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的芒果街」
从我记事起,我们就一直在搬家,具体住在哪里却都没有印象了。我只知道我们搬了好多次家。我们先前不住芒果街。最早的时候我们住在大茰陆,三进三间,院子里栽满了花,每个月都飘着花香。后来似乎发生了一些很麻烦的事情,爸爸带着我们连夜赶去九/龙;住了没多久,又搬去台茰北,最后来到了美/国。
芒果街,我的芒果街。甚至我们的房子也像埃斯佩朗莎家的小屋一样,有着红红的屋顶和外墙。看见它,就像见着了一个形状古怪的小南瓜。几处墙砖受了潮,变成了灰白色,于是南瓜上便有了几处不很醒目的灰瘢。后院有一片空地,被辛勤的大哥开垦为了菜圃,还栽了两排向日葵。我们的房子真的很小,只有两间卧房——爸爸和妈妈一间,大哥、我和小香一间。
在我们的房子外面有一个公共汽车站。每天我坐班车去上学时,总能看到那座坐落在低缓山坡上的大房子。它面朝蔚蓝的大海,每天早上都有一大群白色的海鸥从东到西飞过房子的上空,阳光照在它们宽大的翅膀上,闪烁着夺目的光。它们奇特而高茰亢的鸣叫总让我的心中充满憧憬……
这正是我希望拥有的房子。一所真正的房子,永远属于我们。这样我们就不用再搬家了。房子会是梦幻的紫色,四周有树木,有花,还有一个很大的前院,青草和苔藓自茰由地生长到小径上。我可以和小香一起,把耳朵贴近地面,听那些小东西生长的声音。虽说若被大哥发现,大约免不了一顿数落,(他会责怪我们弄脏了衣服,还会催促我们赶紧去洗手。)但终归不会像现在这样,他默默用自己干净的衣袖替我们擦去沾到脸颊上的灰尘和泥土,说上一声:“我们回家吧!”拉我们离开,一人同样默默地替我们承受父亲的责罚。
往往放了学,坐班车回到家,一见烟雾缭绕的,就知道爸爸又抽茰了一整天烟斗,妈妈肯定也像往常一样,躲在厨房偷偷地哭。大哥在楼梯拐角冲我们打茰手势。我知道,我和小香得快快离开这里,把怒吼和眼泪关在卧室外。
于是我明白,我们需要一所房子,一所真正的房子,一所可以回来的房子。可这里不是。芒果街上的小屋不是。
贰 「家人」
妈妈是我见过的生得最好看的人,在她侍弄的那一院花间穿行,美得像仙子下凡。她爱花爱到了极致,凋落的腊梅也要用个精致的小布袋收好,留着泡茶喝。可自从我们开始搬家,妈妈就不再养花了。她总是小心翼翼,面上时常掠过惊恐的神色;总是对我们说:“别这样,孩子们。别惹你们的父亲生气。”似乎缺了花,她生活里空出来的那片荒芜的地方,全都被这种提心吊胆的情绪种满了。只是妈妈还是那么好看,终日以泪洗面也洗不去的好看。
我越来越不愿亲近爸爸,同时又非常害怕他。爸爸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从前是外交家,风度翩翩,英/语和法/语说得流利极了。)从前他爱说笑,也爱看书,或口衔栗色大烟斗,在书房里一读就是一个下午,或把我们聚在一起,听他念优美的外/文诗。偶尔有一枚妈妈压茰制的干花书签从书页间飘落,爸爸就会拈起来放在唇边,嗅一嗅,又微笑着将它夹回书里。但是爸爸现在既不看书也不念诗了,只顾闷在客厅一个劲儿地抽他那被熏黑了的烟斗,还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妈妈一直哭啊哭,把眼泪都哭干了也换不来他的好声气。
大哥王耀是我们家的白马王子,又帅气又聪明,温柔稳重,从来不生气。他读有名的医科大学,本来可以成为一名好医生,进大医院工作,却因为连续的搬家不得不放弃。那个时候,妈妈又只是哭,爸爸也皱起眉头,红了眼睛。可大哥不哭,,反过来笑着安慰他们。只有我和小香知道,每晚大哥睡下前,总要拿出那些卷了边的医学书,仔细端详,将书页细细摩挲一番,却不打开;然后他叹息一声,坐到我们三个人的老书桌边开始写日记。我想,他是把眼泪揉碎了研细了做成墨,一笔一划地全写进字里行间了。
大哥喜欢做饭,味道甚至比妈妈茰的还要好。但向来善解人意的妈妈坚决不让大哥帮忙。她只会对我说:“湾湾,去把碗筷摆好。”“湾湾,盛饭了。”“湾湾,这盘菜再不端上去可要凉了。”“湾湾,收拾桌子。”“湾湾,留下来帮我擦干碗碟。”就因为大哥是男孩,我是女孩。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