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有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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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到老说了几回想孙子了，可从没来京城看过他。青峰听见老人这么说就觉得胸口堵着个篮球，胀气的，一敲空空地砰砰响，可课业忙得他要发疯他也没回去过。就这么着，爷爷的孙子就成年了，院子里的篮球架一直没倒，说是老人每年都翻翻修，架高个几厘米。收破铜烂铁的老人都退休了换儿子来收，爷爷也没舍得卖掉那个旧了锈了朽了的篮球架。
直到他考上大学，那回回老家让老人着实高兴了一把。他竟然都这么高了，身强力壮的似乎能把爷爷举高高。像小时候爷爷掌心里的他那样。后来就又没再回去。只是偶尔想起那小小院落，格子门，屏风，院子里刻满他的身高记录的树和那个球架。现在想起来，怎么能把身高刻在树上呢，也不知道他和那树现在谁高。
他还不知道的时候，老人就过世了。
青峰举着手机突然觉得全身肌肉一阵缩紧，他扶着墙半天没有说话。可最后也没哭。
请假后就和女朋友说了声，然后背着包回了家。坐长途车回老家的过程里，路边的田畦是那么的没有想象力。倒是青山绿水一切如故，却构成了画轴般人事已非的幻景。
在葬礼上，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青年人捧着束白色的菊。他觉得有几分眼熟，他站在父母身边缠着憔悴的母亲。在青年鞠躬过后忍不住又看了他几眼。直到他注意到他的手腕，除了那个奶茶店的小老板他不记得谁有过这么好看的手腕。
葬礼过后母亲就病倒了。他在家里给学校索性申请了免修考。然后照顾起家事。老人的房子也快坍圮，几家儿女都是本分的人，只说能不卖就不卖吧，凑钱修修好，以后老人不在了。每年约个时间来扫墓，也算兄弟姐妹还有理由能在这屋子里聚到一处。家庭会议上，青峰又看到了那个青年。他也看了他，站在应该是他母亲的身后。那个妇人青峰没有太多印象，只是帮母亲接待时知道是远房的姨母，夫姓似乎是黄濑。那这个青年想必也姓黄濑了。黄濑一手按着母亲的肩，他的手指指节分明，在黑色的和服印衬下，显得特别的白。青峰看着他的脸，突然想，鹤子说的对啊，真有人能好看成这个样子。那双眼睛末梢微挑，水润的像田畦上的春天。
家庭会议散了大家各去做自己的事，青峰挤过人群向那青年走去。礼貌两句还是忍不住问：“我觉得你特别像我在学校里见过的一个人。”那青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啊，小青峰……”
一句小青峰终于让他唤回了久远的记忆。
离开老家之前，他有一个表兄弟。血缘上不亲，可是年龄相仿。据说母亲嫁了个不争气的男人，离婚后索性发愤图强成了女强人，拼公司的头两年把孩子寄放在远房阿公这里。阿公喊他小凉，青峰喊他“喂”。在一起玩了两年，他眼馋阿公给青峰做的篮球架，每天缠着他要一起玩。青峰开心时就带上他，记得那孩子小时候也没长得有多好，瘦猴子一样，就眼睛特别亮。跟着他漫山遍野地挖蚯蚓钓龙虾，然后缠着他求他玩球时带上他。
这个小子居然现在长的如此好看。简直招天妒招人怨。
几句话就能让年轻人重新热络起来，黄濑的眼睛下面微微肿着，像是哭过。他陪着青峰走到离家稍远的几株松树下面，苍翠的颜色笼罩着他们身上的丧服。过往的村人都忍不住看几眼，真是两位极俊朗挺拔的年轻人，穿着黑色衣服的样子也那么好看，招人心疼。
“真羡慕你能哭。”青峰看了黄濑一眼，从怀里摸出烟来点燃。
“我也是看我妈哭我就……”黄濑看着那个慢慢燃烧的纸卷，“说不清，小时候的事我都还记得清楚。阿公却说不在就不在了，我总觉得这中间没隔着多少年头似的。”
青峰给黄濑递了递烟，黄濑摆手：“我心脏不好。我妈不许我碰烟酒。”
“所以加盟了甜品店？”
“那个啊……毕业以后身体不太好，休息一年再工作。说不定去给我妈帮忙。谁知道呢，索性做点不累的工作。”
“卖奶茶不累吗？”
“不累。”黄濑又笑了笑。青峰发现他笑起来总是眼睛先笑，仿佛那双眼睛里始终藏着点儿笑意，一不留神就会漏出来。但现在偏生又红肿着，没来由的就让人心软。
“难怪鹤子她们都说你会骗女孩子呢。”
“噗，小青峰你啊……”
青峰盯着黄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我怎么不记得小时候你有这么好看呢。”
“再说我就不好意思啦！”
“呵。”
黄濑每天会过来给青峰帮帮忙。他陪母亲时他就帮他打扫屋子，旧屋子里堆放着不少的陈年旧物。黄濑青峰合力把它们堆到院子里晒太阳。里面居然有爷爷的军功章，还有些旧照片中二十足，笑着笑着仿佛就能忘却悲伤。仿佛老人的灵魂还没有走，就在院子里看着这对重逢的表兄弟。这样默契的心底里的想法让他们都觉得温暖。
TBC

屋、雨、亭记<中>
爷爷的房间朴素利落，蓝色棉布床单，用了有年头，可是因为干净而显得还是九成新。左侧墙边摆着个大大的红木五斗橱。上面安置着爷爷的遗像，供着果品和烛台。母亲每天都要强撑着起床来这里，为五斗橱上的香案里上香，看着爷爷的遗像怔怔地落一会儿泪。
青峰不敢在这种时候打搅母亲，可看着那年近五旬的妇人一日日憔悴的模样，第一次发觉自己的长辈们都老了。多么快，自己也是加冠之人。目睹了死亡，更觉得心态上变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他还很小，从他记事起奶奶就已经身体不大好。从来没离开过病榻，对他唯一的爱抚只是极偶尔地将他叫到床边，握着他的手慈爱地和他说几句话。她去世的时候青峰一直被关在爷爷的卧室里，透过门缝看见来来往往的亲属。那些黑色的衣服给他一种“这是成年人的伤心方式”的印象。现如今……
肩膀上轻轻的一拍把他唤回了现实。黄濑站在他的身后 。那天他们仔细地梳理了家庭的关系，青峰的母亲和父亲也是表亲，爷爷是父亲的爸爸，但母亲从小也算是爷爷一手看大。黄濑妈妈是母亲这边的亲戚，但远，可以喊一声姨母。两个人就互相喊对方的母亲姨母，混叫着也觉得亲近。黄濑带着他想起了不少小时候的事，虽然都是些琐碎的事，可因为都和爷爷有关而使他觉得慰藉。慢慢地也对这表兄弟有了更亲切的感情。
这天他看母亲身上稍好了些，便答应黄濑一起到山里去。去他们过去钓龙虾的地方走走。他在爷爷的卧室门前看着母亲的背影，黄濑说：“去把那盆白菊搬进院子里吧，菊花要经风露，这么摆在室内，说不定晚上就凋谢了。”青峰点点头，进屋扶着母亲的背，劝她去躺下，然后抱着那个青瓷的花盆和黄濑并肩向外走去。院子里还有依旧戴着孝的大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这个院落，再怎么也不是小时候的那个乐园了。
小溪早就干了。但溪道还在。稀泥和卵石上流着回忆里的潺潺流水。黄濑显得很快活，他说下过雨这边烂泥翻起来就全是肉红色的蚯蚓，一股一股的在泥里裸露着，特别吓人。青峰用脚划了一下脚下干燥的土地，问说今天要是下雨就好了。“现如今也不知道还能挖到不，污染太严重了。这片山上的树也都是再生林。你看那边。”黄濑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坡，“我母亲说五年前那里有了木炭厂，毁了好大一批上好的杉林。”青峰想了想：“过去这里也有伐木工人吧，头手都包着，捆在高高的树上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的那些人？”黄濑说是，只是这些工人都被机器淘汰了，那些村落估计也都空了。
说话间，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青峰抬头看了看天空，灰得和锅底一样。黄濑低声说了句糟糕，抓起青峰的手直接就是狂奔。“下雨而已啊。”“你懂什么，我是怕打雷。这片都是树，你还不想死吧。”青峰暗自啧了一声，这小老板对人好的时候嘴巴上一点也不可爱。哪像骗女生时的那般功夫。却没在意对方牵着自己的手，往前冲了将尽一千米的山路。
黄濑的目的地是座废弃了农舍。都不知荒在这里几年了，门栓居然还能抬起来。推开门，扬起好大一股灰尘。黄濑牵着青峰走了进去，然后才松开他的手。
“以前我们来过这儿？”
“也是打雷，你背着我来这儿的。”
“……我，背着你？”
黄濑的眼睛闪闪烁烁的，“当时也都怪小青峰。握着一把蚯蚓吓唬我，我跑，摔了膝盖。正摔在卵石上，可惨了。又遇上下雨，你急了就背着我找地方躲雨，发现了这里。”
“我真能干。”
“……没人夸你你急是吧。”
“你当时哭了没？”
“……”
“哈哈……哭了吧！肯定摔一跤就哭了吧！”
“……小青峰是笨蛋。”
黄濑今天身上穿着件灰色的西装，显得人比穿和服时更有几分帅气。但是现在他们半身水半身泥，说不出的狼狈。在这种时候还互相嘲笑，也只有这对表兄弟能干得出来。
黄濑的脸上晕红的一片，从口袋里掏出药片来含在舌下。青峰看着他的脸，因为五官精致的缘故显得比自己还小两岁。就是瘦，虽然骨架挺高大也还能看出肩膀的单薄。“你那病……心脏不好什么的。很严重么？”黄濑像是呼吸不顺畅一般有些喘，吸了一口气屏住好一会儿才放松：“不重。”他轻轻说，“就是不能使劲儿跑。”

他轻柔的声音像有什么在青峰的心上挠了一记。那天问他奶茶店的工作是否辛苦时，他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说不累。吐字轻描淡写，脸上是安然的神情。
青峰走上前了两步，伸手握住了黄濑的手腕。黄濑抬起脸来怔怔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这手腕长得比脸还好看。”
“去你的……”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惊天动地的像是山雨的族人吹号击鼓倾巢而至。黄濑和青峰一起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谁也不想打破这番沉默。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开始回应着震动起来，这真是一场几乎能将空间席卷回宇宙洪荒的大雨。而天地间，似乎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直到那雄壮的雨声于他们听来都变得寻常。黄濑才又主动捡起了失落的话题。“你女朋友很漂亮呢。”“还行，7分？”“给女孩子打分啊你……”“这么说比较明了嘛。”“你记得你小时候喜欢谁吗？”“谁？”
黄濑眼睛笑得弯弯的，没有回答。
青峰突然想起了什么，张口问：“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这边加盟奶茶铺。你不是这学校毕业的吧。”
黄濑沉默了，抬头时问青峰，有烟么。
“你不是不能抽。”
“麻烦你给我一根。”
青峰从口袋里拿出烟盒，被外套印潮，纸壳摸上去都软了。他给黄濑递上了一根。左手锨亮了打火机凑上前去。黄濑低了脸，火苗照着他的鼻梁和眼睛，显得神情很温柔。
黄濑和青峰说了自己的小时候，这是个典型的少年失怙的故事，青峰听着几次热了眼眶。他听他说独自一人回到母亲的家里后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遭遇过的某年某月的台风和小型地震，在灾难里呼叫不到任何人。因为病喜欢篮球却没办法常常比赛。但是他一直很坚定，配合着母亲的管束和医生的治疗，在状态好的时候单独训练，更好一些的时候为学校赢几个能被后辈称颂很多年的完美进球。青峰听到后来觉得几乎无法正视这张漂亮的脸，他的漂亮伪装了他的坚强，而他目光里的坚定使专注于他的漂亮的人觉得惭愧。
只是一支烟的时间，青峰又一次遇见了黄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很多年后他想，也许黄濑回来找他就是为了告诉他自己错失了的他生命里的时光，时光如河流，他终于洞悉了每一处转弯和静静流过的原野。
“……不过会是你所在的大学的奶茶店……还真是巧合啊。”黄濑最后却这么说。
雨过的山岭清新，带着泥土的腥味。他们并肩往家里走去。
“你看。”黄濑白皙的手指指着前方。那处干涸了的代表着旧日时光的小溪，在一场山雨过后，又开始涓涓流淌。
回到爷爷的家时屋檐下的白色灯笼亮着飘摇的火光。有姑母看见他们回来，站在门廊上呀了一声。原来一家人因为这对表兄弟的突然失踪急得不行，那场山雨使山的另一面山坡发生了严重的滑坡。青峰妈妈又在说着他们俩去了山里。早就出动了一半的人来找，或许再晚回一时半刻，就是要闹到报警的程度。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满身的泥泞，狼狈模样间不由得相视而笑。
那盆搬进庭园里的白菊，明显是怒放过了。可是在暴雨里无人看顾，还是凋零落了一地。
青峰在期末考试月开始时返回了大学，黄濑比他早一些。毕竟是打工，总不得那么自由。青峰回学校先是狠补了一周的笔记，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体贴的女友，正理出复习大纲和厚厚的打印讲义等着他。每天几乎把咖啡和健怡可乐兑着灌，两点睡五点起，或索性不睡。爷爷去世的事早已在他心上淡成一个伤口，或许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接受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痛带给自己的软弱，当母亲嘱咐他好好往前看时，他只说了句哀兵必胜。
或许是因为他认识了黄濑，他的这位表兄似乎更能把人生的悲痛当做宴飱和试炼。一次又一次更加坚定地向前走去。死亡作为生的对立面而永远存在于生的本身，它同时能够架构起一个青年从少年时代断裂的世界观。生活是场更大的试炼，只要活着，好好活着。
他更认真地思考了和女友的关系，慢慢的更加平和与友好。那女孩是聪慧懂事的姑娘，不自私也不无私。冷静地约青峰出来谈了谈，到了最后还是为这段感情哭了。
“等考完，再让我看你一次打球。”她这么说。
考试周结束后青峰叫上了自己所有的哥们出来比赛。甚至还喊了关系处于水深火热中的邻校赛友。他说着这是老子的分手赛，哥几个给我上心了打。想了想还是喊上了黄濑，他没有向队友介绍这是奶茶店小老板，大众情敌，校花杀手，理工高校男性生物终身仇敌。他只说“我表哥，一超优秀的人。”
从心底里的某种情绪来说，青峰一直，特别特别为他骄傲。
那场球赛确实也打得精彩。没喊一个观众，打到了天黑。终场哨响起时队员们才发现灯光大亮，四周围满了观众。无一例外全都举着手机，群众一条心全方位广角3D录了整场比赛。队员们要了几个角度好的和是特定球员粉丝的姑娘的rec。拷回宿舍决定时时复习日日铭记自己的光辉形象，以供下次把妹时参考。而青峰……他一脸得意的每次进球都看向固定的方向。向着那里灿烂地笑。知道这是场专门为分手而打出的高水平赛事后，这高校之后很多年都流传着，最幸福的女生是做篮球队长的前女友这样的神话。
而篮球队长的在比赛结束后就晋级为前女友的姑娘，一直静静地坐在那个同样传为神话的，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奶茶店小老板的身边。
有眼尖的室友问青峰你这到底是在看妹子呢，还是在看人帅气的小老板呢。
青峰黑着脸不说话。又向黄濑说青峰今天表现的这么好，表哥你说两句。黄濑也是弯起眼睛笑啊笑啊就带过去了。
庆祝聚餐和分手宴聚在一起，那姑娘笑了哭了又笑了。最后剩下的清醒的人只剩下滴酒不沾的黄濑。青峰记得自己喝高了，靠在黄濑单薄的肩膀上不肯起来。又估计是醉了的生理缘故心里一直发慌，就在桌下握住了黄濑的手。
黄濑放下手里的杯子侧过脸来看了看他，动手摸了摸他的头。他觉得黄濑嘴唇动了动和他说了句什么，但头痛欲裂，他什么也没有听清。
TBC

屋、雨、亭记<下>
时光过得波澜不惊，天天打球上课看小麻衣，大二就过去了大半。总说日子过得平淡，可看到入学新生和路边穿着高中制服的男生女生时，才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老了。青峰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本写真，什么时候也考下了学位需要的各种证书，什么时候已经要退位让贤进行下一届的篮球队队长选拔。
选拔面试那天他把后辈们带领到篮球馆，脖子上挂着个靛青的哨子，呼一声一吹，“下场去打吧，能当篮球队长的只有能打胜仗的人。”他叫来了黄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喜欢事事捎上他。黄濑笑眯眯地站在他身边，看着满场跑的一年级生。“夏天回来小青峰就大三了呢。”青峰瞥了一眼他，“别用这种酷似家长的口吻好吧。”
……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黄濑关系这么好了。寝室抽屉里一直放着奶茶店的积分卡，硬纸的，已经攒了有一小叠。他对甜品并无执念，可一周总会光顾个三五回。黄濑非要给他的卡片上贴满不同的贴纸。一手接过纸杯一手接过卡片时，他都会说句无聊，可是回了寝室还是把那张卡扔回抽屉里。下回再去，也要再带上。黄濑究竟怎么能为两张贴纸就笑那么开心，他一直搞不懂。也时不时约上他溜个马路聊个人生，他们倒是有蛮多话可聊。不，大概是黄濑总有蛮多话可聊。极偶尔的，他愿意和他打一场one on one。黄濑说小时候青峰打不过自己，青峰不信，他说是真的我比你大嘛我还背过你。青峰说你上回明明说是我背过的你。
黄濑就不说话了。
青峰突然想，小时候的事全是黄濑告诉自己的。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或许黄濑自己也记不清了吧。只是想头头是道的拎出来骗自己。
那副煞有介事追怀往昔的样子大概挺帅，反正青峰是真挺爱看。
再后来就是又到快期末了。青峰觉得那年夏天特别热。走两步就能啪嗒啪嗒落一地的汗珠的热，还潮湿，总之就是热到像桑拿房一样，叫人恨不得当街扒了衣服，并且站在太阳下高呼to be or not to be。他开始真心往黄濑那儿天天跑。黄濑发明创造出了一种新品，那是种史诗级别的五颜六色的水果大杂烩，说取了个名儿要叫夏威夷水果捞。青峰大辉觉得不行黄濑这种事上实在俗的不得了，更不得了的是他回寝室后居然为了这个怪吓人的新品运筹帷幄了一晚上，第二天志得意满地跑到黄濑店门前的小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命运缤纷”四个大字。黄濑看着那块小黑板撇了撇嘴又撇了撇嘴，抬起头来浅浅一笑“诗峰你好。”青峰为此郁闷了一个考试周，而黄濑的那块小黑板上的字始终没改。意外的是，这道水果捞居然卖得很好。
而黄濑在那年夏天毒辣辣的阳光下浅淡的一笑，一直就让青峰那么记住了好多好多年。
六月底的时候，黄濑突然离开了店面不短的一段时间。走的时候也没跟青峰打招呼，青峰看着始终没有反应的手机屏幕，觉得自己也想不出什么理由黄濑一定要和他打过招呼才走。正好考试考完了大三的课表发下来空荡荡的，寻思着大三学长的幸福生活就要开始，索性暑假找份兼职或者实习，能有些零用钱存起来。揣着简历挤学校的实习招聘会时他没怎么想到黄濑，但每每路过奶茶店门前，那块小黑板一直支着没收起来，上面的字还是青峰的亲笔。看到那副光景，青峰总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疼。
直到和一家游戏公司谈好，准备换校区搬宿舍的时候，黄濑回来了。
青峰那天在寝室叫了一帮篮球队的学弟众，摆出剥削阶级的嘴脸要他们一定要收下学长不要的锅碗瓢盆蚊帐CD写真……收下了就得帮学长把箱子搬到校车上去。然后自己率领着几个铁子乐呵呵地帮院花及院花的室友众搬家。正搬起院花的书箱时，有个哥们走过来说，诶刚好像看到那消失好几天的小老板了，他不是你表哥么不是。青峰手上一滑，那塑料的整理箱哗啦哗啦就摔到了地下。盖子翻开，摔出一地雾都孤儿红与黑罪与罚基督山伯爵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青峰看了一眼，觉得眼前有点花。

“喂喂你干嘛。”院花和哥们儿都在嚷。他却摆了摆手没说出句完整的话，直接就往综合区狂奔。跑得比上篮时还快，也不知道给什么刺激着了。
跑到那个黄色的小亭子门前时，黄濑似乎知道他要来一样笑眯眯的站在那里。“你、你回来了。”他边喘边说。黄濑点了点头。
又是后来很多很多年，青峰一直在想那一天真是随便讲点儿什么都好。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和黄濑互相这么看着。后来他说：“嗯，回来了就好。”黄来说：“是啊，可你不是这要走了么。”青峰说新校区离这儿又不远。黄濑抿着嘴笑：“小青峰你见过哪家饮食连锁店在一个大学城里长长久久。你们下学期的时候我的合同也到期啦，就交付店面不干啦。”青峰的喉结动了动，半天只说了句：“哦。”
他始终闹不清他和黄濑算是什么个牵绊。说是亲人又郑重了点儿，说是朋友又少了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到那天为止他有好多好多的问题都没问出口。可能是黄濑总是那么新鲜，每每他想问的时候，就被别的什么事转移了注意力。
“小青峰你晚上有时间没，我请你吃饭啊。”
青峰说好，走了两步又问吃什么。“烤肉吧，夏天吃才过瘾。”青峰又说好。
结果那天那回烤肉还是没吃成。
青峰的一室友下午还活蹦乱跳好好的，劳动积极性也高涨，就差对院花以身相许。结果骑车载着院花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横冲过来的小轿车给撞了。姑娘没事，他撞了个粉碎性骨折。手上胳膊上腿上没几处好的。青峰边给黄濑打电话说明情况边往医院跑，心说这学校里的人一下午见着这风云学长跟赶集似的狂奔了几回，真是毁形象。一边又在心里骂那室友，怎么不早不晚的，偏挑这个时候被车撞呢。好嘛那D杯长腿的院花在手术室门口哭的梨花带雨，他是保住了命还拥抱了爱情，青峰却只能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感怀他没吃着的那顿烤肉。
折腾完了还聆听了醒了麻醉的伤员开始在病床上高度总结自己英雄救美的行为，听完了天也黑了。青峰走出医院，夜风竟然有几分凉，有路灯的路孤零零的，走到学校门口时已经飘起了小雨。
他独自一人去洗了澡，走出澡堂时天还是没有黑。雨也没有停。想起来手上撑的伞是黄濑给的，不记得是哪次下雨时的事了。突然有几分负气地想，既然要分开了就把黄濑给的东西还给他。走着走着就又走回了那个奶茶亭。
依旧是灯光熏然的模样。
照亮了一小团柔软清亮的雨丝。
他看着那儿排着长长的队，每一个离开窗口的女生都带着温暖的笑意。站了很久很久，又转身撑着伞离去。
暑假过到一半儿的时候，他还在那个游戏公司进行着打打下手的实习生生涯，母亲发来了一条短信『凉太昨天手术失败了，病逝。』简简短短没有更多的字，这是母亲悲伤到极限的标志。青峰反反复复把短讯看了好多好多遍。后来简直觉得自己冷静到要自我异化了，他就开始问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不接受吧。原来只是不能接受。
他对他的了解是这么少，感情却是这么复杂。他不知道他的病有多重，只清楚的记得他的常备药的名字。他没有问过他小时候更多的事，是他单方面补全了他童年的记忆。他不知道有这么一次手术，可谁说他不知道会有这么一次分别。他到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来自己的学校度过这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一直想问明白的，可最后什么也没说明白。
可要明白什么呢。青峰心底里有个答案，沉重得他不能去想，一想到就得去面对凉太真的不在了的事实。
他想他到老也不会接受黄濑已经不在了。
是因为也觉得现实太残酷吗，黄濑来到他身边，想带走一点什么，却不忍心。他们在生与死的路口并肩坐了一年，彼此交谈，互相对视，然后平静而不隆重的告别。
就像在葬礼上黄濑选择重新开始使他了解他，或许这就是黄濑的用意——生命有个终点，他想告诉他生命的终点也就是这样，不必难过或者悲泣。
赶回家时家里又是灵堂，又是人来人往，又是黑色的衣服扎满眼，白色的灯笼山风里飘摇——黄濑选择葬回老家，说是有童年留存的地方最是圣洁。姨母虽然早就做好了白发送黑发的准备，可背影也明显不再那么坚强。她拍了拍青峰的肩，“凉太最喜欢你了啊，大辉……”话没说完就哽咽。
喜欢么。青峰迷茫地望着黑白相片上笑容灿烂的青年，那大概是他病情恶化后照的，脸孔清瘦的不成样子，笑容倒像是升华了一般。喜欢……么。那么是哪一种。
这个问题刚浮出心口，母亲就带着心疼的表情揽住了他。
做什么啊，他又没有哭。做什么带着这副哄小孩的表情啊。
葬礼结束母亲坐在他的床边，他眼睛还看着外面屋子里的那张黑白照片。突然低声问：“我小时候背过凉太？”
“嗯？”
“说是和他一起钓龙虾时他摔坏了腿，我背着他躲雨还背着他回家……”
“哪有这种事。”母亲说，“凉太从小就护着你。那回是你钓虾钓到中暑，下了大雨也跑不动。凉太背着你回来时整个膝盖上都是血，说是摔在了卵石上面却没摔着你。倒是你怎么会不记得，上回……爷爷的事你们又从葬礼上回来，你不还特意私下里问你姨母，凉太的腿伤有落下过病根没。”
又来……青峰想，他说的这些事，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但是他确实没有被骗到。他早就想了起来，珍藏着，看着黄濑半真半假地回想。他不介意黄濑在这种事上耍些小聪明占点便宜。他总想着他们还有未来。从他决定不戳穿他那天起，心里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他所期待的，却永不可能实现了。
口袋里放着那一小叠奶茶店的积分卡，他走到遗像前，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前方。
“呐，还给你，凉太。”
FIN.

啊油油搬过来了辛苦了～

精品了！！！与荣有焉哈哈哈哈～

精品了！！！与荣有焉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