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话 忆
狗朗再次醒来,是因为鼻端萦绕的食物香气。
尚沉浸在黑甜的睡意里,肚腹就开始发出空虚的叫声。饥饿难耐中,狗朗睁开眼从被褥里坐起来;这次,颇为清醒。
半明半昧的天光透过糊门纸投射入房间,空荡荡的没有别人,但仍能听到屋外隐隐约约地,小白正轻快哼着歌:“——人生——如寄——何畏苦,惟惧——黑暗——为永宿……”
狗朗想起来,小时候趴在神社的鸟居边,曾听到路过的卖艺盲僧人唱过类似的曲词,大概是《平家物语》 里道尽世事轮回的古老丧曲。记忆里,伴着琵琶的噌噌声,盲僧人的歌声低沉苍凉,尾音渐渐消失在苍茫暮色里,为温暖的春夜增添了几分寒意。
同样哀伤的曲调,小白却哼得漫不经心,没心没肺似的快乐。
狗朗听着他唱,心中莫名的有些烦躁。
虽然知道他绝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个妖孽,怎么可能会出手救自己的命呢?
——但是……
那些举手投足的小细节,还有,那张脸——
全都太像,太像了……
狗朗正颦眉胡思乱想,自己睡的这间房的拉门突然被拉开,小白端着食盘走进来;瞬间,房间被蒸腾的山芋和米饭温热香气盈满。看到狗朗已经坐起身,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黄泉比良坂一日游归来已经大好了?来,吃饭吧。”
日光下,小白的形象多了些有血有肉的实感,不再像前夜那么飘忽诡谲,让狗朗放心不少。
狗朗连忙换了正坐的姿势,伴着腹部的阵阵饥饿感,对小白和食盘深施一礼,端起碗筷低头默默吃起饭来。
待他吃完抬头,惊讶地看到对面坐的小白正满面含笑盯着自己看。
感到脸颊不自觉有些发烫,狗朗放下碗筷摸了摸自己的脸:“怎……怎么?粘到饭粒了?”
小白笑眯眯地摆摆手:“没有啦。我只是觉得,狗朗君肯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呢。”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狗朗颇感意外。
“因为——”小白掰起手指,“第一、狗朗君方才吃饭的时候应该已经很饿了,但是仍然竭力保持矜持与礼节;第二、狗朗君的口音打扮都像是畿内人,和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村夫野汉大不相同;第三、我把狗朗君从雪里挖出来的时候,狗朗君随身那把刀——看起来可值钱呐。”
狗朗的心立时提了起来,不顾自己只穿着里衣,一下子跳起身环顾四周,当发现自己的羽织行囊和刀都摆在屋角方松了口气,再次坐回,向着小白苦笑:“抱歉,让您见笑……那把刀对在下来说,堪比性命。”
小白一边在暖笼上烘手,一边侧头看向他:“那把刀……有什么来历?”
深深吐出一口气,狗朗双手扶膝低头恭坐,沉默半晌后,慢慢开口:“您是在下的救命恩公,在下自然什么都不该瞒着您……这把刀,是三轮山神体中供奉的最有威力和煞气的除妖神器——‘理’。”
小白的眼睛因惊讶睁大:“那么……狗朗君是……?”
狗朗低头沉声道:“在下乃大和 三轮山 大神神社的神官一言大人的侍从,奉先主遗命,携神器至出羽山形城 除妖。”
“好厉害……!”小白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我就说你的口音打扮像畿内人呢,果不其然!而且,原来你是身有神力加持的神官家的少爷吗?”
狗朗面露凄清惨笑:“在下不过一届凡夫俗子,只不过因幼失恃怙,因缘际会蒙一言大人收养教导,是从小在神社中长大的孤儿而已。真正身有神力加持的,是一言大人……只不过,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
说着说着,狗朗眼圈发红声音哽咽,再次深深低下了头,扶在双膝的手满把攥紧衣服,强自抑制着浑身颤抖。
这是狗朗回忆中一道深邃的伤,茬口刚刚结痂;但是稍微一碰,便又血流不止。
一言大人……一言大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每当想起一言大人对自己幼年的爱护与尊重,对自己日后那桩大罪孽的宽容与原谅,自己千里飞驰赶回三轮山却只见到一言大人遗像的悔恨和懊丧,悲痛和羞愤便潮水般涌起,将狗朗整个人覆盖、淹没……
突然,狗朗惊喘一声。
猝不及防,两只手臂藤蔓样轻巧绕上自己的脖颈。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白已然坐到自己旁边,一脸关怀,脸颊贴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喘息。
狗朗感到自己的头马上要在一瞬聚集的热意中爆炸。
他慌乱地将小白的手臂搡开,身体挪开一段安全距离,满面通红地低喊:“您、您这是……?”
小白讪讪地无辜一笑,脸上也微微泛着酡色:“哦……我就是看你似乎很难过的样子,所以想要安慰安慰你嘛……别……别会错意啊。”
屋内冷场,气氛有些怪模怪样的尴尬。
霍然,小白夺了狗朗眼前的食盘拾掇拾掇站起身:“——啊!吃完了你先继续歇歇吧——猫这家伙吃完饭就不见了,还等着她洗碗呢,啧!”他自顾自飞快念叨着,开了拉门,立刻便噔噔噔地跑没了影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