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大辉第一次跟灰崎祥吾做爱，是在灰崎被赤司从篮球部开除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灰崎脸上还带着之前打架所受的伤，嘴角破裂着，颧骨上青了一块，左眼眼角上方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而裂开了，血迹微微晕染开一片，润湿了他的睫毛。
事实上那个伤口后来也一直留了下来，落了疤。那是很隐秘的、白色的一点，如果不是知道那个伤口在那里，是看不到的。
高潮的时候，青峰忽然抬起身体去吻那个伤口。灰崎躲了一下，但还是让他吻了。于是他尝到了灰崎的血的味道。

那是妖艳的，浓腥的，带着很浓的烟草和酒精的，灰崎的味道。
顺带一说，灰崎在高潮的时候皱起眉头的表情非常性感。

青峰认识灰崎比任何人所知道的都要更早。而正如所说，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青峰第一次见到灰崎的时间是凌晨，早春，天气仍冷，灰崎正站在公园的石墙下抽烟。
那座公园是很老的一座，石墙古旧而斑驳，满满地爬着翡翠一样的藤蔓，虎爪形的叶子上还挂着几滴霜化的露珠。
这样的景色是宁静古朴的，所以灰崎的存在就显得格外醒目且格格不入。
灰崎那时候还留着浅灰色的头发，穿着一身相对于早春的天气有些单薄的深灰色运动服，上衣很宽大，拉得很低的拉链露出一对棱角分明的锁骨、一段苍白的肩膀和一件纯红色的T恤，裤脚则很长乃至盖住纯红色运动鞋的鞋面。
认识灰崎时间长了之后青峰才知道，这样的打扮对于灰崎而言算是很清爽的，但仍然的，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不良』这两个大字。
或许是他站在路牙子上前脚掌悬空的位置，或许是他随意地微微弯着右腿重心压在左脚上的站姿，或许是他潇洒地夹着烟的修长的手指，或许是他微微张开吐出一口灰白的烟雾的嘴唇。
总之有些什么东西让这个少年透出一种颓废的性感和寂寥。
灰崎看了青峰一眼，随手捻灭了手中的烟头，转身利落地一跃，毫不在意地翻上了老墙的墙头，又从墙头轻巧地跳下去，发出一声很轻但是很嚣张的落地声，留下一墙被翻乱了的藤蔓。
或许这样的画面是值得铭记的。
不过因为这在当时不过是一个开了个烂头的没有下文的故事，所以就像书的一页被翻了过去那样，被遗忘然后被尘封。

直到第一次的正式见面。
那时候灰崎吊着一只打着石膏的手，单手带着那颗橙色的球体在球场上横冲直撞，一球进了，不论敌队本队的人几乎都被他的小动作放倒，躺倒在地上表情痛苦或者愤怒。
灰崎站在哀鸿遍野的球场上，随手把固定用的绷带从脖子上扯下来，打着石膏的伤残的手比出一个鄙视的手势，露出一个残虐嗜血的笑容。
因为这个笑容，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青峰都没有去搭理灰崎。
这个印象抹杀了青峰过去有关那个抽烟时性感而寂寥的少年的映像。
要说这对灰崎而言并不公平，因为这个映像是青峰自己形成的，并不是灰崎强加给青峰的。但是也许就因为灰崎是灰崎，把错过推给他显得那么自然而然。
就像羊被狼吃了当然不是因为羊太弱，是因为狼太邪恶。
人们自己追逐并渴望强大，甚至践踏自己的同类，却鄙夷其他强大的生物弱肉强食的行为。
至于是不是有那么一两条无辜的狼是素食动物他们根本不在乎，只要是狼，就不是好东西。
就是这样，灰崎祥吾这个人撕去了他宁静的伪装，以一种无比暴戾的方式，闯进了青峰大辉这个人的世界。

只需要稍稍留意，青峰就发现灰崎祥吾这个人出现的频率很高。
考试的时候通报批评作弊的人一定会念他的名字，年级大会上的时候也总是他要念各种各样的检查，帮五月去办公室抱作业一定看到他满眼隐忍的不耐烦站在某个中年妇女面前挨训，偶尔路过他们班教室门口也一定会看到他被罚站，甚至偶尔上课无聊看向窗外也能看见灰崎一个人孤独地在操场上拍着篮球。
有意无意地，青峰由此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灰崎。
玩世不恭地站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上接受通报批评而毫不在意的灰崎，脸上挂着淤青贴着各种创口贴裹着渗了血的纱布的灰崎，声音散漫断续宛如催眠地念着字句不通还指桑骂槐的检查的灰崎，歪歪斜斜地靠着墙罚站手里还偷偷夹着一支烟的灰崎，总是自己一个人的灰崎。
这样的灰崎又让青峰想起那个站在石墙下抽烟，寂寥而性感的不良少年。
青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是在他下一次看到灰崎在操场上的时候，他从教室里冲出去了。
灰崎在看到他的时候，烟灰的瞳中划过一丝戏谑，然而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毛，反手就把手里的球砸向了青峰。
青峰笑了，自然而然地抄起球开始进攻。

灰崎并不常打球，青峰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他绝不愿意像青峰一样每天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在篮球上，在开始陪青峰打球之后，他就越来越少参加部活，而就即使是陪青峰打篮球，超过两个小时之后他也往往不愿意再打。
没有那么喜欢篮球，是灰崎给出的官方理由。
灰崎跟青峰对打的结果总是输，但他很不在意，不论输到什么地步都会爽爽快快地拼，青峰觉得有趣就追问他为什么明知道输定了还要打，灰崎一开始不说，被他问得烦了才说，明知道会死，我也还是想活着。
那就是说，明知道会输，这个人也还是想赢。
所以输不输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在通向赢的道路上努力奔跑。
这话似乎很简单，然而灰崎说的时候表情却很复杂，他专注地看着青峰，却像在看着什么逐渐远去的东西。
一件本不属于他，并且在逐渐远去的东西。
明知道会失去，这个人也还是想拥有。
灰崎每天打篮球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后来灰崎逃了三天学。
第一个找到灰崎的人是青峰。
或者说，是灰崎找到青峰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青峰是在他家的门口看到灰崎的。
那时候是入夜，灰崎坐在台阶上指间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腿间放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子，穿着的外套因为坐姿滑落下来，露出勒着黑色背心吊带的苍白肩膀，容貌和身形有些模糊，指间的烟头一点暗红明明灭灭。
灰崎看见青峰的运动鞋停在自己眼前，于是慢慢地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青峰一眼，站起来弯身拎起酒瓶子就走。
青峰觉得莫名其妙，一把拉住灰崎的手臂，问，喂，你干嘛。
灰崎低头看着青峰拉着他胳膊的那只手，开口时声音满是受了烟熏酒浸的沙哑：这是我该问的吧。放手。
你…在我家门口。
青峰迟疑着说，灰崎挣了一下手臂没扯开，连帽衫上属于成熟女人的脂粉香水气息倒是传了过来。
青峰皱眉，灰崎一僵，动作停滞下来，顿了顿开口。
我走错了。
灰崎这样回答，又一次去挣开青峰的手。
或许是因为灰崎看着青峰抓着他的胳膊的那只手的目光，青峰松手了。
然而几乎是松手的那一刻青峰就后悔了。即使是醉了，灰崎如果真的想要挣开他，绝不会仅用那么一点力气。
所以出于某种青峰不知道的原因，灰崎并不想青峰松手。
可是青峰已经松手了。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灰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为了看着他，看着青峰大辉这个人，仅此而已。
青峰想再去拉他，但灰崎踉跄地躲了一步挥开青峰的手，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路上东倒西歪，抽着他的烟灌着他的酒。
青峰听说，灰崎在第二天回到了学校。
灰崎因为逃学的事差一点被开除，不过学校最终还是因为他到底是未成年，给予了一次宽纵。
至于之所以是听说，是因为之后，青峰很久都没有见过灰崎。

青峰再一次见到灰崎是在下一场正式的比赛上。
灰崎在比赛开始的那一刻才到场，一头灰发还带着水汽，嘴角破了，膝盖也有一边流血不止，但他毫不在意地就上场，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青峰下意识地看向赤司，得到的却是对方冷漠的默认。
那一场球，灰崎打得像疯了一样。
大比分150：4，灰崎一个人就得了九十多分。
灰崎在球场上疯狂地抢球运球投篮再重复，腿上的伤口不断地流血，最后甚至润湿了鞋袜，致使他踏在地上的每一下都发出踩在水坑里一样的声音，几乎整片场地都是他带血的脚印。
够了。
够了。够了。
够了……够了。
够了！够了！
够了！！！
够了。已经不用再打了。已经赢定了。已经没有人再拦截，没有人再防守。
只剩下灰崎一个。只剩下他还红着双眼，一个接一个不要命般地往篮筐里拼命灌球。
每一个动作又都是那么的绝望。
青峰冲上去打掉灰崎手里的球，灰崎还要再抢，青峰就不管不顾地狠狠撞上去，把灰崎死死抱住。
像是忽然泄了气，灰崎踉跄了一步趴在青峰肩膀上，然后双腿一软，慢慢地跪了下去。
青峰随着跪下去抱住灰崎，看着倒计时牌上的时间飞速流逝。
——终于，终场哨响了。

有人说，赤司让灰崎退部，告诉他别人将代替他的位置，所以灰崎才会疯了一样地打球，想要证明对于篮球他是有价值的。
但是没有人知道一向不在乎篮球的灰崎为什么突然那么执着。

之后，灰崎就变了。
他参加部活的次数越来越少，带着一身酒气来参加部活的时候越来越多；话说得越来越少，烟抽得越来越凶，有时候甚至一次部活他都要中断两次去篮球馆外面抽烟。
他开始越演越烈地打流氓篮球，做越来越多的所谓坏事，比如随手就抢走别人的午饭或者水，在他抢到黑子头上之后，青峰终于决定去和灰崎谈谈。
青峰私下拦住灰崎让他去向黑子道歉，灰崎看也不看他，只是问，我想要的东西不是我的，不抢，怎么办。
青峰愣住，灰崎已经又叼了一根烟在嘴里，低头用手挡着风点烟。
暮色四合，灰崎苍白的脸映着那一簇跃动的火光，透出深深的颓废和沧桑。那是青峰很少在四十岁以下的人身上看到的感觉。
灰崎抽了一口，突然凑近青峰，单手抱住他的肩，慢慢地张开薄而苍白的嘴唇，冲着青峰缓缓吐出一口烟。
淡蓝色的烟雾中灰崎微眯的灰色眼睛显出一种寂寞而艳丽的性感，青峰一怔，随即被那口烟呛得狠狠地咳，一双深蓝的眼湿润起来，一时哽得说不出话。
灰崎大笑，推开被他抱在怀里的青峰，第二次给青峰看了他的背影，走得头也不回。

青峰为着灰崎的事有好一阵时间都在打球的时候走神，看到对手扣篮，下意识手上用力猛地就把球盖了出去。
这个球，砸中了黄濑凉太。
黄濑入部之后灰崎就几乎不来体育馆了，偶尔来也只是在赤司不在的时候，为了跟青峰玩一会篮球而已，烟瘾犯了出体育馆去抽往往就不再回来。
说实话，赤司把他想让黄濑进一军的意愿向青峰表明的时候，青峰的反感很强烈。
但赤司只是淡淡地看了青峰一眼，说，我看到了他的极限。

青峰不喜欢黄濑。
黄濑就像个仿制品，一个仿制灰崎做出来的赝品，一个只有漂亮脸蛋的失败的冒牌货。
黄濑对于输是那么的不甘心，不停地追逐、追逐，但他的目标永远只是超越一个什么人，而并不拥有自己的追求。他像一个输了就要哭而且还要耍赖重来的幼稚小孩。
他是那么的浅薄。
青峰可以在短时间的相处里简单地看穿单纯的黄濑，却无法在长时间的相处里看穿灰崎。
灰崎这个人身上永远笼着一层朦胧的灰色，这颜色是肮脏的，永远无法干净的，是灰崎在他那条比所有人都难走的人生道路上摸爬滚打而染上的浑浊的颜色。
所以他无法被看透。
金色的是阳光，是希望；灰色的是尘埃，是绝望。灰色永远比其他颜色更富有层次和深度，而一旦染上灰色，金色就必将成为最为厌恶的颜色。
或许正因此，灰崎对黄濑的鄙视和厌恶是摆在脸上的。
他反感黄濑对现实的残酷一无所知，反感他近乎愚蠢的天真单纯。
反感黄濑有着他彼时想要的一切。

青峰第一次看到灰崎打架是在黄濑将要进一军的消息已经在篮球部私下里彻底传开之后。
所有人都知道黄濑将要代替的人是谁，看着灰崎的目光于是或多或少地带上了幸灾乐祸或者同情怜悯。
青峰猜灰崎是知道的，但他似乎仍然不在乎。
又或者只是似乎。
那样的打架不像是象牙塔里闹着玩的博弈，而是古罗马斗兽场里那种凶残暴虐的嗜血游戏，彼此不拿对方当人看，如同互相撕咬的野兽。
灰崎的动作很利落，没有一点多余，每一下都极狠，准确地打击在人体最脆弱的部分，如同一匹凶狠的狼。
然而即使是狼，被无数狗撕咬，他也无法全身而退。
灰崎从巷子里跑出来，就看到站在路边的青峰。
他怔住，隔着一条空旷的马路看着青峰，在青峰向他跨出第一步的时候转身疯狂地跑开了，青峰想追，却被一整条瞬间变得车水马龙的路挡住了。
灰崎不想把青峰拖入自己的世界。
这种事情就是这样。
灰崎爬到这一天所走过的路是什么样子他自己清楚，如果他曾经有过选择大概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所以他不愿意让青峰看到他是怎么在这条路上走的。
更不愿意青峰走上同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