多的责任。现在我们两个在这说利用，其实……今后的棋该怎么下，所有棋子该往哪摆，我心里根本没数。”
少昊一怔，突然大笑：“小夭，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这么聪明，不管你怎么想，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把你隔在高辛与轩辕的战争之外……但至于高辛内部，你不去惹他们，却有人一定会来惹你。”
“我当然知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只要你信我，就像榆罔信蚩尤一样，那就没人能动得了我。喂，我说，到时辰了，你该去上朝了。”
少昊抬头看了眼天，“我走了，你等我吧。”
少昊离开后，小夭坐在榻上，两条腿一荡一荡地晃着，她摸出阿珩留给她的玉筒。
“娘亲……你究竟在哪里？王母说这玉筒里藏着大秘密，要我真正明白世事后才可以打开……娘亲……我好想打开，可我不敢……好像，打开之后就会失去什么……娘亲，小夭好想你……”
她唇边忽然挂上了一丝冷笑，二百年，足以改变一个人……轩辕黄帝，就冲你二百年前逼得我娘亲与她最爱的人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就冲你逼我娘亲化为旱魃，我决不会原谅你！
轩辕黄帝，我们走着瞧！
赤水之北。万里流沙。
罡风吹得小夭有些睁不开眼睛，少昊一言未发把她挡在身后，提步向那一片桃林走去。
桃林，在漫天黄沙中显得是那样突兀。
一片烂漫，一片凄凉。
“爹爹……”
“嘘……阿珩！我是……少昊，见见我好吗？”
仿佛是在那祭坛上，他抱起血肉模糊的女子，“阿珩，我是少昊。”
又仿佛，是在玉山上，他——那个山水丰神的男子向她快步走来，“阿珩，我是少昊。”
呵！快五百年了！
少昊和小夭都看到了永开不败的桃林深处，一个喁喁而行的青色身影，在听到说话声后，停顿了一瞬。
却也，只有一瞬。
“娘亲，娘亲！真的是你吗？我是小夭啊！娘亲！你为什么不来看小夭！”
有些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青色身影，有些恍然。
“小夭……回去吧，娘亲……不想吓到你。”
回去！回去！
小夭！不要怪娘亲！


第三章 回首依依恨
风依旧，桃花翻飞，仿佛诉说着那亘古不变的深情。
桃林深处的青色身影，抚遍每一棵桃树，口中呢喃着别人永远听不懂的情愫。
可是——
“阿珩，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出来了吗？”少昊眸中隐忍的水光让小夭心痛异常。
“少昊，你我已解除婚约，我的事，你不必操心！”
“娘亲……你见见小夭好吗？二百年了，你难道不想看小夭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吗？你真的不想小夭吗？”
小夭，不是娘亲不想见你，而是……娘亲已不是你印象中温婉美丽的女子……娘亲如今，神不神，魔不魔，妖不妖，人不人，娘亲已成为这世间最最丑陋的怪物……小夭，娘亲想你，可是娘亲……不能见你。
见桃林内久久没有回应，小夭双膝一软，跪在沙地上，“娘亲，你告诉小夭，小夭做错了什么，让娘亲不愿再见我？”
桃林内的阿珩捂住嘴，泪水无声而落，小夭！原谅娘亲！
“阿珩……王母去了……”
“湄姨……去了？”阿珩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娘亲，昨日，颛顼哥哥大婚，王母支我下山，自己一个人走了。她告诉我，除非将来我重开蟠桃宴或有急事，否则，我永生不得再踏进玉山一步！”
“重开蟠桃宴？湄姨把王母之位传给了你？”
“娘亲！不管小夭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你都见见小夭好吗？我已经回到高辛，从现在开始，我会履行一个长王姬的职责，也会做好玉山王母！我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娘亲！见见小夭吧，好不好？”
“小夭，你没有必要如此！要知道，你根本就不是……”
“阿珩！”猜到阿珩接下来要说的话，少昊连忙出声阻拦。
“我不是什么？”小夭很疑惑。
“没有什么。小夭，你先回去吧，我来劝劝你娘。”少昊知道，想瞒小夭一世是不可能的，但……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
“爹爹？”
“回去！”
少昊一直都宠着她，别说打骂了，就是一个脸色都舍不得摆给她，小夭有些委屈，她咬了咬唇，恋恋不舍地又向桃林深处看了看，“娘亲！希望小夭下次再来时你不会再生我的气了！”
她抬头清啸一声，逍遥从云霄中呼啸落下，载着她，向高辛的方向飞去。
本来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如今却故意放缓了速度，小夭只能看到泪眼婆娑间，一片凄迷的粉色莹莹而闪，连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青色，刺痛了她的心门。
少昊心神激荡，无数水灵在他的无意催动下释放，传说中永远干旱的万里流沙腹地，竟起了绵绵细雨。
“为什么要阻拦我？”声音模糊在雨声中，更平添了几丝冷意。
“阿珩，你真的在这桃林中呆的久了吗？”少昊苦笑，“不过才二百年，别说二百年，就算是两千年过去了，你能保证怨恨蚩尤的人会减少？小夭若失去高辛长王姬身份的庇护，仅凭一个不被黄帝承认的轩辕王姬和羽翼未成的玉山王母，你觉得她还能活多久？”
阿珩似一下子泄了气，“那算我求你，别把她扯进那些政治纷争里去。”
“哈，哈哈，阿珩，你以为我想吗？”少昊仰天大笑，声音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我答应了中容纳妃，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小夭率群臣跪求！她甚至不惜为棋子……二百年前，黄帝的所作所为，不仅断了你和他的父女之情，更断了小夭和他的祖孙之情！”
阿珩再次沉默，少昊一时无话，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少昊抬头看了看被黄沙遮蔽了的天空，忽地散去了灵力的禁制，任由缠绵梅雨起瓢泼。
那一袭白袍，被雨水打湿，凝住了原本潇洒飘逸的身形，也凝住了十树落英。
“少昊，你回去吧，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我不会告诉小夭她的身世，但更不会跟你回去，二百年前，我就告诉过你西陵珩和高辛少昊，不会再是朋友！你回去吧，我已经想忘记了，可是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就会想起你骗我配给大哥的药，就会想起你没有去救四哥……我不会再恨你，我想……我想忘记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阿珩！”
“少昊！我说过，我答应过蚩尤和他在一起，他去哪里，我去哪里！”
少昊踉跄了一下，却没再言语，哑着嗓子召唤玄鸟，绝尘而去。
只余下万里流沙中突兀的桃林，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歌声——
藤生树死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
死死生生两相伴
生生死死两相缠呦
他轻笑出声，却再也压抑不住唇边越聚越多的鲜血……
脚下高辛的星河依旧灿烂，他的心灯呢？恐怕早已黯淡了吧……


第四章 度尽劫波，兄弟在
月上中天。
小夭翻来覆去了半夜都睡不着觉，她揽衣推枕起身，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睡在外殿的茱萸和半夏，走到了殿外。
没想到少昊竟在殿外等着她。
“这把剑”少昊看出了小夭的吃惊，指了指她手中的剑，“可不仅仅能用来监测你的安危，你是剑主，自与剑灵脉相通，我是铸剑师，它又融了我的心头精血，与我血脉相通，只要我是清醒的，就可以掌握你的情绪。”
小夭苦涩地笑了笑，那你岂不是已经知道我不是你的女儿？
少昊看得眼里满是心疼，拉着她跳上玄鸟：“爹爹带你去看星星。”
其实所谓的掌握情绪都是他乱编的，他只能靠剑来掌握小夭的安危。今日朝会，中容当着百官之面说出大荒传的谣言，质问小夭身世，他突然就有了一丝害怕，不是怕中容，而是怕被他扔下五神山的小夭会听到这些传闻。所以，侍卫来报长王姬回了承华殿，他就守在了承华殿外。
现在看来，他的担忧，落了实。
“今天是高辛的放灯节。”少昊一如既往的慈爱，“还记得一百年前的放灯节吗？”
小夭满面愁云，木然的点点头。
“当时我问你，愿不愿意和爹爹一起守护这人间星河……”
“我会离开高辛。”小夭突然截断了少昊的话。
少昊装作没听见：“你回答的很干脆，你说你愿意。”
小夭的眼泪立时砸了下来，如今的她还有什么资格？
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母亲留给她的玉瞳，得到的是母亲亲笔所写的血书！上面详细地交待了她的身世，她的的确确是蚩尤的女儿；母亲又写下了她容貌的秘密，也确实是因为她体内封印了驻颜花；母亲还立下重誓，承诺绝不允许她染指高辛王位。
她根本就不是高辛少昊的女儿！
她根本就不是高辛的长王姬！
她还有什么资格去陪同俊帝守护高辛河流上的万千灯光？
少昊暗叹，看来小夭已知道真相，他扳过小夭的头：“你要离开高辛，你能去哪？轩辕？黄帝会承认你这个王姬吗？颛顼尚不成气候，根本没有能力护你周全。玉山？你难道忘了王母的临终遗命？你忍心拂逆她吗？蚩尤的仇家遍布大荒，你又能抵住几个？”
少昊的话句句敲在小夭的心上，天下之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
小夭不说话，眼泪一颗比一颗落得急。
少昊不忍再逼她，帮她擦干泪水，“爹爹送你回去，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就是我的女儿。”
“若中容等人得知我并非你亲骨肉，一定会对你发难，甚是逼你逊位！”
少昊闻言心里一暖，“我自有办法让他们闭嘴，这段时间你好好歇一歇，多去去归墟，哪里有助于你修炼。”
小夭仍是满腹心事，少昊只得暗运灵力，让她沉沉睡去。
送小夭回承华殿后，少昊立在云海中央，思考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事情的发展已经有些脱离了他的控制，大荒为何会有传闻？这传闻来的着实蹊跷，难道是有人故纵谣言？中容基本可以排除，高辛内部的人都可以排除，他们并没有证据，诽谤王姬是死罪，他们不会贸然出手。阿珩曾逆天而行，为混淆怀孕时间不惜用药物将小夭强留在体内，那么阿珩真正的怀孕时间应该是在青阳刚离去，她回轩辕的那段时间。
轩辕……轩辕……
等等！小夭幼时在参加“青阳”和云桑的婚礼时曾被夷彭手下的人掳走，夷彭以小夭的生命来要挟阿珩，阿珩曾详细告诉过他事情的经过，夷彭应该是知道小夭的身世的，可夷彭已死，那么……
电光火石间，所有记忆的碎片全部串在一起：
九尾狐王！
少昊的眼眸愈发冷冽，他不能失去小夭！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向阿珩要一句话，来堵住悠悠众口。
驻颜花是他亲自封印，这世间已无任何神、人、妖灵力高于他，也就是除他之外没人能将驻颜花从小夭体内取出，小夭自己也不行！
思量间，他驾驭玄鸟火速前往赤水之北。
他不能失去一个得力的助手，更不能失去女儿！


万水之眼 归墟
一个青衫女子和一颗青碧珠子静静对立着。
小夭和青阳。
终于小夭打破了沉默：“舅舅，我知道怎么救你了。”
她说着，手掌慢慢向上抬，随着灵力的运转，一副水晶棺材渐渐浮上了归墟水面。
“本来我还在疑惑，三百多年前你已是灵毁体崩，那么又是什么力量能把你消散的灵力和灵体聚集？我想了一百年才想明白，是执念。”
她走到水边，伸手一招，水晶棺漂到了她身侧。
“你修的是水灵，而爹……”她迟疑一瞬，改了口：“他又机缘巧合之下把你的肉身放在归墟，天下水灵极盛之地。正是靠着归墟的水灵，你才以执念为基，聚集了自己的全部灵力和灵体。你放不下的，就是朝云峰吧。”
她笑了一下，左手擎出长剑，右手缓缓把剑抽出。
“灵力以鲜血为载体，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用鲜血帮你将灵力引渡到体内，所以你一直无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重生，其实每个神体内都是五灵皆备，只不过无法开掘，或是修炼有专攻。但像你这种情况，必须是一个五灵皆修的人为你引渡，而且这个人，又必须是你的血亲。换言之，放眼整个大荒，我是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人。”
小夭打开棺材，抬起棺中男子的右手，轻轻地划开了一道伤痕。
果然不出所料，没有一滴鲜血流出。
她双手握住剑刃，迅速一搪，鲜血顺着剑刃滑下，落入水中，倏地消失不见。
左手握起男子的右手，十指交叉，两道伤痕交叠，右手成爪，向虚空抓去，青色珠子青芒暴涨，迅速后退。
“没用的，舅舅，纵然你的灵力远高于我，但没有人能逃脱血缘的牵绊，更何况，我继承了娘亲体内虞渊的力量，可以吸纳万物。”
果不其然，青碧珠子虽拼命后挣，却又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细丝拉着向小夭的右手飘去。
两者相碰的那一刻，青色光芒全部敛去，曾经属于轩辕青阳的力量，通过小夭的心脏，连同小夭的一身精血，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男子的体内。
天突然开始有违时节地下起小雪。
小夭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与她都明白，她的心脏，根本就承受不了他强大的灵力。
死亡，似乎已成定局。
小夭终于失去了意识，但她的姿势，却丝毫未变。
青色珠子越来越小，细碎的雪片渐变成鹅毛大雪，簌簌地落着。
赤水之北，万里流沙
在知道了少昊的来意后，阿珩陷入了两难。
“你说……你说是九尾狐王将消息散布出来的？”阿珩的嗓子有些紧，“会不会，会不会是中容他们？”
“不可能，”少昊温和却坚决的打断了阿珩的幻想，“九尾狐王虽是狐族之王，但毕竟是妖族，中容一向注重身份，他根本就不屑于联合妖族。”他冷哼一声，“这点，他绝不及宴龙。”
“那……那还会有谁？”
还会有谁？答案早已明了。
“阿珩，其实真正想置小夭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你我都心知肚明，只是你不想承认罢了。”
桃林内的阿珩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少昊背对着桃林，负手而立，似乎很悠闲的等着。
不过很快，他就悠闲不起来了。
所有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悚然变色，他颤抖着抬起右手，一朵水蓝色的桃花在掌间若隐若现。
小夭有危险！
他抬头一声锐啸召唤玄鸟，声音中压抑的恐惧和不安让阿珩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喜怒从来不形于色的少昊惊惧至斯？
“小夭出事了？”
果真是母女连心，少昊不再隐瞒，“市，不过你不能出桃林，三百年前蚩尤用桃林的桃花瘴气护住了你被太阳之火焚烧过的心脉，你若出逃林，瘴气非但再护不住你，还会反噬你的灵体。我今日没带归墟水玉，没法子带你出去，但是阿珩，请你信我，小夭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她有事！”
她飞快的解释完，跳上玄鸟匆匆离去。
一只白色琅鸟从桃枝上飞下，口吐人言：“阿獙，你陪着阿珩，我去看看！”
阿獙叫了一声，让烈阳放心。


少昊动用全部灵力，不停地催促玄鸟快点，再快点。右掌的桃花已由蓝转粉，灼灼的粉光映照着他惨白的脸。
小夭，不要吓爹爹，不要做傻事！
近了！近了！只是——
炎炎夏日，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雪？还有那弥漫的雾气，也着实奇怪。
他顾不上再想许多，未等玄鸟落地便跳到地上，向浓雾深处跑去。
一抹干净得不似凡尘客的蓝一点一点从白色中浮了出来，蓝色的周围，一朵又一朵的冰牡丹凌空怒放，蓝色的上前方，无数冰牡丹将一缕淡淡的青色聚在中央。
少昊被定在了原地，喉结上下动了动，喉头溢出一丝酒香，心，在这冰天雪地中，竟生出了一丝温暖。
他的心，近乡情怯地跳动如雷，他不敢相信的用灵力去探视，一次，两次……探得的结果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他看到的，都是真的。
蓝色身影突然转头一声怒喝：“别再浪费灵力！我就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快来帮我救小夭！”
他忙不迭的点头，视线与蓝色身影交错的一瞬间，两人的眼中，都蓦地，有了泪意。
少昊运起全部灵力，加入到青阳结成的阵法中，小夭的身体在冰牡丹的簇拥下缓慢地旋转着。
大雪止，浓雾散，太阳从乌云后钻了出来。冰牡丹上不知何时有了水滴，在青阳冰雪术的控制下竟也不结冰，只折射出夺目的光，好似清晨的露珠，使原本就玲珑的冰牡丹更显剔透，美得让人窒息。
又过了一儿，所有的冰牡丹四散开去，消失在空中，小夭直直落下，青阳忙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耗费了太多的灵力，即使是世间神力最高强的两个神也有些气喘吁吁。少昊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指着青阳，道：“你该给我个解释。”
青阳坐下来，小心翼翼地让小夭的头枕住自己的腿，然后向后一倒，躺在了地上，眼睛眺望天空：
“因为我知道少昊可以是青阳，但高辛少昊却不可能是轩辕青阳。”
少昊眼睛一黯：“对不起。”
青阳的唇角微微翘起：“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少昊，别再自责了。”
少昊心中一动，小夭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
“舅舅不会怪你，这世间能够完全理解你的挣扎，你的痛苦的人，只有舅舅，因为他最能理解你不仅是少昊，更是高辛的国君！还有一点重要的是，相识近三千年，你们是彼此间最熟悉的人，三千年的兄弟情，生死同酬，肝胆相照，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会懂你，信你！你别忘了，他是青阳！”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青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少昊有些发哽，他随手一招，两坛酒飞了过来，他拍开封泥，仰头，将一整坛酒全部灌下。
青阳也同样将一坛酒灌下，他抹了把脸，转头看向少昊：
“我以昌意和阿珩为傲，他们不愧是西陵嫘的儿子、女儿！”
少昊指指小夭：“这丫头也不愧是西陵嫘的外孙女。知道吗？她很像你。”
青阳直起身子，抚了抚小夭的头发：“她倒是像云泽多一些，和云泽一样体贴懂事。”
“外甥多似舅，像你们三个谁都正常。”
青阳咧嘴：“她和昌意的相似处还有待我发现。”
少昊纵声大笑，内心是如饮甘醇的快乐，良久，他才又严肃起来。
不仅是青阳回来了，那个令大荒色变的轩辕青阳也回来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这三百多年轩辕和高辛之间可是摩擦不断。”
青阳又躺下，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你写信给我父王，让他派人来接我出关。朝云峰虽已人去楼空，但……颛顼还在。我会扶持他登基，到那时，也许我就可以舍弃轩辕这个姓氏的责任，安安心心地只做青阳，带着茱萸去流浪，一世逍遥。”
少昊挑眉，只是为了颛顼？不过他没问，“茱萸……长出心了。还有，你怎么对这些年来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长出心了？青阳一怔，心中鼓胀难言，但他还是笑了笑，用笑容之下无尽的谅解岔开了关于茱萸的话题：“一百年来你在归墟水边大醉失态，还有一百年来小夭的倾诉，不过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小夭竟然是蚩尤的女儿，我很惊异你居然放给她那么大的权力。”
少昊看了眼依旧昏睡的小夭：“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女儿，至于别的，我不管，可小夭自知道真相后……”
青阳叹了口气：“她的心思太过敏感细腻，又继承了蚩尤的敏感多疑，给她一些时间吧。”
就在这时，小夭一声嘤咛，悠悠转醒。青阳猛地起身，少昊一个箭步凑上前去。
“唔……”小夭扶着头起来，看看少昊，又看看青阳，百思不得其解的问：“我死了吗？”
青阳没好气的冷冷盯了她一眼，小夭抱住少昊的胳膊，畏惧的缩了缩，怯怯地看着青阳：“大舅舅？”
少昊反手搂住小夭，另一只手指着青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你给我女儿吓得，有你这么当舅舅的吗？”
一句“女儿”提醒了小夭，爹爹已经不是爹爹了……她轻轻挣了一下，少昊反而把她搂得更紧，她侧头看向少昊，眼中一片湿潮。
青阳把一切尽收眼底，他压住心中酸涩，伸手用力揉了揉小夭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小夭，我是舅舅。”
小夭看着他，眼泪怔怔地落下来：“娘亲和茱萸姨一定会高兴的。”


第五章 前尘往事，汹涌如潮
玄鸟载着青阳即将出关的消息飞往轩辕山，本以为青阳已死的黄帝既喜又忧。喜的是他和阿嫘还有一个孩子活着，作为父亲，青阳回家他欣喜万分，而且，青阳一归，不愁无人牵制少昊；忧的是青阳在轩辕培植了上千年的势力，盘踞如龙，那些人以应龙为首全部对青阳死忠，青阳的归来，势必会影响轩辕甚至是大荒现在的局势，弄不好，又是一出父子相残。
还有颛顼……
他把这些情绪全部埋在了心底，命颛顼，知末，象罔，离朱，应龙袋二十神将即刻赶赴归墟。


烈阳早就返回赤水并告诉阿珩不日她将迎来一个巨大的惊喜，不过至于惊喜的内容，任凭阿珩如何逼问，他始终缄口不言，急的阿珩直跳脚，却是拿烈阳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空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阿珩知道，是少昊到了。
几个小小的黑点看似极慢的移动着，阿珩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无限同情逍遥。因小夭灵力不够而无法全速飞行的北冥鲲，应该是比较值得同情的吧……
想起蚩尤身着红衣，脚踏黑色大棚，穿云裂日的狂傲姿态，她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到底要不要告诉小夭真相呢？
尽管她很希望小夭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但也不敢贸然行事。一百年来，少昊对小夭如何，小夭对少昊如何，她都看在眼里。她无法想象，亦不敢想象小夭得知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
“阿珩。”
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沉思，这声音，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是……
阿珩睁大了眼睛，澄澈的秋眸映出缤纷落英中并肩缓步走来的两个男子。
一白一蓝，高蹈出尘，气宇天成，风华绝代。
她不敢置信的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少昊和青阳依然都隐有痛楚地站在她面前。
忽略了少昊，忽略了二人身后的震惊两女一男，她死死的盯住青阳，眼睛一眨不眨，好似一个眨眼，青阳就会从眼前消失。
“大哥……”声音虚弱喑哑得不成样子。
青阳上前一步，抚上妹妹已没有一根头发的头，手指轻轻掠过干枯稀疏的眉，凹凸不平，疤痕交错的脸，再无一丝血色的唇。
指尖颤抖的厉害，动作却愈发轻柔。
“阿珩，”青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用力把妹妹按进怀里，“大哥回来了……”
心中已做了准备，但，看见眼前面目全非的阿珩……眼前的阿珩，除了一双眼还找得出昔日的灵动，还有哪一点像他的妹妹？
她精灵古怪，娇气任性却又万般懂事的妹妹啊……
青阳此时恨不得剐了自己，他一刻的动摇竟然致使昌意惨死，昌仆自尽，阿珩化为旱魃！
轩辕青阳，你就是个混蛋！
如果……如果当初自己心狠一点……
可，他真能做到吗？


“娘亲，”小夭跪下，膝行几步，将两样东西捧给阿珩。
阿珩把头埋在青阳颈窝，紧紧咬着唇，不让小夭看到自己，也忍住不让泪水落下来，她伸手，取过小夭手中的东西，甫一碰上，手指立刻收紧。
玉瞳和那封血书。
她轻轻推开青阳，看向手里的东西，蹲下身子，试探着询问小夭：“你……你都知道了？”
小夭看着母亲，淡淡笑开：“流言太疯狂，中容闹得动静又太大，我想不知道都很难。”
阿珩抱住三百年没见面的女儿：“别恨娘亲，别恨你爹爹，你爹爹临……临终前……让我告诉你，他很爱你，请你原谅，原谅他没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
逍小夭回抱住母亲，眼中有泪：“王族的联姻，大多都是你不情我不愿，情之所至，这很正常啊，我为什么要恨你们？而且……”她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若是他，我也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少昊突然出声：“要我帮你取出驻颜花吗？”
小夭抬头，很坚定，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少昊胸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他欣慰地笑了，小夭还是愿意认他这个父亲不是？
“娘，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身在何处，你都是我娘。”
三百年的踯躅，三百年的犹豫，在这一句话中，烟消云散。
阿珩展颜，她扶起小夭，随手一挥，一幅巨大的水镜展现在众人眼前。
竟然是五百年前的涿鹿之战。
阿珩生涩的声音响起：“这里……有你爹爹想对你说的话……”
没有人说话，除了阿珩外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
少昊虽然经历过这一切，但后来阿珩和蚩尤之间究竟发生了的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
洪水滔天，少昊负伤，阿珩化魃，生灵涂炭。
一切的一切飞快的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小夭握紧了拳，颛顼轻轻揽住她，无言。
黄帝伏兵，神农覆灭，诺奈战死，云桑殉情；
阿珩逃离，蚩尤穷追，血佑九黎，期许守诺；
最后……盘古神弓，以心换心。
小夭脸上充满了绝望，逍遥一声悲鸣直贯云霄。少昊和青阳满目震惊，茱萸和颛顼讷讷难言。
“这世间的历史都是由胜利者讲述，小夭长大后，听到的父亲是一个欺上辱下、残忍嗜杀的魔头，勾引了她的母亲，她也许会深恨我，甚至恨你。阿珩，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我自己无父无母，我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着，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
“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我会等着你来找我，亲口告诉我，我们的女儿过得很幸福，你一定要让她对着天空好好叫几声‘爹’，让我仔细听一听，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叫我爹……”
“不知道她叫爹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一定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啊——————————————”小夭再也忍不住，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溃堤而下，她一直以为自己够坚强，可是到了现在，在蚩尤临终的话中，一种自我厌恶感狠狠地攫住了她。
她叫他红衣叔叔时，他该有多心伤；
她咬他打他时，他该有多绝望？
“爹爹！爹爹！爹爹！”
爹爹，你听见了吗？女儿在喊你，你听见了吗？爹爹，女儿不孝；爹爹，女儿不恨你；爹爹，你永远是女儿心中最伟大的英雄！
逍遥歪着头看向她，幼时的一切袭上心头：
“夭夭也要坐大鸟。”
小夭嗫嚅着嘴唇，“夭夭也要坐大鸟。”
逍遥振翅起身，仰天悲啸，蚩尤！有女如此，你当无憾！
如有冥冥，一树芳菲无风自起，聚成一个巨大的桃花风阵，将小夭笼在中央。
阿珩一下子就笑了，她抬头看天：
蚩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