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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阅读】人间酒醒梦回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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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2-06-28 23:19回复
    第 1 章  楔子
      开永元年,永清四海,长帝九州。
      业帝高坐庙堂之上,一张脸皱得如同一朵迎风盛开的小白菊。
      后宫里人丁兴旺,皇子一直排到二十一,朝堂上君圣臣贤,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是业帝就是深深地忧愁。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满朝文武将这圣意揣测来揣测去,还未有什么眉目,皇帝主子倒自己说出来了。
      中秋国宴,业帝醉酒,拽着身边太监小院子号啕大哭:“朕怎么如此命苦?小四是只狐狸,十七是头狼,天杀的季慕之是个祸害,至于夏家清源,那……那是个劫数啊……”
      满朝文武皆低头,把碗里的鸳鸯莲子露扒得“哗啦”直响。
      那一年,夏清源周岁,始长牙。
      第一节
      阳光明媚,天气晴好。
      史言站在书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书房的门开着一条小缝,能瞧见里面宽敞亮堂,两边三层书架,中间一张红木镂花长桌。桌上摞满了文书,文书边一方徽砚,一个藤形笔架;另一侧放着一杯怡兰香茶。
      桌后,坐着这个房间的主人,京兆尹夏清源。
      夏清源自十六岁高中状元,入朝已经七年,官位正三品。
      史言探着头,看见夏清源正埋头撰写奏章。
      夏清源写得极认真,一笔一划,就像是拿着把刻刀在木头上挖孔。
      史言看得胆战心惊,夏清源却突然开了口,不但开了口,还抬起了一张脸来。
      秀丽的面上两道柳叶眉轻轻一挑,夏清源问得温柔似水:“又怎么了?”
      史言两眼发懵,就像看见自己被押在断头台上,一把铡刀按在颈上来回划拉。一滴冷汗顺着脖子滑进衣服里,史言硬着头皮说了:“又送花来了。”
      “哦?”夏清源倒也平静,“已经退了玫瑰、兰草、海棠和牡丹,这回又是什么?”
      史言咽了口唾沫:“水仙……”
      “哦。”
      “杜鹃……”
      “……嗯……”
      “紫苑……”史言抹了把汗,决定一口气说了,早死早超生,“还有几十种叫不出名儿的,层层叠叠,从门口一直铺到西凉街外,连人都走不过去了。”
      夏清源白皙的脸阴了阴,却没有发作,低下头继续写着奏章。
      “大人……”
      一滴浓墨“吧嗒”滴在纸上,“还有什么?”夏清源猛一搁笔,脸上已起了薄怒。
      史言倒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已经喧哗起来,忽而又是一静,只余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源源小亲亲,本王亲自来看你来了!”
      “哗啦”。
      桌上刚收拾好的文书到底给掀了下去。
      史言两眼一翻:这天杀的十七王爷到底还要命不要?!
      门外的声音还在响:“源源小亲亲,这京城能寻来的花本王都给你寻来了,你要不喜欢,本王还能送你些别的。金银珠宝书画古玩,只要你想要,本王什么都给你弄来。你就出来见本王一面吧。今儿你要不出来,本王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史言一边偷偷弹着浑身鸡皮疙瘩,一边觑了夏清源一眼,京兆尹大人面色又红又白,活像大街上被调戏了的小媳妇。
      史言小心赔笑:“这整个长安京都以为大人早上出了城去祭祖,怎么十七王爷还跑到这里来闹?”
      夏清源凉凉一笑,重又把文书捡回来,慢悠悠的磨墨:“大概他知道我在家里祭祖,可是他不知道,在家里还能做很多别的事情……”
      “轰隆”一声响彻天际,连大地都仿佛摇了一摇。夏清源蘸饱了墨,唇角向上轻轻勾了那么一勾:“比如说,炸了他十七王爷的府。”
      史言一见他这副笑容,浑身一抖,忙不迭地寻了个托词出门去,直到带上书房的门,一头冷汗刷刷地流下来。
      自从把太子流放去了大理,半路上还把人打成猪头之后,有多少年没有人敢在京师地界当街调戏京兆尹大人了?史言望了望苍天大地,默默祷告,只希望十七王爷皮糙肉厚,一定要禁得起夏公子折腾才好。
      夏清源和十七王爷的梁子,结在三个月之前。
      临水小院,醉梦选秀。
    


    3楼2012-06-28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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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王爷呵呵笑道:“油还是灯油,鸟也是凡鸟,只是泼得是夏清源,就算什么也发现不了,也定是有哪里不妥。”
        他望了一眼夏清源离去的方向,唇边浮起淡淡浅笑,长声吟道:“海棠不惜胭脂色,偏立满天风雨中。”
        万寿庄的方老板近日里心情很是跌宕起伏。
        夏大人成了弱柳公子,和十七王爷斗得不亦乐乎,赌坊里生意兴隆,大喜。
        京兆尹大人笑眯眯地来了一趟,百万的豪赌一下从滔天大火变成了蜡烛上的小火苗,被夏大人两指一掐给灭了,大悲。
        豪赌没了还被抓诈赌,千里迢迢被支使去两广接难民,大愁。
        难民刚接到,圣上忽然下旨请武相,大忧。
        武相请来了秋试开始了,谁中谁不中,赌坊里赌得又是昏天黑地,大乐。
        待到今日放榜,方老板望着那榜单,一颗小心肝如同搁进了街头老姜叔家的调料铺。
        方老板捏着那榜单的小抄一步三摇地晃进万寿庄,一干人早就等得两眼望穿,一见到他满屋子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问:
        “谁是头甲?肯定是江南才子柳随风!”
        “不是不是,柳随风哪有钱塘杜子俊好!”
        “都不是,柳随风爱写酸不溜丢的诗,杜子俊就画花前月下的画,哪比得上京城崔公子有见地!”
        一群人吵吵闹闹,都向着方老板:“头名到底是谁啊?”
        夏清源跨出贡院,空气无比清新,刚呼吸了小半口,一抬眼刑部侍郎卫小可眼巴巴地蹲门口守着。
        夏清源见了礼:“侍郎大人寻我?”
        卫小可扭捏了一下:“夏大人,听说今儿放榜,我家胞弟也参加秋试,我想来问问……”
        夏清源道:“侍郎大人,所有的试卷都是誊录过,糊了名的。而且考卷是主副考一起改的,有没有改到令弟的卷子,哪份是令弟的卷子,我并不知道。”
        卫小可点着头:“是是是,我逾越了。”
        礼刑兵三位侍郎做了八、九年的侍郎,比夏清源还早些入仕。夏清源便客气道:“大人才学横溢,想必令弟也是高才,侍郎大人不必过分担心。”
        卫小可咬了咬牙:“实不相瞒,我来,并非是要给弟弟谋个名次,而是希望大人让他落了孙山。”
        夏清源微微一怔,抬眼道:“侍郎大人……”
        卫小可敛着眉站着,道:“夏大人……”他咬着牙道,“这官场,你当年逃过,你当懂我……我胞弟天真烂漫,空想光宗耀祖,他哪知这个时候……”他犹豫片刻,终于抬头直视了夏清源,“风已满楼,大雨将至,是不是?”
        夏清源沉默了片刻,微微笑道:“侍郎大人多虑了。”他顿了一顿,“令弟的文章是何内容,大人可知道?”
        卫小可愣了一愣,两眼一亮,赶忙道:“我胞弟才学平平,但最喜欢背诵文章,此次当是又多拼西凑了些名家文章……”
        夏清源低头想了一想,莞尔一笑。
        “夏大人?”
        夏清源抬起脸,忍着笑道:“恐怕我帮不了大人了。”
        “这怎么说?”
        夏清源一本正经,慢慢道:“令弟抄谁的不好,偏偏……抄了季先生的……”
        方老板把那榜单小抄“啪”一声抛在桌上,众人一阵哄抢,好不容易谁抢着了,跳到桌上展开,一念,傻了眼道:“这卫然是谁?居然得了头甲,听都没听说过啊!”
        下面众人都是不解,探讨良久,终于有一个一拍桌子叫道:“是抄百家的卫小公子,刑部侍郎的弟弟嘛!”
        卫小可急得团团转,抓着夏清源道:“夏大人,你说这可怎么办?”
        夏清源摇了摇头:“就在大人等我的时候,榜单都贴到东华门了,就算要更改也来不及。好在还有殿试。”
        “殿试……”
        夏清源轻轻笑道:“进殿试者,无论成绩,皆可有个一官半职,除非……”他向着刑部侍郎靠近了些,关切道,“令弟不是得了痢疾,起不来床了么?”
        卫小可张大了眼,恍然大悟,低头就要行礼,夏清源暗地里伸手扶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秋风绕着他的发梢旋了两圈。夏清源眉尖微微一动,慢慢道:“大人,命在人,不问风雨。”


      32楼2012-06-28 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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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凑过去:“听说大人当年也在潇湘楼斗文过?”他吊起一双眉毛,谄媚道,“大人真了不起。”
          夏清源闻着他一身汗味,居然没有不快,道:“你不是一向只崇拜大侠客大龘英雄,怎么突然对文感兴趣了?”他微微一笑,“《中庸》抄完了没有?”
          史言两片眉毛立刻垮下,期期艾艾地哼了两声,把这话题带过去,道:“我爹什么时候来?”
          夏清源也不追究,算了算日子道:“该来信了。”
          话音刚落,窗外“咕咕”两声,一只白鸽飞了进来。
          夏清源露出喜悦表情,伸出手掌,那鸽子便飞了上来。
          夏清源打开鸽脚上缚着的纸筒,一摸居然是空的,脸色沉了沉,无奈唤道:“张伯,把信拿来。”
          张伯挥舞着信笺腆着脸进来,道:“老奴不是看大人每次读史公子的信都笑容满面的,想看看是些什么内容嘛。”
          夏清源狠狠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还不拿来。”
          不舍地递过,史言伸手抓了去,一打开,却是一幅画。
          不仅是画,还画得稀烂。
          中间一个大元宝似的形状,上面画了一大一小两个长方块,下面一堆圆圈,最边上那个圆圈里面还有很多芝麻样的小点。
          史言噘着嘴道:“这写些什么?爹怎么写信还这样莫名其妙的。”
          夏清源接过看了看,笑出声来,道:“他人在昆仑。”
          张伯笑眯眯吹捧道:“史公子的信,还是只有大人才看得懂。”
          史言一脸不高兴,夏清源给了张伯一个白眼,安抚道:“你爹既然去看昆仑论剑,恐怕一时半会来不了。你好好学字,等他来了,也好帮着他。”他唇边不自觉勾了一勾,“他大字不识一个,居然也要学人写史,也只得靠你了。”
          史言听到“只能靠你”,胸膛不觉挺了一挺,想了想话题又绕了回来:“大人你真的不去潇湘楼看看么?今日可是最后一天啦。”他嘿嘿一笑,“大人不会是怕长江后浪推前浪,去了赢不了丢面子吧?”
          夏清源微微一笑。
          史言像被针扎了一样立刻蹦了起来。
          夏清源柔声道:“知道就好,去写《中庸》,不抄完十遍不许吃晚饭。”
          史言耷拉了脑袋,张伯偷偷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
          夏清源眼也不抬,又柔着声音道:“张伯去看着他,他写不完,也不能去吃晚饭。”
          张伯笑声顿时卡在喉咙里,憋得老脸又青又红。
          一老一少灰溜溜颓丧着出去了。房门开了又关,带起一阵轻风将那张信纸吹飞起来。夏清源抬起脸,微微笑了一笑。
          “‘昆仑山巅,武林论剑,遥想当年君持长天琴秋水剑,傲视群雄,如今此情不再,想来怎能不唏嘘落泪。’”
          这是那乱七八糟的图画上未尽之言。
          夏清源站起身来,高声叫道:“张伯,把我的琴拿来。”
          潇湘楼,三层小楼,琉璃为瓦,梧桐为梁。
          秋日高爽,苍天悠远。此时夕阳西下,一缕金色光芒洒在金玉雕栏上,卞水在它背后翻腾,透着一股出离尘世的味道。
          潇湘楼前有一幅对子,写得是:梧桐引鸾至,从此不论诗。
          周全忠就坐在第二楼上。三天论辩至此,他显得有些疲惫,眼中却散发着灼灼光彩。
          此时,正是在比琴。
          周全忠弹着一首名曲《夕阳箫鼓》,他此时穿的是一件灰衣,肩上领口补丁落补丁,眉目间却神采飞扬。琴声时而激越时而温文,一时间仿佛花开万里,明月随人。
          先还有几人随着他弹,渐渐地琴声都低了下去,不自觉地仰着头听他的琴音,如痴如醉之间,不知从哪里传来“泠泠”两声。
          随后琴音缓缓响起,却是一首《小儿郎》。
          流传在乡里街头,人人会唱的《小儿郎》。
          这琴声一响,初时还不觉得什么,就如同在戏院里听戏,路上某个过路的孩子随口哼的歌曲一般,可渐渐的,就像那孩童越唱越欢快,慢慢地脸上也带了笑,人也蹦跶起来,手上拿着不知名的野花儿,凑到你鼻下勾着你去闻……
          周全忠神思一恍,手上的琴竟然全乱了调子,他惊觉过来,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双手一动,琴声疏忽而变,换成了一首欢快些的《流泉》。


        36楼2012-06-28 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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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清源看着那只被推开半米以外的花猪,不停地挣扎哀嚎不依不饶地向自己靠近,咬牙道:“宰了。”
            小源两只大耳朵一下子竖起,“啪”地滚倒,四脚伸开装死。
            一直乖乖跟在十七王爷后面的小清看着自家哥哥,有样学样,跟着侧卧,颤着两只后腿不住哼哼。
            夏清源气得直哆嗦,瞪了一眼十七王爷,“啪”地收起案宗,转身出门。十七王爷就等在门口,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十七王爷一手拦腰搂住夏清源,另一手夺过案宗。
            夏清源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十七王爷一边看着案宗,一边凑在他耳边道:“别闹,你愁了这么久,本王着实心疼……”
            夏清源真的停了动作,唇角一勾,道:“王爷心疼有何用?王爷就连现在被采花贼侵扰的已经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十七王爷见他没有发火,愣了一愣,赶忙抖开案宗看了一看,道:“本王知道了,有六个。”
            夏清源笑眯眯道:“还是无用。王爷知道本朝刑律么?”
            十七王爷自豪道:“本王也是背过的。”
            夏清源笑容愈发明媚:“那王爷知不知道,本朝刑律中有一条,擅看衙门卷宗者,判三月徒刑?”
            十七王爷顿时像吃了一颗黄连,夏清源趁机挣开他,拿回卷宗,到回廊上去坐着,看张伯和史言挥舞着笤帚满院子乱窜。
            十七王爷凑到他身边去,他见夏清源脸色尚好,大着胆子求情道:“本王乃无心之过……”
            夏清源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目光追逐着院子里的身影,淡淡笑了起来。
            十七王爷愣了一愣:“源源?”
            夏清源喃喃自语道:“再过几日,是史言十岁的生辰。他也该要来了。”
            “谁?”
            夏清源回眸道:“史言的爹,叫做史平。”他知道十七王爷不认得,接着道:“我十三岁在江湖游历时认得的朋友,那人大字不识一个,却非要写史,认得我之后,整日里跟在我后面,让我帮他记录。那人精力旺盛,又好凑热闹,经常找麻烦。那两年,我实在是很头疼。”
            他虽然嘴里说着头疼,面上却丝毫没有头疼的样子,反而唇角眉梢都带着和煦的笑意。
            十七王爷在兆尹府住了小半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仿佛有一根刺在十七王爷心尖上扎了一下,生生地有些疼痛。
            夏清源全没有注意,接着道:“后来我回朝做官,他时常画些莫名其妙的信过来,过了两三年,领来了一个孩子,说是他的。史平为了要写史,整日里在外漂泊,照顾不了孩子,先是寄放在老家的亲戚那里,后来亲戚过世,就领到我这里来让我帮他养。那时史言才刚刚五六岁。史平一年来不了几次,这孩子却还是很喜欢他爹,连带着对江湖侠客崇拜得要命。可惜我没有武功,只能教他写字,让他帮着他爹记史。”
            十七王爷道:“那孩子喜欢江湖,你呢?”他道,“源源,你不是也喜欢江湖?若你不是失了武功,你会入朝做官么?”
            院子里史言忽然绊了一跤,跌进刚刚摞好的落叶堆里,顿时碎叶飞舞灰尘漫天,呛得夏清源连咳了几声,十七王爷拉着他退开几步,方才的话题就给丢到了脑后去。
            夏清源用袖子掩了口鼻,道:“我要出门办案,烦请王爷看着他们两个,别让他们把房子拆了。”
            他话音一落,看了一眼十七王爷的脸,叹了一口气,还是提声冲张伯喊道:“张伯,我要出门,你留心看着王爷和史言,别让他们把房子拆了。”
            不被信任的十七王爷一脸哀怨,回书房里抱着还在装死的两只小花猪诉苦。
            夏清源独自一人出了门,走过西凉街,却未往衙门方向去,折身向东进了市集,穿过几条小巷,渐渐地路面愈窄,人也愈来愈少。他忽然驻足,仿佛不经意地抬眼一望,巷子里却悬着好几面镜子,把整个小巷映得一览无余。
            他确定没有人跟,在左手墙上或轻或重敲了几下,墙上蓦然转开一个小门,他闪身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眼前就有人迎上来,叫道:“夏大人。”
            夏清源点了头算是回应,道:“方大人,大理寺近日正忙,你匆匆找我,是为了什么?”


          45楼2012-06-28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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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第十八节
              陈凌那一年只有十四岁。他跟着眉山庄道人到昆仑山参加论剑大会,半路上忽然闹肚子,蹲了半天茅厕,出来的时候师傅已经下了场比武。他年少个子小,又没有师兄师姐照应,好不容易挤过重重人群,一重见天日,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把剑。
              仿佛深山里万年不动的寒潭突然决口,一潭碧水倾泻而出。比玉更亮,比雪更清,比海浪更绵延不绝,那把剑忽然穿过碧水,剑光璀璨过整个天地。
              然后他看见他师傅庄道人两瓣胡子从中折断,挂在那把剑上。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
              但是他马上忍住了,因为这里是昆仑山,周围都是知名的侠客,此时是一年一度的论剑大会,而他师傅刚刚输了。
              他刚忍住,却听见“扑哧”一声。
              那笑声清亮动听,正是削了他师傅胡子的少年。
              剑光散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了回鸾君。
              他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心想: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美丽的人。如一团光,整个人都是亮的,朝气蓬勃,生生不息。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此时轻笑这么一声,笑得理所当然,笑得让人生不起一点气来,也觉不出一点不堪。
              他还没有回过神,庄道人就把他拉了过去,按住他的头,笑呵呵道:“这是我徒弟,叫做陈凌。”
              那少年爽朗地拱手与他见礼,道:“我名号回鸾。”
              陈凌从来没有想到,他再一次见到这个人,已是七年以后,那人着一身大红官袍,收敛了狂浪高傲,弱不禁风地站在山道上,淡淡地与他道:“陈凌,我官拜京兆尹,来问你大理寺卿方青容的案子。”
              夏清源看着陈凌眼中愕然的光芒,耐心地等着他答话。
              陈凌沉默良久,道:“我们到寨子里面谈。”
              整个清风寨依山而建,寨门处最是陡峭,一入门眼前豁然开朗,平坦处建了几所茅屋。沿路上来,大多是些孩子,见到陈凌便扑过来要他抱。陈凌打发走了孩子,带着夏清源爬上石梯,边走边道:“这里是我的屋子,建得比别处高些,晚上我睡觉,白天做岗哨用。”
              石梯窄小,攀到尽头有一小处平台,一边靠山壁,一边有一座屋子。方才拦住夏清源喝问他的少年就站在屋子门口,一双眼戒备地看着夏清源。
              “阿墨……”陈凌叫了一声。
              那少年不动,皱着眉头道:“那人是官。”他嘴唇哆嗦了两下,疑惑地望着夏清源。江湖中行走,多少都听见过回鸾君的名号,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人怎么就会做了官。
              陈凌板着脸:“让开,阿墨。这里没你的事。”
              少年瘪了嘴,不甘愿地让到一边。
              陈凌领着夏清源进了屋子,关好了门。茅屋简陋,却还收拾得清爽。夏清源找了个凳子坐下,杏眼微抬,耐心地等着他说话。
              陈凌低着头道:“这个山寨里的都是孤儿。平时,我带着他们到山上砍柴,种些东西来换吃的,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去劫道。劫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大户,也没有伤过人命,你不要为难他们。”
              他说完,忽然听见夏清源一声轻笑:“不为自己乞命,一开口倒为别人求情?煦煦秋阳,暖暖夕照,你果然当得起这个名号。”
              陈凌愣了一愣,这话里明明讥讽意甚重,他却偏偏想起昆仑山上那人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一眼,夏清源坐在那里,眸光清澈,笑意宛然。他心下一松。屋里没有第二把椅子,他就坐到了床上,坦陈道:“那个姓方的,是我杀的。”
              夏清源从怀里摸出一张衙门专用的卷宗,找了笔墨,陈凌哈哈笑道:“我何德何能,居然劳动京兆尹亲自给我录供。”
              夏清源跟着笑了一笑,落笔写下第一行字,慢慢道:“本官的字迹下一次出现在案宗之上,就是监斩王侯将相的时候。”
              他抬头望了陈凌一眼,目光倏然森冷:“你是什么人?生在何处,长在何地,如何和方青容结仇,又是怎样将他杀害?”
              他脸色变得太快,忽然摆出公事公办的官调,陈凌禁不住心头一跳,半晌才道:“我爹本是苏州人士,开武馆为生。青年气盛与人斗狠,惹怒了权贵,获罪被发配至宋辽边境永清县。他在那里结识了我娘,相爱结亲,生下了我。我十岁那年,我爹发配期满,于是举家南迁,返回苏州定居。本来我一家美满,谁知匹夫无罪,怀玉其罪……我家有一颗祖传的夜明珠,乃是无价之宝,我爹娘为人坦荡,不小心露白,遭人觊觎。那人买通盗匪,夜半杀人夺宝,我被我娘推到地窖里,才保住一条性命……”


            50楼2012-06-28 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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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凌说到此处,虎目微红,他咬了咬牙,接着道:“我在地窖里听到上面没了声音,才敢爬上去看,我家已成火海。我娘烧得焦黑,还死死压在地窖门上,遮住入口……我一夜之间失了爹娘,不知何去何从。苏州夜杀组看我武功还好,年纪小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诓我说知道贼人下落,让我为他们卖命杀人。我做了两年杀手,直到奉命刺杀武相,被眉山庄道人擒获,还不计前嫌收我为徒。这几年来,我一边练武一边不断追查,好不容易找到当初那群被雇佣的盗匪,才知道分赃时两边起了冲突,那人被砍了一刀伤在右肩,带走了我家的夜明珠,去京城捐了个官做。我便跟到京城,谁知那人谨慎,改名换姓,我只能装做采花,去剥那些官员的衣裳……”
                他面上微微一红,觑了一眼夏清源。京兆尹大人正埋头记录,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陈凌无奈,咳嗽了一声,道:“那姓方的右肩就有一道陈年刀伤,他也承认了。他跪下求我原谅,我本来要带他到我父母坟上谢罪,谁知他突然发难,打斗中我失手扭断了他的脖子……”他长舒了一口气,道:“那人虽害我一家在先,却也是一条人命。我既做下,就没有想要隐瞒。我把小时候我爹送我的匕龘首留在那里,匕龘首上有我的名字。”
                陈凌起身走到夏清源跟前:“我所言句句属实,回鸾君,我信你。我跟了你回去,你莫要难为其他人。”
                夏清源已经记完了他所说的话,此时唇角一勾,笑道:“陈凌,你既然有事要求我,就记得不要妄图骗我。”
                他忽然凑近,细细端详着陈凌的外貌,笑道:“你大概肖像你爹,只有颧骨处,尚看得出外族的血统。”
                陈凌惊骇道:“你说什么?”
                夏清源抖了抖那篇状词,小心吹着,淡淡道:“你娘不是平常女儿,而是辽国驻边大将的亲女。那颗夜明珠也不是你家传的宝物,而是你娘的嫁妆。你非是宋人,而有一半辽人的血统。这清风寨,也并不都是孤儿,起码有一个叫阿墨的,就是双亲健在,只是为了你这个大将外孙,千里迢迢从辽国来寻你的!”
                陈凌脸色惨白,道:“你……”
                夏清源眉梢微扬,长声道:“陈凌,你负有大仇,身份尴尬,却偏要管旁人闲事,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你以为清风寨三百余人还有活头么?就算你报私仇与他们无关,难道大理寺就不晓得扣上一顶窝藏细作的帽子?就算我兆尹衙门与大理寺都不管,你一死,留下这一山孤儿,莫非你要靠天怜之?”
                陈凌越听越是胆寒,他自己早就存了必死的念头,却又怎么能放得下无辜孩童?阿墨他更是如亲弟弟一般疼爱,怎么忍心让他去死。他前思后想竟不得法,枉自张皇了一阵,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抑制不住,他压住心悸,道:“回鸾君,你早就知道我要杀方青容。”
                他此言一出,更坚定自己是对的,一股脑说道:“你身为京兆尹,肩负京城治安,我在京郊建了个土匪窝,你却不闻不问。阿墨奉命来寻我,先还用信鸽和辽国通信,后来信鸽却皆有去无回,是你从中拦截。方青容本来可以不死,你故意放任,就是要等我陷入这两难之境。你……”
                他颤声道:“你究竟是想要我做什么?”
                夏清源杏眼一动。
                他垂下眼睫,仿佛竟是出了神。这屋子为了放哨,窗开得大,微风推开窗纱,卷了他一束乌发,去吻他玉色的脸颊。夏清源唇角轻扬,说道:“秋阳客,你可曾听说过‘白玉京’?”
              第 19 章  第十九节
                何为帝王?
                夏清源确实是在出神。
                窗外漫山红叶落,碧空万丈,正和那个时候有些相象。
                那时他身负重伤,武功尽失,昏迷了数日才悠悠醒转,几个月后才能下床。
                他在床上吃过了药,季慕之正坐在窗下远远的望着他。苏紫死了,他却还是那副没脸没皮的样子,逍遥得让人恨不得一口一口将他咬死。
                季慕之抬起手臂,指了一下门外。季慕之说:“那人日日来看你,来了又不进来,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51楼2012-06-28 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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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了一阵,披上衣服起来,走到院子里去。
                  赵凤玉站在火红的枫树底下,静静地看着他。
                  这位年纪轻轻就学会了沉稳自若,学会了表里不一的王爷却红着眼,仿佛一个失手打碎了宝物的孩童。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很多事情。很多他从来没有想过,想到时已然来不及的事情。
                  他张口问道:
                  “何为帝王?”
                  云破日出,赵凤玉的面容掩盖在枫树斑驳的树影下,看不清神情。
                  风声萧索,许久他才听到回答:
                  “帝王者,杀一人,存天下。”
                  后来,他便为赵凤玉建了‘白玉京’。
                  影楼主监视,风楼主情报,火楼主杀戮,金楼主钱粮,他已建好四楼十二城。
                  如今,还欠一楼。
                  救命的一楼。这最后一楼未来的主人,就站在夏清源面前,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夏清源缓缓道:“你入‘白玉京’,这一山老小文和王会为你安置。阿墨也会照他的意思为他寻个出路。用你一人换这三百余人性命,该是很划算了。”他轻轻笑了一下,道,“从今以后,前事尽弃。世上再没有一个清风寨的陈凌。”
                  夏清源郑重其事地问道:“秋阳客,我为文和王图谋天下,你可要来帮我么?”
                  陈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恨道:“你敢坦言要为文和王取天下,难道就吃定了我非答应不可?”
                  夏清源倏然笑了。吹入屋子的风不知何时起了变化,他低着头微微地笑,愉悦地说道:“对,你非答应不可。因为你马上就要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话音未落,有人惊声叫道:“有官兵!”
                  陈凌大惊失色,往窗外一望,大批的官兵正涌上山来,把清风寨团团围住。
                  陈凌脸色发青,揪起夏清源,卡住他咽喉,拖着他往外走。
                  手刚触到门环,夏清源忽然伸出手去,覆在他的手上。
                  陈凌浑身一激灵,咬牙道:“你还要怎么样?”
                  夏清源笑了一笑:“只是提醒你一声。”他语调轻快,仿佛还有些高兴,全然不是被捉住为质该有的模样,“那不是来救我的兵,是来杀我的兵。”
                  “你说什么?”
                  夏清源刚想开口,窗外远远传来一声呼喝:“大胆逆贼,居然私扣朝廷命官!还不速速将京兆尹放出来,还能赐你全尸!”
                  夏清源笑出声来,指着窗外道:“就是那人,恨不得我死。”
                  陈凌此时也冷静下来,松开了夏清源,皱着眉道:“是什么人?”
                  “新科的状元,大理寺的寺正,禁军统领曹恒的义子。”夏清源慢条斯理地揉了揉咽喉,“我曾害得他弹错了一支曲子,让他记恨至今,不除我难消心头之恨。”
                  陈凌冷哼一声:“只为了一支曲子?”
                  夏清源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
                  陈凌自然不信,他往外望了一眼,眉间紧锁。夏清源抬眼道:“不用数了,他一个六品寺正,只能调动大理寺四百兵马,曹恒再借他一百,灭你一个清风寨是足够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大理寺的兵马不可怕,曹恒的兵马却着实让人头疼。”
                  陈凌反问:“他手下那帮驻守京师的人马就算能打,难道一百人比四百人还厉害?”
                  夏清源摇头道:“一百人不厉害,厉害的是一把弓,一只箭。”他眼眸明亮,“弓是射日弓,箭是追魂箭。此箭隐藏暗间,伺机而出,箭无须发,不死不回。”
                  陈凌咬牙看着他:“你有应对之法,是不是?”
                  夏清源张大了眼,慢慢地笑了。
                  “陈凌,”夏清源道,“你从何时,开始信我了?”
                  “谁信你?”陈凌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你城府极深,算计又狠,你这样的人要能信,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夏清源眼睫轻轻一颤,抬眼道:“你最好记得此时说的话。”
                  陈凌心里恨透了他,此时却忽然有些懊悔,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夏清源握住他的手,仍旧卡在自己脖子上,冲他微微一笑:“你不要卡得太紧,让我可以行动。他若杀了你,这山寨数百人定要将我乱刀砍死;而若是我死在这里,你山寨也必不能保存。陈凌,我二人现在同气连枝,他虽然恨我,却毕竟不能明着杀我,你要谨慎,切莫再妇人之仁,让追魂箭有机可趁。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52楼2012-06-28 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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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凌急道:“你有救兵?”
                    夏清源眸光一动,他沉默不语,仿佛想了很多事,又仿佛只是发了一阵呆。当陈凌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他慢慢吐出一个字来:“有。”
                    夏清源轻轻一笑:“我有救兵。”
                    陈凌呆呆地听着。此时虽然命悬一线,那声音里却莫名地有种安慰人的力量。他点了点头道:“我们出去吧。”
                    推开房门走到平台上,光景与从房内看时又不一样。
                    漫山都是官兵,领头的是个文弱青年,一见到夏清源立刻下马跪倒:“下官周全忠,见过大人。大人可还安好?”
                    夏清源平静地回答他:“还好。”
                    周全忠又道:“大人再稍待片刻,下官马上就杀了逆贼,救大人回来!”
                    夏清源道:“慢着。方大人的案子,周大人已经查清楚了么?人证物证何在?犯人口供画押何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下搜寻。他和陈凌一面靠山壁,一面靠房屋,只有两面可供偷袭。
                    周全忠接不上话,只能道:“尚未完全清楚。只是方大人尸身被捅了十七刀,那把小匕龘首上有陈凌两个字。”
                    夏清源道:“如此说来,周大人叫逆贼也太快了些。”
                    侧面一片绿林中亮光一闪,他瞳孔倏然放大,收回目光。他已知射日弓在什么地方,说话间就不再和周全忠客套。
                    “此案疑点尚多,周大人就口口声声要杀了‘逆贼’,大人和方大人再是要好,也小心不要因私废公,冤枉无辜。”
                    周全忠面色一变,道:“大人说得是。等下官救回大人,再细细审问。”他转而对陈凌道:“陈凌,你若无辜,就立刻放了京兆尹,和我回大理寺公堂!”
                    陈凌冷笑一声:“大人。你一上来就围了我的山,我若放了他,哪里还有命在?到时候你说是要保护朝廷命官,一刀了结了我,来个死无对证,难道让在下去阎王殿里等你下来?”
                    周全忠身子往旁一让,两边押上一个人来,周全忠道:“陈凌,你还要冥顽不灵么?”
                    那个人不断踢打,竟是阿墨。
                    夏清源心下已知不好,果然听到陈凌呼吸一乱。他急忙抬眼望去,林间那一点亮光倏然一动。
                    追魂箭已然离弦。
                    陈凌的目光还留在阿墨身上,身前大红官袍的青年却忽然向右折了半步,他不由得转头望去,却正看见一支金色长箭没入那青年胸膛,溅了他一脸的血。
                    那箭去势不减,带着夏清源撞到他的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他一时傻了,呆了。
                    不能言语,不能眨眼,不能动作。
                    他满脑子转的都是那青年一颦一笑,都是那青年方才还活生生的模样。
                    那青年一会儿志得意满地说:你马上就要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一会儿又笑着问他:你信我么?
                    他简直呼吸不了,心里恐慌一片,他万万没有想到,夏清源的应对之法,是用他自己挡这一支箭。
                    那边周全忠已经大叫了起来。那声音惊惶至极,如丧考妣。
                    陈凌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听见怀里传来一声轻叹:“真吵。”
                    他心头一片狂喜,撑起怀里的人。夏清源脸上全无血色,却到底慢慢睁开了眼。
                    那一双眼柔如春水,亮如繁星。
                    一点骄傲挂在眼角,一丝张狂犹在眉梢。
                    陈凌颤抖了一下,心里想到:他果然还是那个少年。就算添了城府,多了算计,就算失了武功,入了朝堂,他也还是昆仑山上那个傲视天下的夏回鸾。
                    “你还成么?”他问。
                    夏清源笑了一笑:“还好。”
                    陈凌略微安心,怕他失血太多,撕下一截内衬,按住他伤口。雪白的内衬按上去,竟顷刻间被染成紫黑。
                    陈凌如遭雷噬,惊呼道:“箭上有毒!”
                    夏清源笑道:“若是无毒,还称得上追魂箭么?不但有毒,还是剧毒,只要随着气血转满三十六周天,顷刻就没命了。”
                    “那你……”
                    “我?”夏清源眸光一黯,淡淡道,“你放心,我的气血……永远也转不过三十六周天。”
                    夏清源按住伤口:“你扶我起来。”


                  53楼2012-06-28 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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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 章
                    第十六节
                      京兆尹大人回府的路上,在自家衙门前停了一停。甫一下轿,衙门里箭一般冲出一人,抱住他大腿嚎啕大哭。
                      “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那人嚎叫,“西街又丢鸡啦!王员外的孙子又调戏人家黄花闺女啦!曹司马的小公子和卫侍郎的弟弟在青楼里打起来啦……”
                      夏清源清咳了一声,弯下腰道:“王捕头,你再不放开我,京兆尹就要在兆尹府前面杀人了。”
                      王捕头立刻松手,郁闷的蹲在“为民请命”四个字下面数蚂蚁。
                      夏清源笑了一笑,道:“王捕头,这些事情你差人送宗到我府上去,本官替你办了。相对的,你替本官去跑一趟差。”他提笔写了个地址:“你带两个人,去这个地方,先打听清楚是不是严府。是的话,就把府邸给拆了,就说大理寺卿要征地建别苑。”
                      王捕头傻眼道:“大人,大理寺卿早死啦。你怎么可以往死人身上泼污水呢?”
                      夏清源挑眉笑道:“就是因为是死人,不会说话啊……你立即,不管那府的人怎么说怎么闹,三日之内,一定拆了严府,不然……”夏清源闭了嘴,温柔和气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异常的美,一点点媚气染上眉梢。王捕头脸色突地煞白,一骨碌爬起来,奔回衙门里,边跑边叫:“来两个人,备马,跟爷出门!”
                      夏清源看着他身后卷起的烟尘,眯起了眼。他今日要办的事已了,心劲一松,才觉得胸肺有些发闷。他抬起袖子掩住口,后背忽然环上一只手臂,不轻不重地在他背上拍着。
                      夏清源顺着那力道咳出几声,叹了口气:“你不在家陪儿子,到衙门来做什么?”
                      史平指着他大骂:“还不都是你!一转眼就没了影,都叫你在床上歇着了,怎么还往外蹦跶呢?”
                      兆尹衙门顿时肃静,夏清源苦笑了一下,低头道:“对不住。”
                      他这样一说,史平一口气堵着发不出来,狠狠“哼”了一声,道:“现在乖了,你不知道刚才言儿煎好了药找不到你,差点拆了房子!”
                      夏清源吃吃笑了起来:“拆了房子也是他修,言儿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呢。是你要拆了房子寻我吧?”
                      史平面皮一红,正要说话,夏清源忽然靠了过来。他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夏清源脸色发白,微不可闻地道:“带我回去吧。”
                      史平心头一跳,低下头去,正看见他方才捂唇的袖子上一片斑斑血迹,一时间面无人色,扛起京兆尹飞快地就往回跑。
                      史平别的不行,轻功还算是不错,夏清源伏在他肩上,心神一晃,想到那一年,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那时他离开京师不到一年,路过苏州,正遇上两大世家斗殴。
                      听说是杭州清流门旗下最不成才的鬼笛公子强了苏州溟月世家的小少爷,强了还非要人家小少爷负责,溟月世家不肯放人,清流门就上门要挑场子。


                    68楼2012-06-28 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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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陈凌醒来的时候,夏清源已模模糊糊地睡着。
                        陈凌眨了几下眼,渐渐适应了光线,就见到夏清源蜷缩成一团,靠着洞壁浅浅地呼吸。
                        陈凌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来触了触夏清源的额头。
                        明明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夏清源皱着眉问道:“你做什么?”
                        陈凌赶紧收回手来,他心跳得厉害,只好板起脸来道:“你发烧了。”
                        夏清源看了他一眼,淡淡指出:“你不会水。”
                        “我……”
                        夏清源撑着洞壁站起身,冷冷道:“秋阳客,你不但妇人之仁,原来还自以为是。你以为若是说了你不会水,我就会为了你另找生路么?”
                        陈凌愣了一愣,道:“若是不会,你为什么要问我?”
                        夏清源一时语塞,扭过头去,紧走了几步。陈凌还在原地呆呆地看他,夏清源不耐烦道:“还不走?”
                        借着那一点莹莹微光,两个人扶着洞壁一前一后地走了两三个时辰,终于走到尽头。
                        夏清源伸手在洞壁上连扣三下,上面立刻传来了回应。洞口被掀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向下张望了一下,拍手道:“你们总算回来了!我还怕出了什么事情!”
                        她缩回身去,搬了个木梯伸了进来,这洞的出口,原来就在“白玉京”的暗所。
                        两人的衣服都已湿透,一出洞,就去里屋寻了衣服换上。那女娃毫不避嫌,探头探脑地张望。夏清源一拢领口,不满道:“薛无双,风楼的人死光了么?要你一个楼主在这里接应?”
                        女娃嘻嘻笑道:“你没事,风楼就不会有人死啦。要是你伤个一丝半点,你说王爷会不会要‘白玉京’陪葬?”
                        夏清源细细地想了一想,回答道:“不会。”
                        女娃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子,道:“今日醉红楼闹得鸡飞狗跳,所有的客人都被刑部卫侍郎带回去审,你和一个复活了的死囚光天化日之下携手出逃,当真精彩,十分热闹!”
                        夏清源知道她话无好话,埋着头不去理会,薛无双坐在藤条椅上晃荡着两条退,笑眯眯道:“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茶楼里新话本都写好了,题目就叫做:‘京兆尹徇私救情郎,封平王含泪守空床’。你们没回来的时候我抽空去听了半段,很是荡气回肠。”
                        夏清源脸色发青,双手一拉,系好腰带,转过身去对她道:“无双,你的易容术能经得住刑部讯问么?”
                        无双撅嘴叹道:“我听说两广的佳公子孙若盼来了京城,那人是个易容换面的好手,再怎么精妙的易容术,都绝骗不过他。”
                        夏清源沉吟了片刻,问道,“那腐肌散呢?还存在你这里么?”
                        薛无双跳起来:“你不是说真的吧?”
                        夏清源看了一眼陈凌,顿了一顿,开口道:“陈凌,文和王为了保你私换囚犯,今日你现身出来,太傅和卫小可都在,往后势必会被拿来大做文章。此事若被证实,文和王恐会陷入不利……腐肌散涂在你面上,会毁去原来肌骨,新塑五官,你可愿意?”
                        陈凌点头道:“好。”
                        薛无双扑上去摆手道:“你可不要贸然答应,先不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腐肌散是苗疆的毒蛊提炼,原来是苗疆用来逼供的。肌肤重生五官移位,可是疼得钻心,多少人生生就痛死了!”
                        她瞪夏清源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他是为了救你才现身出来,你现在要让他受刑?”
                        夏清源眉头一皱:“他本来就不该救我。”
                        他垂下眸子,甩手出门。陈凌赶了几步抓住他手腕,道:“回鸾君,你说不该救你,是什么意思?”
                        夏清源沉下脸来:“你忘了当初在清风寨我与你是怎样说的?文和王是‘白玉京’的主人,他让你随身护卫,可有吩咐你连我的命也一并护卫了么?”


                      82楼2012-06-28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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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初冬寒冷的夜风灌进屋子里,吹起他一头青丝。夏清源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发,淡淡道:“我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不能再信我。我原本打算让这个时候来得晚一些,结果还是不成。”
                          夜空无月,星光成河。
                          夏清源仰头看着。
                          这样的星河,他曾经见过一次。
                          那一年季慕之在皇宫内院闲来无事挖陷阱玩,本想坑了文宰苏紫,却一不小心陷住了苏紫的表弟夏清源。
                          那时赵凤玉就在他身边,伸手想拉住他,却连自己也跟着掉了进去。
                          六岁的孩子和十一岁的少年在陷阱里声嘶力竭地呼叫,谁知季慕之这个天底下第一号的大闲相正经事不做,却硬是将这陷阱做得精妙无比,两个人呼喊到半夜,也没半个人听见来救他们。
                          夏清源一直记得,那夜有星无月,星辉成河。他在陷阱里哇哇大哭,赵凤玉解开衣扣,将他紧紧包在怀里,他哭声一停,就能听到贴着的温热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
                          他哭累了偎在那怀里睡觉,饿醒了头顶还是星光。他揪着赵凤玉的衣裳仰起头来望他的脸,嘟着嘴说道:“要是一直都没有人找到我们,在这里困上好多好多年,肚子会不会很饿很饿?”
                          他那时候被夏家的老爷夫人呵护疼宠,被苏紫包容爱护,肚子饿已经是天大的事。
                          赵凤玉伸手揉着他的胃,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说:“没有关系,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会长得很高很高,一伸手就能把你送出陷阱去。”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对话有多么荒唐。圆滚滚的孩子又闭上眼,直到季慕之被苏紫揪着一只耳朵来寻他们。
                          被苏紫从赵凤玉的手里接过来的时候,夏清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到白衣的少年松开了抱着自己的手。他有点失落,有点迷惑,却马上又安心地睡过去,他心里觉得,这少年刚刚是跟自己许了诺言的,很多很多年之后,还会来救他的诺言。
                          夏清源伸手按住心口。他如今自己也长得很高很高,这天下少有陷阱还能困得住他,可是他却心痛难抑,只能慢慢说道:“经过今日,他和我之间,终是生了嫌隙……”
                          他双手缓缓收紧成拳,薄唇却生出一个冷漠的笑容。他回过身,一字一顿道:“你可满意了么,封平王!”
                          “张伯”愣了一愣,嘿嘿笑着摸了摸头,连忙小媳妇样的撕下脸上那张人皮面具,连带着一头花白头发也跟着扯了下来。他伸展筋骨,全身关节咯咯作响,顿时长出几寸。再看时,正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十七王爷赵凤情。
                          十七王爷笑眯眯地望着他:“若盼说这张人皮面具是他呕心沥血之作,今儿趁着张伯上茶馆去听戏,叫我戴上试试效果,居然还是给你认了出来。”
                          夏清源一言不发,十七王爷又说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我和史家父子呆在一起好几个时辰,他们都没看出来。”
                          夏清源还是不语,十七王爷再是脸皮厚也撑不下去,堆满了笑凑上来两步,轻轻叫道:“源源……”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夏清源忽然开口,“段青衣初来乍道,不可能查得出‘白玉京’来。刑场上他验过死囚,也不曾发现有假……”他抬起脸,斩钉截铁地道,“是你卖了消息给他。”
                          夏清源冷冷地笑着:“你卖了陈凌的事给他,他送了什么给你?我听闻你和太子一向不睦,现下却要联手了么?”
                          十七王爷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捧起夏清源的脸,食指擦过眼角,他低下头道,额头几乎触到夏清源的额头。他低声道:“源源,不过是与他生了嫌隙,你竟难过成这个样子么?”


                        84楼2012-06-28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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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小屋子里四壁凄寒,一点灯火,映着宝蓝衣衫的佳公子和善的脸。
                            门“吱呀”一响,佳公子回头望去,咧嘴笑道:“京兆尹下手真狠。”
                            十七王爷左脸肿成了个红馒头,呲着牙可怜兮兮地叫唤:“若盼……”
                            孙若盼起身翻出条帕子,在冷水里浸了浸,贴在十七王爷脸上:“他还是看出来了?”
                            “嗯。”十七王爷把撕下的人皮面具丢给他,孙若盼接过来,对着灯火琢磨。
                            十七王爷挎着脸道:“他不但看出来这人皮面具,还看出来是我向段青衣卖的消息。”
                            孙若盼惊讶道:“这么快?我以为他起码该查个一两天。”
                            十七王爷揉着左脸:“刑部请他明日过堂。太傅虽然德高望重,却到底是老了,只怕打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算盘,刑部卫侍郎更是还欠着他的人情,见着陈凌的事情,段青衣那里若没有行动,这次就要不了了之。”他拿下帕子亲自起身重新浸过水,道,“若盼,此事绊不了他许久,你那边得加紧了。”
                            孙若盼点头道:“我今夜就去找武相。”
                            十七王爷撇嘴道:“季先生生性逍遥,他虽然说是站在我这一边,你要他跟你到两广去蹚这一趟浑水,只怕很要花些气力。”
                            孙若盼莞尔道:“花气力倒是不怕,只是,我和武相若走了,京里就只剩王爷一个人了。问秋这一段日子好似有些不顺心,一时半会也来不了。”
                            十七王爷嘿嘿笑道:“不是还有大理的小王爷陪着么?”
                            孙若盼也笑,起身道:“那我就去了。”他推开门,忽然听见十七王爷叫,回过身来,封平王攥着衣角扭捏道:“若盼,你明日再来的时候,给带床被子。”
                            孙若盼愣了一愣:“做什么?”
                            十七王爷整个人缩成一团,讪讪笑道:“源源……让我搬去和小清小源住……”
                            孙若盼一个没忍住,捂着肚子笑了一阵,十七王爷抱着床柱子依依惜别,无限惆怅地望了他一眼。
                            孙若盼出了夏府,快马出了西凉街。此时已过了两更天,季慕之居然还没有歇下。
                            孙若盼跟着武相府的下人转到后花园,见台阶上倒着两个酒瓶,季慕之侧坐在一边,正仰头望着星星。
                            他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狐裘,腰上系了跟三寸粗的腰带,上面贴满了金箔,在星光下一闪一闪无比耀眼。
                            孙若盼右眼顿时跳了两跳。
                            季慕之转回头来,手上抱着的酒瓶滚到地上,他没有焦距的眼珠子转了转,眉心微微蹙着,仿佛不是在看孙若盼,而是看着十里外大墙上黑糊糊拖着米粒的小耗子,嘴里幽幽地道:“若盼……区区的小心肝……”
                            孙若盼不愧是号称玲珑剔透知情知性,只倒退了一小步就回了神,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柔声细语道:“武相大人,长夜无眠,在为何事对酒消愁?”
                            季慕之面上顿时显出沉痛的模样,把头迈进两臂之间,伤怀道:“区区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区区以前也常常想,人生不至于一帆风顺,定会有些伤心伤意的事情。为了到时候不至于一蹶不振,区区平日就常常让自己吃吃苦头,例如早饭多吃一碗粥,梳头发少梳几下,沐浴少放一包香料……但区区还是未料到,世间竟还有这样的悲惨事!”
                            孙若盼蹲近了一些,面上愈发真诚慈悲:“武相大人有事,不妨对若盼说一说,或可解忧。”
                            季慕之抬起脸来望着他,终是被打动,慢慢转过身来。他张开双手,把袖子伸到孙若盼眼前,无比哀怨地叹道:“区区最心爱的一件衣裳……居然破了个洞……”


                          85楼2012-06-28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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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若盼细眸眨了眨,伸手解开季慕之的领口,道:“武相大人脱下来吧,我帮你补。”
                              季慕之眼眸顿时一亮,握住他两只手道:“此话当真?”
                              孙若盼笑得温柔多情:“自然是真的。”
                              季慕之跳起来唤下人拿来了衣服换上,把大红狐裘脱下来递过去,孙若盼从腰里摸出针线,往亮处挪了两步。
                              季慕之跟着挪了两步,蹲在他跟前,感叹道:“想不到若盼你居然善针线。先祖德帝的时候,出了位百年难见的大才子,名叫柳意之,传言那人就极善女工。”
                              孙若盼谦恭道:“哪里能和那位淡墨探花郎相比,若盼这是爱好。”
                              季慕之接道:“不知若盼最喜欢什么?裁衣,还是织绣?”
                              孙若盼笑眯眯道:“大约是做人皮面具。”
                              季慕之双肩一颤,不开口了。
                              孙若盼穿好了针,随口问道:“武相,这衣裳是怎么弄破的?”
                              季慕之便叹了口气,道:“东街的青竹境有个小倌叫墨墨,今儿第一次挂牌。区区听说那小倌长得挺好,下午就坐了轿子去看。人去得挺多,那孩子出来了之后就开始叫价,数一个长得像螃蟹的出得最高。有个长得像乌龟看上了墨墨,又出不起价,就去打那个长得像螃蟹的。两人滚作一团,剩下的就跑到台上去抢人……”
                              孙若盼道:“莫非武相大人英雄救美人,就给扯破了衣裳?”
                              季慕之望了他一眼:“那倒不是。那娃儿看见下面打起来了,兴奋得小脸通红,站在台上又蹦又跳,先是叫那长得像乌龟的煮了那个长得像螃蟹的,后来又叫那个长得像螃蟹的抽打那个长得像乌龟的。区区嫌他闹腾了些,就一个人从侧门悄悄地走了。”
                              孙若盼点了点头:“那……”
                              季慕之又道:“区区出了青竹境,路过一片桃花林。正走着,有个少年没头没脑就撞进区区怀里。区区好心扶了他一扶,那少年仰头对着区区一笑,转身就往那桃林里面跑……”
                              孙若盼了然笑道:“想必是看上武相大人故意撞上来的。这衣裳是大人追进林子,给桃树枝勾破的?”
                              季慕之脱下了狐裘有些发寒,双手捧了一杯茶坐了,摇头道:“不是。那少年眉目是娇俏,但活泼了些。区区有些消受不起。”
                              孙若盼“哦”了一声,季慕之接着道:“区区走到闹市区,离府里也就那么几步路的时候,看见有人摆杂耍。让个少年顶着个缸,缸上坐着个猴,猴上又顶着个缸。区区见那少年豆芽菜似的,一脸憔悴样,心里很有些不忍,就去买了几个红豆糕想要给那少年吃。谁知那少年还没望过来,猴子倒先嗅着了香,丢了缸子就奔过来……”
                              孙若盼惊道:“是给猴子抓的?”他低头展开那狐裘袖子,道,“猴子挠的不会只破这么一个小窟窿啊。这倒像是虫子蛀的。”
                              季慕之捧着茶杯,面上满是雾气,点头道:“是给虫蛀的。”
                              孙若盼心里“轰隆隆”滚过一道炸雷,咬咬牙忍了。
                              季慕之抬起眼深深地望着他,道:“若盼,区区与你讲这么些,其实是有话想对你说。”
                              他眼睫颤抖了一下,叹息道:“前些日子,区区看上新科状元,谁知那又是个外面柔内里狠的。区区伤了一回心,仔细想了许久。区区已经三十有九,对样貌再没那么挑剔。眼下里,比起那些个闹腾的,活泼的,可怜巴巴的,区区更想要个知冷暖,识进退的,就这么两个人手牵着手,对着喝杯茶,赏个花,看着那人做个针线……”
                              他握住孙若盼的手,两眼里迷迷蒙蒙,轻轻道:“若盼,你知道区区的意思么?”


                            86楼2012-06-28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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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孙若盼心里的炸雷跳出来顺着脊梁柱滚了一遍,扯着笑道:“季相……”
                                他垂着眼眸想了想,道:“自从那日在兆尹府和季相一夜对酌,季相说的那些,也在若盼心里面绕过,但是若盼此时毕竟还是两广巡抚,要在京里长长久久伴着季相喝酒赏花做针线,也得先把两广的事情料理清楚。”
                                季慕之迷迷蒙蒙的双眼顿时起了一层水气,孙若盼咳嗽了一声,道:“其实今日前来,正是为此事求助武相。两广瘟疫横行,疾病难治。季相的医术天下闻名,不知肯不肯陪着若盼走一趟两广之地?”
                                季慕之张开两瓣唇吐了口长气,道:“若盼啊,区区方才既然说欢喜了你,自然是要为你分忧解难的。只是……”他叹了一口气,“你与区区说实话吧,两广之地,当真瘟疫横行?”
                                天边初现微光,夏清源在屋子里穿官袍,刑部招他过堂应讯。他刚穿戴齐整,门外“噔噔”一阵跑步声,接着门被捶得震天响,碎屑“哗啦哗啦”地往下掉。
                                “哐当“一声,夏清源头也不回,叹道:“史平,这是你住到我家来弄坏的第四个门了。”
                                史平丢开拆下来的门板,一个箭步冲上来,七手八脚就去扒夏清源的衣服。
                                夏清源苦笑地任他上下摸了一遍,又把脖子上的纱布扯了下来。
                                史平气鼓鼓地盯着他脖子上的伤,夏清源无奈地哄道:“擦伤而已,都已经结痂了,三五天就能好。”
                                史平这才作罢,依旧虎着脸不吭声,给他把纱布重新缠好,缠到最好对着一头一尾不知道怎么办,随手就给打了两个死结。
                                夏清源对着铜镜,看到那两个结像白麻花一样垂着,脸色有些发青。他把多出来的那一段塞进领口,扣好了纽扣,问道:“言儿呢?”
                                “一早就起来了,蹲在厨房里给你熬十全大补汤。”史平说完了又想起自己还在与他生气,“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他。
                                话音刚落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史言吃惊地看了一眼拆下来的门板,回头看见夏清源,立刻“蹭蹭蹭”走了过来,放下手里的补汤。
                                他一眼就看到夏清源脖子上缠的纱布,跳上去又解开了,看着看着两眼一红,嘴角也瘪了下来。
                                夏清源只好又道:“没什么,擦伤而已,几天就好了。”
                                史言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踏到凳子上,仔仔细细把纱布缠好,缠到尽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歪着头想了一想,系了个八宝如玉结。
                                夏清源额角一跳,咬咬牙继续忍了,颤抖着手重把官袍扣好。
                                史言还在那等着他喝补汤,夏清源尝了一口,史言欢快地问道:“怎么样?我怕汤苦,加了好大一勺糖!”
                                夏清源把汤咽下去,低着头道:“言儿,你的功课做好了?”
                                史言小脸顿时一白,把补汤往史平手里一推,撒丫子跑了。
                                他一出门,夏清源跳起来倒了一口凉水,灌进嘴里。
                                史平眨巴着眼不明白地看着他,夏清源拿过勺往他嘴里送了一口,史平不明所以地张嘴,舌尖一触到汤汁,立刻蹦跶起来,在屋子里来回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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