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 题】“夷俗仁”发微
【作 者】李衡眉
【期 号】199201
【总 期 号】208
【页 码】43
【正 文】
内容提要:“夷俗仁”,即东夷人风俗仁厚、纯朴,正说明他仍然保留着许多氏族社会的遗风,因此,对西周人来说,在文化上是一种原始和落后的表现。“仁”的基本概念是“亲亲”,“义”的基本概念是“尊尊”,两者有着本质区别,是我国古文献中用以区分两种不同质文化差异的习惯用语,不能混为一谈。
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地域辽阔、民族众多的国家,其传统文化亦应是多元的。因此,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中,东夷文化占有重要一席。但是在我国古代文献记载中,由于种种原因,对夷人的风俗礼仪却是贬抑多于褒奖。例如,《春秋》僖公二十三年载:“冬十有一月,杞子卒。”杜预注云:“杞入春秋称侯,庄二十七年绌称伯,至此用夷礼,贬称子。”同年《左传》则说:“十一月,杞成公卒。书曰‘子’。杞,夷也。”杜预注云:“成公始行夷礼以终其身,故于卒贬之。”又,《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载:“杞桓公来朝,用夷礼,故曰子。公卑杞,杞不共也”。杜预注云:“杞,先代之后,而迫于东夷,风俗杂坏,言语衣服有时而夷。”“杞用夷礼,故贱之。”
夷,金文字作(附图)。清人吴大@⑴《字说》云:“(附图)与人字相似,象人曲躬蹲居。”已故王献唐先生亦谓:“(附图),体象夷人之形也。《论语·宪问篇》:‘原壤夷俟。’集解引马融注,又皇疏:‘夷,踞也。’《荀子·修身篇》:‘不由礼则夷固僻违。’扬注:‘夷,倨也。’倨踞一字。两股曲立支持其体为踞,亦为蹲。……人父己卣作(附图),尤似。曲处为背,左弯为蜷股,一一与踞蹲之形相合,今谓此形曰踞,古谓曰夷,原壤踞而见孔子,用夏变夷,故孔子恶,扣其胫,扣胫,胫痛则不能踞也。”(《炎黄氏族文化考》,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30页)又,《论语·八佾》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公羊传》隐公七年载:“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说文通训定声》说:“夷狄之俗,非如华夏之民有礼义文章之美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要之,均视夷人风俗礼仪“杂坏”、落后。
东汉经师许慎撰《说文解字》,释“夷”为:“东方之人也。从大从弓。”清儒段玉裁为之注曰:“惟东夷从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按:天大,地大,人亦大。大象人形。而夷篆从大,则与夏不殊。夏者,中国之人也。从弓者,肃慎氏贡@⑵矢石@⑶之类也。”段氏这一新论,一反前儒旧说,竟然用几千年来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规范“五常”之首的“仁”字来概括东夷人的风俗,堪称石破天惊之语,其胆识令人敬佩,其说亦非无据。
《后汉书·东夷列传》开宗明义说:“《王制》云:‘东方曰夷。’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顺,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国焉。”文中所言“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一语,系引自东汉应劭《风俗通》。
王献唐先生不同意《后汉书》的说法,而从音韵学的角度释“夷”,认为:“夷人一字,人仁通用。故夷仁得以双声或同声为训,夷居东方,仁以五常位在东,与夷相同,以声训方位之故,夷仁意相表里,乃有许君‘夷俗仁’之说,(笔者按:王氏不慎,误将段注为《说文》原文。)而不死之国,更以仁寿一义牵入矣。春属东,万物发荣,夷方与之相同,乃有应氏‘夷仁好生万物’之说。此皆汉人臆说,以五行、五方、五常牵会为一,转更幽渺,但可谓为汉代释文,绝非商、周本训,不能执为准极也”(前引书第39页)。
王先生释“夷”为“人”、为“仁”是对的,前人已有是说。章太炎《膏兰室札记》卷三第四四九条云:“《说文》古文仁作@⑷,而古夷字又作@⑷。……窃疑仁、夷、人古只一字。”但说“夷俗仁”是汉人臆说和“而不死之国,更以仁寿一义牵入矣”则是不正确的。《后汉书》所引“君子国”,出自《山海经·海外东经》,其文曰:“君子国在其北,衣冠带剑,食兽,使二大(《后汉书·东夷传》注引“大”作“文”)虎在旁,其人好让不争。”所引“不死之国”,出自《海外南经》,其文曰:“不死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御览·人事》二十九引此,“寿,不死”作“寿考,不死”)。《山海经》一书,西汉人刘歆认为系“出于唐虞之际”(见《山海经叙录》)。近代学者多数认为不出于一时一人之手,其中十四篇是战国时作品,《海内经》四篇则为西汉初年作品。由此可见,《说文解字》段注所说的“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系先秦成说,并非如献唐先生所言为汉人臆说。
【作 者】李衡眉
【期 号】199201
【总 期 号】208
【页 码】43
【正 文】
内容提要:“夷俗仁”,即东夷人风俗仁厚、纯朴,正说明他仍然保留着许多氏族社会的遗风,因此,对西周人来说,在文化上是一种原始和落后的表现。“仁”的基本概念是“亲亲”,“义”的基本概念是“尊尊”,两者有着本质区别,是我国古文献中用以区分两种不同质文化差异的习惯用语,不能混为一谈。
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地域辽阔、民族众多的国家,其传统文化亦应是多元的。因此,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中,东夷文化占有重要一席。但是在我国古代文献记载中,由于种种原因,对夷人的风俗礼仪却是贬抑多于褒奖。例如,《春秋》僖公二十三年载:“冬十有一月,杞子卒。”杜预注云:“杞入春秋称侯,庄二十七年绌称伯,至此用夷礼,贬称子。”同年《左传》则说:“十一月,杞成公卒。书曰‘子’。杞,夷也。”杜预注云:“成公始行夷礼以终其身,故于卒贬之。”又,《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载:“杞桓公来朝,用夷礼,故曰子。公卑杞,杞不共也”。杜预注云:“杞,先代之后,而迫于东夷,风俗杂坏,言语衣服有时而夷。”“杞用夷礼,故贱之。”
夷,金文字作(附图)。清人吴大@⑴《字说》云:“(附图)与人字相似,象人曲躬蹲居。”已故王献唐先生亦谓:“(附图),体象夷人之形也。《论语·宪问篇》:‘原壤夷俟。’集解引马融注,又皇疏:‘夷,踞也。’《荀子·修身篇》:‘不由礼则夷固僻违。’扬注:‘夷,倨也。’倨踞一字。两股曲立支持其体为踞,亦为蹲。……人父己卣作(附图),尤似。曲处为背,左弯为蜷股,一一与踞蹲之形相合,今谓此形曰踞,古谓曰夷,原壤踞而见孔子,用夏变夷,故孔子恶,扣其胫,扣胫,胫痛则不能踞也。”(《炎黄氏族文化考》,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30页)又,《论语·八佾》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公羊传》隐公七年载:“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说文通训定声》说:“夷狄之俗,非如华夏之民有礼义文章之美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要之,均视夷人风俗礼仪“杂坏”、落后。
东汉经师许慎撰《说文解字》,释“夷”为:“东方之人也。从大从弓。”清儒段玉裁为之注曰:“惟东夷从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按:天大,地大,人亦大。大象人形。而夷篆从大,则与夏不殊。夏者,中国之人也。从弓者,肃慎氏贡@⑵矢石@⑶之类也。”段氏这一新论,一反前儒旧说,竟然用几千年来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规范“五常”之首的“仁”字来概括东夷人的风俗,堪称石破天惊之语,其胆识令人敬佩,其说亦非无据。
《后汉书·东夷列传》开宗明义说:“《王制》云:‘东方曰夷。’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顺,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国焉。”文中所言“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一语,系引自东汉应劭《风俗通》。
王献唐先生不同意《后汉书》的说法,而从音韵学的角度释“夷”,认为:“夷人一字,人仁通用。故夷仁得以双声或同声为训,夷居东方,仁以五常位在东,与夷相同,以声训方位之故,夷仁意相表里,乃有许君‘夷俗仁’之说,(笔者按:王氏不慎,误将段注为《说文》原文。)而不死之国,更以仁寿一义牵入矣。春属东,万物发荣,夷方与之相同,乃有应氏‘夷仁好生万物’之说。此皆汉人臆说,以五行、五方、五常牵会为一,转更幽渺,但可谓为汉代释文,绝非商、周本训,不能执为准极也”(前引书第39页)。
王先生释“夷”为“人”、为“仁”是对的,前人已有是说。章太炎《膏兰室札记》卷三第四四九条云:“《说文》古文仁作@⑷,而古夷字又作@⑷。……窃疑仁、夷、人古只一字。”但说“夷俗仁”是汉人臆说和“而不死之国,更以仁寿一义牵入矣”则是不正确的。《后汉书》所引“君子国”,出自《山海经·海外东经》,其文曰:“君子国在其北,衣冠带剑,食兽,使二大(《后汉书·东夷传》注引“大”作“文”)虎在旁,其人好让不争。”所引“不死之国”,出自《海外南经》,其文曰:“不死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御览·人事》二十九引此,“寿,不死”作“寿考,不死”)。《山海经》一书,西汉人刘歆认为系“出于唐虞之际”(见《山海经叙录》)。近代学者多数认为不出于一时一人之手,其中十四篇是战国时作品,《海内经》四篇则为西汉初年作品。由此可见,《说文解字》段注所说的“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系先秦成说,并非如献唐先生所言为汉人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