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刺
她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北冥山。
她来寻这世间最强大的刺杀之法。
“大人，夜深了，早点就寝吧。”
“再等等。”
我品了品香茗，正准备放下，茶杯却被天伊抢去。
“那奴可要先去睡下了。”
她白我一眼，双手捧起杯子饮尽，哼着小曲儿走出书房。
我摇头苦笑，不再多言。
她登上北冥山北麓。
山北水南为阴。
阴面有影。
影中有蝉。
许多年前我在路边的尸堆里捡到了天伊，便再也没有分开过。
率领大军东征西战，军法韬略，对时间的要求自然都是极其严格。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反而是不能记得，天伊是用了多久，出落成如今风华绝代的模样。
似乎一眨眼，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便换了倾城倾国的女子。
她拄杖，侧耳聆听。
修长的竹林间有生命沉睡的气息。
潮湿的泥土中有脉搏跳动的鸣音。
她露出了轻松的神色，没有继续上山，而是在山腰处住了下来。
一住，二十春秋。
“大人......”
每次欢愉过后，本应瘫倒在泥泞中的天伊，常常会勉力翻身趴上，舔舐着我的疤痕。
我清楚所有伤痕的来历，它们是我学习如何在生死间挣扎付出的学费。
故而我能历经百战未死。
我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死。
因为我若死，世上再无人能照顾天伊。
第二十三年，夏又至。
本已彻底隐匿的那道气息，本已彻底岑寂的那声鸣音，重新降临。
她走出简陋的木屋，形容已然萧瑟，此时却反而显得愈发光彩夺目。
泥土中伸出极细极微的一对足。
天上渐有浓云汇聚。
秋意开始盖过烈日千阳。
一场接一场的战争。
自从天伊学了剑术，再无一人能威胁到我性命。
于是我要做的只是到来，然后征服。如此重复。
国家的疆域在我的将旗下扩大了三倍。
功高震主，帝都传来的流言假假真真。
而我是真的倦了。
第一对足撑起蝉的头部。
接着是第二对、第三对，将蝉的整个身子带出来。
竹林间突然刮起了风。
浓云中突然下起了雨。
风是秋风。
雨是秋雨。
秋风秋雨中，她和蝉儿相看。
她躬身，微笑，拔剑。
蝉儿点头，鸣叫，振翅。
是谓两不厌。
辞去将军之位后，我卖了宅邸，收拾行囊，和天伊换了偏远的地方住。
原先偌大的屋子，只剩我和她，当然会有些凄静。但现在这种小院，两人怡然自得，着实快哉。
我本想多请几个仆人，天伊没准，说是省钱。
她会下厨，会扫叶，会调琴，会端茶，会研墨，会侍寝。身兼数职，不仅不用仆人，也让我没了半分用武之地。
谁管呢？落得清闲，至少我不用再天天穿着束胸，偶尔能换上绫罗绸缎，自舞自蹈一番。
天伊倒是每次看到都会说我跳得好看。
你要觉得好看，我为你跳一辈子便是。
只一个时辰，蝉儿的鸣叫即开始变得凄厉。
而翅翼动得则越发疾。
她看到无数的影子在竹叶间穿梭，在雨滴里回荡。
她看到雨滴、竹叶和蝉影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副低眉回眸的伊人笑靥。
她挥剑的手逐渐慢了下来，握剑的指逐渐松开。
剑掉在地上。
蝉声骤歇。
她拢手轻托，见到蝉儿静静地卧在手心。
蝉已死。
一曲舞罢，我在休憩的间隙翻开桌上的读物，柔声念道：
“北海为冥，北冥有山，山分阴阳。阳面乃万里金翅鲲鹏之所栖，阴面则出二十三年伊人蝉。”
天伊沏着茶，脸色忽然变得很差。
“之前记性不好，不知怎么搞得，今天一下子清明了。”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笑着对她说道。
“你跟我，也跟了二十三年了。”
她放下茶壶，茫然地垂头，再悲哀地抬头。
袖里露出一抹寒芒。
正值盛夏，院子里却响起了蝉鸣。
秋色如晦。
蝉儿的尸体在她手心卧了一会儿，便化作灰烬从指缝间洒落，重新回归了泥土。
生于斯，死于斯。
她清楚自己已然见识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刺杀之法。

潜伏于泥土间二十三年，一朝破土，燃毕生于一击，自然无人可挡，无法可御。
蝉是二十三年伊人蝉。
刺是二十三年伊人刺。
“其实你今天已经准备好要出手了，为什么要迟疑。”
我尽量不去想刺入胸前的匕首和流淌出的鲜血，尽量平静地问她。
天伊顿了一下，松开握柄的手，环抱着我，将脸靠了过来。
“伊人蝉在泥土里蛰伏二十三年，不是气势蓄到了最盛，而是再不破土，就永远没有了机会。”
她说得模糊，我却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所以我笑得很畅快，很真挚。
“现在看来，二十三年，也并不算保险呢。”她哽咽了一下，强颜欢笑说道，“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泥土实在太过温暖，太过美好，所以让蝉儿过早地，生出了留恋之意吧。”
“绫......我爱你。”
这句话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没想到临死之前，竟然被我等到了。
可喜可贺。
她学习刺杀之法，本是为了报仇，但等她回到中原时，仇人已经死去了。
她不曾气馁，只是择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女孩，传给了她伊人刺。
二十三年伊人刺，一脉相传，例无虚发，从不失手。
大概每一代的伊人刺，其实都是一个人。
她因恨而生，因爱而死。
爱恨本就是天地间至尊至强的力量。
伊人刺也是。
“师傅传我伊人刺的时候，我才五岁。”
说来可笑，刺杀了我的人，此刻却又在尽全力延缓我生命的流逝。
看天伊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我反倒是笑不出来，只能觉得她实在是太过可爱。
“要不趁热来一发？”
“别打岔。”她横我一眼，“你当年率军屠了我村子，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报仇，就冒险一试咯。结果没想到你还真傻，那么冷血无情的一个人，突然就发了善心......”
我瞧见她眼角似乎有些晶莹，心里陡然一疼。
“后来我一直很苦恼，不会武功，怎么才能杀你呢？”她做完一切能做的，重又小心翼翼地抱紧我，“我现在才明白，伊人刺杀人，根本就不需要会武功。”
她把头埋在我肩膀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闻到她的发香。
一分一秒，闻着诱人的香气，我突然有些想睡了。
既然如此，那便睡吧。
所谓天凉好个秋。
希望，能做个好梦。
她抱着对方一点一点冰冷下去的身躯，如在梦中。
其实她本来可以不出手的，就这样忘却一切，和那人一起生活下去。
然而正如那人片刻间所明晰的，假若伊人蝉不能在二十三年内破土，便会彻底迷恋上泥土的味道，沉溺其中，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腐烂。
那样寂静的爱，配不上伊人蝉，也配不上伊人刺。
但她终究还是会痛。
透了骨，穿了肠，彻了心扉。
她站起身，凄然的一笑，将染血的匕首踢到一旁，带着爱人的遗体，于漫天秋意中离去。
蝉鸣亦止。
小院里不再有人来，岁月吹拂，把匕首掩埋在厚厚的土层之下。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伊人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