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明人》
序章
“死，是什么感觉？”
少女站在河边这么问。
梅小引看着她只觉好笑，于是撩了撩垂下的黑发说：“那要看你选哪种死法了。被水溺死我看还不如找个人在你心脏上砍一刀来得痛快。”
少女木讷地站着，迷茫的眼神穿过梅小引半透明的躯体。鬼面带微笑礼貌地回应着。长发随远处拂来的海风飘动，半透明的黑色与深黑相交，被夕阳染上一层暖色。
只可惜她听不到。
于是梅小引觉得挺无趣，但他还是继续说道：“这么年轻就死去真是可惜了，我劝你再忍上几十年，安安静静离去才是……”
“噗通！！”
“……最好的啊。”
梅小引蹲了下去，双眼盯着渐渐下沉的少女。涟漪一片片重叠着打向岸边，泛着的本该柔和的夕阳的金光却有些刺眼。少女的右手在最后一刻伸出了水面，挣扎着溅起一片又一片水花。梅小引伸出手抓了过去，径直穿过了那只手，做了一个提起的动作。
“啊呀，真是可惜呢。”
他站起来，宽大的白色深衣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那张脸看上去依旧是微笑着的，看起来似乎没有为生命的逝去感到半点悲哀。
暗天白日，处江之畔；明兮浊兮，人亦悠兮。
《暗处明人》，正式开篇。
篇一·江蓠
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壹．
“若是在南方，家里这么些书画怕是早都霉了。”
茶水入杯溅起点点，声音与室外的雨声相容，一个温婉一个萧瑟。女子将茶壶放到一边，坐下后张望着窗外。步入雨季，天气一下子温热起来，好几次傍晚都下起了暴雨——这也是为何现在梅小引和莫陌还未回来的原因。据说再远点的地方还有冰雹，这么想来，比起南方的梅雨也好不到哪去。
“听说这几天死了很多人哦，不少弱小的妖怪也没能幸免。”红衣男子端起茶正要喝，瞥见自家夫人一脸忧愁不得不笑着说道，“哎呀，反正和咱们也没关系，阳叠也无须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就算出了什么，不是还有我嘛。”
阳叠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手撑着头盯着几个映着房瓦的茶杯发呆。待那男子又喝了一杯，抬起头问道：“阳关，你说他们不会是碰上泥石流什么的了吧，现在还没回来。”
“不要想多啦。”阳关眯着眼睛说了一句，睁眼后正看到姑娘一双褐色眸子盯着泛纹的茶水出神，立即嬉笑，“反正你闲着，来来来，陪我喝茶吧！”
这里是天水，有着“陇上江南”之称的天水，名胜古迹众多的天水。
早年春时可见杏花桃花满山，粉白一片，好似仙境。现在虽有，不过总觉得少了那时的一分韵味。城市越来越嘈杂，难得的一丝静谧气息也将在开发区建成时彻底消失了。
这是梅言的原话，比较遗憾的是有那么些家伙认为科技发展第一位。有些时候真的不知道是该说归根忘祖好呢还是别的什么呢。
……其实也无所谓了，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梅小引这么想着。
现在他正在名为“梅香”的药店中避雨，随行者乃是年仅八岁的小徒弟薇妖莫陌。本来打算在端午节之前去买个香包给小姑娘驱恶辟邪，谁成想走到半途居然下起暴雨——当鬼魂当了三百多年的梅言梅小引倒是毫无紧要，因为鬼魂没有实体，自然雨也淋不到他，但小姑娘就不一样了——她可是货真价实有血有肉的妖精。
你说万一回去以后惹上个风寒发个烧把小孩子烧糊涂怎么办。
“你难道什么都没教给她吗？”梅妖梅鸢看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小东西问道，“妖精的话除了食物什么都能变的吧，变把雨伞总可以吧！”
梅小引不悦地皱着眉：“你觉得先天灵力不足的小草的精灵能有多大能耐，才跟了我一个月哪里能随心所欲控制能量？”
“变东西这是最基本的吧！”
“啊呀，梅鸢兄您是不是活了一千八百多年活傻了呀，没人告诉您隐藏气息是妖族最基本的吗？”梅小引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还是说……”


“阿嚏！”
然后两个男人一同低下头来看着捂着鼻嘴皱眉眯眼的小孩子。
“……你倒是教会她打喷嚏要捂住鼻嘴的啊。”
“……这不是我教的。”
这时一个女声突然插了进来：“扯什么谁教的啊你不觉得应该先让她把湿衣服换掉吗？两个人都是傻了还是怎样，活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淋了雨要先去洗个澡然后换一身干衣服吗！哦，对了，给我拿上二两江蓠草、三两冰片还有二两藿香，坐享抱不够了。”
贰．
此女在一鬼一妖双目睽睽之下双手抱胸一脸冷漠看着他们，大概觉得气氛似乎有那么些诡异，于是收了架势撩撩额前的头发。姑娘脸尖皮白，红唇之间微露皓齿，仔细一看，眉心似乎有一株草的纹样，身材偏瘦，不过穿一身草绿色齐胸襦裙倒是合身的很。
“话说回来……据你们家阳叠说，小姑娘穿齐胸襦裙结果老掉所以总是穿袄裙是不是。”窃窃私语。
“身体发育了就不会了，另外你觉不觉得你挺八卦的啊梅——鸢——兄——？”很可惜被姑娘听到了。
梅鸢立刻回到：“哎呀江蓠，不要在男人面前说身体发育的事情好不好？”
好在江蓠姑娘没心思搭理那家伙，几步走到柜台前蹲下，摸了摸小鬼的额头：“还好没烧……喂，老板，”她站起来撇着梅鸢，“去烧上一盆水去，给小姑娘好好洗洗，要不然发烧了就不好办了。”
正和梅小引扯得正欢的梅鸢一听被点到名立马扭头：“啊？你让我给她洗？江蓠小姐您不觉得这稍微有些违背常理吗？！”
“你不会让你媳妇儿帮忙吗……”一见对方一脸震惊的表情，江蓠立刻夸张地击掌，“哦，我知道了！原来梅鸢兄一千八百多年来从未娶妻啊！”
他们一边吵着，却没发现小姑娘跑到了师父身边仰着头问：“我可以自己进去洗吗。”
梅小引垂下眉，微笑着点了点头，嘱咐了一句别被水烫着后目送小女孩钻进后堂消失踪影。
当梅鸢还没来得及抗议江蓠的什么话时便被水从鞋下挤出的声音所打断。来者是一个十四岁左右的戴着眼镜的黑发女孩，穿宽大的T恤和牛仔裤，外面罩了一件浅绿色棉质半臂；头发乱的很，看样子外头风刮得挺大，一张脸都成了麻色。进店后少女飞将折叠伞收了，然后取下蒙了一层雾的眼镜取下，这才看出那双黑眼睛倒还是亮得很。
“梅先生！”
梅小引转头，发现女孩儿的目光直直看向梅鸢，于是略微有些失望地靠在了柜台旁。梅鸢倒是双眼放光，抬手招呼：“哟，小周！”
“这孩子是谁？”梅小引问。梅鸢看了他一眼用手轻轻敲了两下，鬼魂又转过头去仔细瞧了瞧，才发现这居然是个人类。
“嘿嘿，您这儿卖不卖雄黄啊！”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蹦过来，正好穿过梅言的身体，手抓着柜台楞问道。梅小引清楚地看到梅鸢打了个寒颤，努力挤出笑容，生硬地说：“啊呀，你来得真不巧，正好卖完了。话说回来你要雄黄干什么，不是说吃了会中毒吗？”
姑娘嘿嘿一笑，说：“那，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最近虫子特别多，昨天睡觉的时候突然发现枕头旁边有只超——大的蜘蛛，吓死我了。”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不是说雄黄驱虫吗，我就想买点回去试试……”这时正好莫陌从后堂出来经过江蓠身边，抬头一看看到一个陌生人立刻呆在了那里。姑娘无意识转过头，正好看到湿着头发的莫陌和站在小孩子身后的江蓠，整个人立马慌张着站直了安静下来，两只手相交于身后，“诶，这、这种天气还有客人吗？”
“哦，江蓠小姐是老主顾，来买香草的。”梅鸢说着，指了指薇妖，“这是我朋友的徒弟，莫陌。”
顺着老板的手的方向看去，小周突然双手捂住嘴，眼中流露出难以言语的欣喜之情：“居，居然是萝莉！！穿汉服的小萝莉！！！！梅先生，相机什么的有没有！！这个，这个真的太萌了！！不可以这么萌啊！！！！等等，梅先生，您朋友难道也是同袍吗？！”


不顾一旁梅小引质问的申请，梅鸢自作主张做了答复：“是啊，在我的熏陶之下，”然后装得很得意地指着那边的两妖，“他们都是。”
“天啊，怎么可以这么厉害！”姑娘捂脸，“我连我前后桌都没感化……你居然，居然就……”
叁．
本来说应该让人类的小孩儿留下等雨过了再走，但孩子却是说晚回去了母亲要担心，于是又打起那把伞（好像断了一根伞骨）冲进了雨中，很快就在小路上消失了。
药店陷入一片寂静。这时天已经不怎么亮了，梅小引皱皱眉头，说：“开灯吧。”梅鸢这才想起来什么一样按下了墙边的灯的开关。灯闪了两闪，光便充满了整间屋子。
“……说起来我的药材呢？”江蓠突然问道，“这么晚了，再不回去今天就做不完了。”
梅鸢一边嘟哝着“别急嘛”，一边取来小称，转过头浏览着写着各种各样药材名称的小阁。大约过了一分多钟，从人类小孩一进来就几乎在围观的梅小引终于耐不住性子伸手指了过去：“冰片、藿香、江蓠。”
“哦，谢了。”
这个药店他们俩合资了至少三百年，而且这么些年江蓠来买了这么多次草药都只有这三种，天知道梅鸢为什么还找不到地方。梅小引想着，走到小女孩旁边俯下身想用手揉一揉她的头发，却直接穿过。想起来什么后他收回手，直起身体：“鼻子不通吗？”
女孩子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带着鼻腔发出一个“嗯”。
他有些后悔带她出来，因为小孩子生病了很麻烦。姑娘倒是很乖很乖地说着“师父不用担心过几天就好了”这样的话，但他还是很放心不下。人家父母一个月前拜托他要好好照顾小姑娘，但是才过了一个月就让她病了——
——实在是糟糕。
这时候外面的雨变得淅淅沥沥，他抬起头，感觉天空似乎干净了很多。然后他的目光檐上的一滴水从瓦楞上低落在门前的水潭之中，看着泛的起一圈一圈向外散开的水纹，打乱了水潭映照的天空。
“下过雨之后空气也很清新哦。”梅鸢看透了他的心思，紧接着不只是不是故意地说，“只可惜你现在闻不到。”
不仅闻不到，而且连雨后的潮湿都感觉不到。除了能看到能听到，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很难耐吧，但是我忍了三百六十七年，忍受三百六十七年前的耻辱忍受着三百六十七年责恨忍受看得见摸不着生活忍受着几世的记忆。除了忍下去别无他法，我不想再重复无意义的人生了。
因为太讽刺。
肆．
雨停之后他们没有回去，而是去了江蓠家中。
“话说回来，你干嘛死了这么久还不去投胎？”走在路上时，江蓠问。
梅小引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一定要投胎？”
“……”姑娘有些不悦地抿着嘴，随后开口说道，“大家不都是死了以后去投胎吗？”
“从出生开始成长，然后娶妻生子再到老死，”梅小引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语气变得有些烦躁，“我不想重复相同的人生，太无趣。”
江蓠用手衔住自己的下巴：“我怎么不觉得。毕竟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局啊。既然你不想重复，那就让它出来点儿新花样嘛。”
“所以我现在就在尝试。”他说。
江蓠没有再说话，梅小引也没有。他们安静地走着，脚下是坚实而不变的泥土，间或是新雨后的积水。小草旁出，碎石当道，衣袖翩翩，呼吸阵阵。小路两旁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走了些许后梅小引听到击打着石块的潺潺水声，很近，就在前方。
——清泉。
“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江蓠说，“从出生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不能离开，因为我的本体就长在河边，而这边经常有野兔之类的东西出没。你知道，像我这种野草的低级妖怪能够出生就很困难了，所以本体绝对不能受到伤害。
“那些高大的树木就不一样了，他们被吃一星半点的叶子根本没什么关系，对于他们就像挠痒。
“所以我必须要变强，变得很强，才能保护我自己。我也想有个帅气的理由像某些人一样明明自己很弱还要去保护什么，我太弱了，就算冲上去也只能拖后腿，倒不如自己管好自己，那些历来为人们所称道的东西就交给那些强大的家伙来就好了。”
江蓠打开门之后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梅小引作了一揖（莫陌也依葫芦画瓢地作着）后带着小孩走了进去。
药香扑鼻。
里面琳琅满目——是各种各样的香包。小女孩欣喜地跑了过去，发现一个就爱不释手地翻过来复过去地看。梅小引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从门口开始细细端详着。
“她的属相是什么？”
梅小引因这个唐突的问题呆了几秒，然后回答：“属猴。”
“那就拿这个吧。”江蓠指着莫陌手中的香囊，绣的是怀抱蟠桃的金猴，“怎么样，里面加了江蓠草哦。”她将小姑娘拉了过来，“这个是我的得意之作，一般人不给的。”
“哦？那您的意思是白送？”
“那不是赔本了嘛，你就帮我个忙吧。”江蓠撩撩头发，笑说，“我最近得去趟南方，请梅先生您看管一下我的本体，可好？”
伍．
“我说梅小引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才回来！”刚进门就听到凤鸟阳关不满地数落着，“虽然你回不回来都无所谓，但是你也不能让阿叠担心啊，她最近关于泥石流的新闻看多了一直跟我说万一你们俩出事了怎么办。真是的！”
这么大的声音实在是把莫陌吓了一跳——小姑娘一看到那边正走过来的阳叠就扑了过去，女子只好笑着坐回雕花的凳子上，没有像丈夫一样激烈地表达情绪。梅小引倒是习惯了，淡定地坐到阳叠旁边。
说是坐，其实也就是灵魂维持着的一种动作而已，反正他也感觉不到疲劳。
“粽子现在正煮着呢，明天早上就可以吃了。”阳叠说，“莫陌要少吃点，那东西不好消化……莫陌？”
小孩子手里头紧紧攥着那香囊，靠在她身上睡得正香。
篇一·完

总是忘了说篇一是端午节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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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美呜呜现在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