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Emotion1D

I,
午后的剑桥总是带着一种淡若似无的阳光气息，漫步在学院之中，曾经米白色的大理石建筑在岁月的冲刷后透出斑驳的沧桑，有历史的味道。
我单肩背着旅行包，双手扶着相机，透过镜头打量着整个回廊——耀眼的阳光倾射下来，大理石柱的斜影与灿烂的金色光芒在地上交替着，消失在拐弯处。
按下快门，我直起身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我们的杂志总编准备出一期剑桥专题，而作为摄影编辑的我则是来剑桥取景。多年以来独自在海外打拼的日子，有了摄影的陪伴，似乎不怎样寂寞了。
待到穿过回廊，拐角处的那一抹清丽的风景让我内心一颤。沐浴着阳光的cafe小店，蓝紫色的小花装饰在门口，雕刻着“I WONDER.....”的店名牌被拥簇其中。这本是安然温馨的咖啡店，而那店名牌上的一行多年未曾见到的汉字却瞬间激起心中的层层涟漪：
——与你若只如初见，何须感伤离别。

II
那种故乡的亲切感迅速侵入我的五脏六腑，快要窒息的感觉压得我喘不过气。自己还未明白到底在做什么，人已经大步向前，推门而入。
装潢十分典雅，看得出主人的艺术品位很高。而此时此刻似乎空无一人，屋子静地只余风铃的泠泠声响回荡不停。我突然想到门上的牌子“REST 今日休息”，不禁懊恼刚才的冲动，转身便欲离开。
“Good afternoon，”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要进来坐坐吗？”
我一怔，收回方才迈出仅一步的脚，转身看到了一个笑容恬静的大约双十年华的女孩。“呃，不好意思打扰了。”
“既然进来了就歇歇吧，你看起来也累了。”她目光投向我的旅行包和三角架，那诚恳的眼神让人不忍拒绝。
“麻烦你了。”
“你觉得这里看起来怎么样？”少女的声音从吧台后传来，我也随便坐下了。
“唔，很有故事的感觉。”我如实道，而她也转眼工夫端来了两杯咖啡。
“故事？”微微复杂的语气，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光。“算是吧。”她的声音倏地轻了许多，就像浮在康河水面的一片叶，波澜不惊。
空气中的气氛微微凝固了，似有一阵氤氲的忧伤感渐渐浮在了我们周围。
她一手用咖啡匙慢慢搅着咖啡，一手支头，焦距放空了许多，那种黯淡的神情似是思绪和着剑桥初夏的风，飘到了遥远的时空之外。
阳光零碎的投在玻璃墙上，那彼时的记忆碎片便也不自觉排好了顺序，模糊的光影爬噬进来，让人看清了彼岸的流年。

III
天倏地阴了下来。潮湿之气不知何时在空中弥散开来，是锦唯最喜爱的清新味。
初三前的最后一个暑假，虽不似往日一般自由，却仍是可以挤出时间一个人步行去海边吹吹海风，画几幅油画的。
背着画夹走在小路上，忽而闻得天空中雷的一阵闷响，雨便毫不留情的落下了。锦唯一边低声咒骂着这鬼天气，一边拿起画板遮在头顶向前边一个紫藤花下的屋檐跑去，白色的帆布鞋踩在水洼里，溅起一叠叠水花。
终于有了藏身之地了呢，她长舒一口气。
“A市似乎很爱下雨啊。”一个变声期特有的喑哑嗓音在耳边响起，锦唯蓦然抬眸。高瘦的身形映入眼帘，那是个面容精致的男生，手中抱着一沓厚书，眉眼中透出一丝无奈，凝视着屋檐外断线珠子样的雨。
“是啊。但是下雨多好，宅在家里听歌画画。而且....”锦唯的眉梢扬了扬，不好意思般低头望着自己略染污垢的帆布鞋。
“而且？”
“而且不用上体育课。”
“....”
雨声竟然在一瞬间大了起来，水滴偶尔顺着紫藤花架流下，打湿了她的面颊。余光瞥过他的那一大摞书，锦唯好像要给自己找回颜面似的换了话题：“你叫尹默离？”
那男生稳了稳手中的书，略微颔首：“嗯，你呢？”
“俗名俗姓，锦唯。”蓝锦唯清了清嗓子，“你手里的那堆是什么？”
尹默离扬了扬手中的书，“时间简史”的标题赫然在目。
“咝——”蓝锦唯想起自己那没脸见人的物理，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右手揉了揉太阳穴。
平淡的对话有一会儿几乎被雨声淹没，只是这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快，不消片刻，竟是乌云散去，阳光明媚。
与尹默离道了别，锦唯在迈出屋檐的一瞬，脑海中竟闪过一句歌词——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V
或许是真的有缘分吧，几天后尹默离以新生的身份出现在班中时，锦唯已不觉惊讶，与他相视一笑，微微的熟稔之感悄然流动，不言而喻。
尹默离是不同的。她常这样想。不会在午饭后匆匆跑去操场打球，不会早晨提前到校赶着抄作业，不会在上课老师不注意时偷眯一会儿。锦唯有时甚至不禁傻乎乎的问他，你真的是中学生么，而尹默离总会忍俊不禁地合上手中的书，抬头苦涩地看着天花板，不作回答。
褪去了燥热的秋天，没有了每日循环的低低蝉鸣、耀眼的阳光，十月总来得颇有萧索之感。时光渐渐被无尽的试题与比赛填满，可笑的是学校似乎把这当做了一个学生应有的全部青春。
锦唯猛然忆起早晨拿到手的月考成绩单，执着画笔的手倏尔顿住。她微微偏过头，意料之内尹默离一手支头，一手画着解剖图的身影跌入眼眸。晌午的阳光堪堪倾射入室内，他手中的数寸厚镶银边的笔记本便似镀了一层光芒一般，有一种奇怪的神圣感。
如若不是他那样严肃的告诉她成绩不是一切，自己是不是连坐在他旁边画画的勇气都没有呢。
“锦唯，”尹默离突然看向了她。“你可以送我一幅画吗？”
蓝锦唯呼吸一窒，眨了眨眼睛，不知是因为那个突然换了的称呼还是突然被要求作画给他人，竟一时忘了开口。
尹默离将手头正在转着的笔扔在了桌子上，伸了个懒腰，神色不太自然地道：“帮我画一幅剑桥的画吧。”

VI
尹默离所要的画，锦唯一夜未歇，翌日早晨顶着昨夜疲惫留下的青黛，双手奉上。当她看到他一向沉稳的眸中一抹笑意直达眼底时，心里的欣喜竟是月考进了年级100都不曾有过的。

VII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一晃而过，不知是邻居的缘故，还是先前有缘一般的邂逅，锦唯独行大侠一般的生活渐渐远去了。多少个午后，放学，雨天，他靠着窗子看书写论文，她便坐在一旁的位子上画画。
每当尹默离蹙着眉头，微微不忍的说你去到处干些自己的事吧，她总是粲然一笑，不在乎地敷衍道，莫不是只许你有理想有抱负，不许我锦唯依着自己搞点小创作了吗。这时的尹默离常会握紧手中的笔，微蹙的眉宇间伴有冗杂的情绪。
但锦唯终归是一个中学生。理科的成绩在毕业的年级迟迟不见起色，班主任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在一个深秋的暴雨天请来了蓝锦唯的家长。
记忆中的父亲多久不曾那样震怒过了？回到家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锁上了她的全部画具，而她的犟脾气，换来了自己惊愕的眼神中父亲的耳光。他说，你能不能有一点出息。
你 能 不 能 有 一 点 出 息。
那一瞬，似乎有什么破碎了，渗入酸涩的心海，不剩一点遗骸。她摔门而出。屋外的雨声势浩荡的下着，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生生的疼，迈出了房屋的遮掩，身上便湿了一片。一阵闪电划过层层乌云布满的夜空，苍白的光照在她的脸上，脸上的木然同样的苍白无力。
锦唯抱膝坐在路边，任雨水浸湿她的头发，淌过她的面颊。她紧紧地咬住唇，似乎在艰难的隐忍着什么，细长的眉毛绞在了一起。
磅礴大雨愈下愈大，阴沉的天灰蒙蒙一片，模糊了视线。那是自己的未来么，湿冷，阴暗，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人生如斯残酷，岂由得人轻易挣扎逃脱。
头顶的雨突然消失了。
“唯。”他的轻唤在浩大的雨声中显得轻如蚊呐。她没有抬头，而是将头更深的埋在膝盖上。
“我很喜欢你的画。”他像往日一样，兀自讲着。“我也有礼物给你。所以....”清澈的嗓音夹杂了不明的情愫，“先跟我回去吧。”
尹默离的房间仍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咖啡醇恣意萦绕，一丝熬夜的痕迹。他从衣柜里找出一个外套给锦唯披上，转身拿起台灯旁一个深蓝色镶着银边的本子，在下一秒轻轻塞入了她的怀中：“喏，别难过了，那去吧。”
泪水终于涌出眼眶，氤氲了他近在身前的瘦削身形，锦唯蹲下身来，放声哭泣。
年华之中你的话语便是辛酸寻梦路上的温存，为我抹去前方未知的荆棘，黑暗中的绝望。

VIII
锦唯的画具在数月之后还是回来了。那时的她，已经没有精力来揣摩全国油画二等奖和一模年级第八十名中到底是哪一个让父亲回心转意。
锦唯也终是没再拿起画笔。最初的企望单纯素朴，却不知当所谓的世俗点点滴滴残蚀纯净的一颗颗心之时，我们都无力抵挡。一时的痴狂似被遗失在岁月的某个角落，腐朽枯老。
原以为可以不在乎，可中考还是气势汹汹的来了。焦头烂额的应对着卷子和题海，锦唯因烦心把自己的发帘揉得都没有整齐过。
“呼——累死了！”上了一小时自习的锦唯走出教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晚霞把走廊铺成了紫红色，映在一旁尹默离的身上似乎更加深沉了。
“会结束的。”他的声音低哑，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
锦唯的嘴角漾开一抹笑，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是啊，你的留学计划进行的怎么样了？考试成绩有出来没？”
尹默离把有些下滑的书包带子往肩上拽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都以为我是在逃高考。”语气里三分苦涩，七分自嘲。
“可是你不是。你我都知道你不是。”锦唯横跨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紫色的光照亮了她的左半边面颊，眉梢微微扬起。“你知道你心口的位置里有什么。”
“那你的呢？”
一时间，尹默离就那样定定的看着蓝锦唯目光躲闪的样子，相对无言。
“我——”
“你是打算把你锦唯的一切就当做一场笑话，‘过去了就过去了’么？”
锦唯刚刚想要开口说的话被他塞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垂下了头，声音微不可闻：“骗谁呢，那原本就是一场笑话。”
“可是你知道那不是。你我都知道那不是。”尹默离刚才激动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学着她的语气，轻轻说着。
“唯。”他伸出手，顺了顺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发帘。染着晚霞光芒的发梢就像她的倔脾气一般，不听话的微微翘起。“骗谁都可以，别骗自己。”

IX
中考成绩出来的晚上，注定一夜无眠。
墨黑色的夜幕上有零星的光亮点缀，夏日的风有淡淡的闷热，拂过蓝锦唯的衣角，画板上的画纸也有一角被风略微带起。低哑的蝉鸣时不时响起，是静谧夏夜中的伴奏。
不想让自己被心事困扰，最好的方法便是投入做别的事情吧。
坐在屋顶的她深吸口气，想要压下心中莫名的烦躁，可执着的画笔却依旧在随着手而颤抖不止。
直到母亲的出现打破了屋顶的沉静，锦唯知道自己终是要面对的了。出乎她的意料的是，母亲并未提及成绩，只是淡淡传达了一句：“尹家那个男孩有事找你”，便下楼去了。
锦唯进了尹默离的家门，他的妈妈指了指尹默离的房间，示意她过去。
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让锦唯颤栗不止。她在见到满地衣物书籍的一瞬间，只觉得双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不能向前挪进一步。
“你这是在干嘛？” 声音里有明显的颤抖。
尹默离听到她的声音，身形一顿，停下手中的事，背对着她站直了身子。“我要走了。”手指紧紧地扣着一旁的椅子背，不经意泄露了心情。“学校的录取通知，签证都好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恐怕尹默离都不曾听见自己这样大声地说话过。
“你在备战中考——”
“那前些天呢？你怎么一直不说？”锦唯愈发激动的攥住门把手，向屋里迈了一步。
尹默离不语，只是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她送的画。良久，他抿了抿唇，似是踌躇着如何开口。
“默离....莫离.....”锦唯嗫嚅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右手焦躁不安地转着门把手，语言显得苍白无力。
我的生活阴暗如墨，却唯有你富有温暖明亮的色彩，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静静而立。此去经年，因而如今我只能目睹那些被时光珍藏的片段脱落斑驳。
[与你若只如初见，何须感伤离别]

X
[仿佛还是昨天，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但闭上我双眼，我还看得见]
雨已缠绵了数日了，淅淅沥沥，像止不住的眼泪从屋檐上坠下；阴沉的天空有肃穆的气氛，又是为谁在流泪。
将自己锁在屋里的锦唯躺在床上，胳膊抵在额头，双眼紧闭，似乎能在雨声簌簌之中隐约见到他的背影。
一年前的那个夏日他走得决绝，她倚在窗棂透过微微拉开的窗帘一角，看着刺眼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狭长，消失不见。
终是无法说服自己下楼再送他一程，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再看他最后一眼。
初遇的那个雨天恍如昨日，但那个一起与她躲在紫藤花下的尹默离却永远的消失在了几天前的空难当中，尸骨无存。
早知道他会付出变得愈发光芒粲然的生命，会不会宁愿不要受到他说“我要回来了”的E-mail。
千金难买早知道。
有一颗温热的液体沁出锦唯紧闭的眼角，划过带有讽刺弧度的嘴角，一点点淌进枕巾，湿润一片。

XI
[这一次含着泪选择，虽然舍不得，却固执的去寻找全新的生活]
画板和颜料静静的靠在房间的角落，天空上布满的厚厚的那层乌云阻绝了一切可以进入的光线，有灰色的阴霾在画具上蒙了一层。
睁开了湿润的双眸，模糊的视线掠过门边，那天国一样刺眼的白信封躺在地板上似是有些时日了。是敲不开她屋门的母亲从门下递进来的，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踉跄的爬下床，锦唯撕扯着信封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 锦唯：
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是刚刚从外边画画回来的吧。
刚收到了剑桥郡一个高中的录取，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感觉，离那里又近了一步啊。也第一个想起来了你。
看得出你当初会纳闷我为什么会突然唤你‘唯’的。多美的名字，对于当时几乎对剑桥死心的我而言，你倒是颇有‘我平凡的素年锦时中唯一的光’的意味。那段日子，我也是一度以为自己很傻，若不是为了中考，家里人也不会搬家到A市。
你就像一盏将要被熄灭的灯，即便快要终结，却执拗的亮着。但那微弱的光，却也是点燃了我最后的一点希望。
I wonder who was the light of whose，I wonder who is the fortune of whose。
再做一次扑火的飞蛾吧，锦唯，我愿意欣赏你瞬间的永恒。
尹默离
于Cambridge ”
信在下一刻跌落在地，有阴冷的风不断拍打着窗户，裹挟着孱弱的啜泣声在室内回响，无法言喻的悲哀。

XII
[有的人消失在生活里，却生活在心里]
她呷了一口咖啡，睫毛垂下，在白皙的面庞上留下微颤的阴影，遮盖了眸中的情绪。
“她真的试着飞蛾扑火了。”她淡淡开了口，勾勾嘴角，继续讲述着：“锦唯大学去了一个艺术学院，毕业，便如你所见，在这里。”
我蹙了蹙眉头，却不知如何评论。咖啡屋内的钟表滴滴答答响着，我循声望去，有一副康河的油画被人表在了同一侧的墙上，很明显的位置。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在一旁不疾不徐解释道：“那就是我画的第一幅剑桥了。这么久了，只是不舍得它永远不能见不得光了而已。”
我蓦然觉得鼻头一酸，下意识右手在桌下探向了我的三脚架。是啊，两年前咬咬牙决定重新拿起摄影这件事，不过是舍不得最初的一些东西永远见不得光罢了。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她原本柔和的声音突然变得咖啡似的苦涩，打断了我正在堆积的惆怅。我下意识反问：“去哪？”
“九年了，算上今天，他在我的生活当中消失了整整九年了。”
下午的日头渐斜于某个角度，突然有一束光从屋外“I WONDER.....”的点铭牌反射到了我们身上，照在我们胸前的衣襟上别样温暖。
也许，尹默离又或是锦唯心口就有来自那时他们的康桥的这样一束光，渲染了属于他们的彼岸昔年，繁锦如花。
-end

G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