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和
000
“路明非。”
001
开始下雨了。
他的发色像是从深夜中生长贯穿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墨色,在被风吹起细微起伏的瞬间又被硕大的雨滴砸的服服帖帖。楚子航站在雨中,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流淌过眼角眉梢,水迹出现在他的眼睛底下,有点像泪痕。不过不会有人这么认为的,在所有人的心里,楚子航是不会流眼泪的。
他拿着刀,苍白的手指骨节上泛起淡淡的青,村雨刀尖银亮的颜色成了这片漆黑里唯一的光。他不讲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的站在校舍中央。
仕兰中学。
哗啦,哗啦,哗啦。
每一根发丝都淌着水。一点金黄色兀地出现了,黄金瞳燃烧起烈火,汹涌的焚烧他的周围。一点银芒在黑夜中漾开,村雨挥出一道圆满的弧度,他似乎听到了野兽濒死时的嘶吼,又因此受到了鼓舞。他不停地挥刀,成串的雨珠被斩的四散纷飞,每一刀都有沉默的嘶吼在空气中回荡,水中透出一股极淡的腥气。
他的时间被永远停留在这个雨夜。他被囚禁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生物都在那么一个刹那被上帝移除了。这里只有他和无尽的雨夜,沉默的野兽隐匿在每个角落。他收起刀,左手捂住腹部,被雨水冲淡的浅红色从衬衫纤维中渗透出来。
第一场雨。
002
楚子航半靠着卫生间的墙,把绷带一条一条地缠上腹部,那里有一条约莫七八厘米的伤口。沾满了血的衬衣被丢在脚边,他赤裸着上身,面无表情给绷带打结固定。他觉得自己就像对面那座破的只剩下十层的写字楼。这座楼是他三天前搞坏的,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这里不会有人,就算他在上班高峰期脱光了到主干道上裸奔也不会有人理他,这个地方永远都不会有人了,他所有的一切都得留在这儿。
他在大雨中醒来,也注定将在大雨中死去。
战斗的欲望逐渐被消磨殆尽,在这里被困一个月已经足以磨光所有人的意志。楚子航也不是神,更何况他早就知道这里是为了他而特意准备的坟墓,可他现在还不想放弃,还有一些事没有做,虽然他现在还不太清楚那些事到底指的是什么。
时针刚刚走过十一,他随意的吃了点东西,然后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新打开的界面是一排整齐的邮件,日期中间从无间断,收件人也都是同一个人——妈妈。这些邮件被送达的可能性微乎及微,无限接近于零。但他还是坚持每天都写,说不定某个波段和那边的一样呢,说不定等他死后这些邮件就被收到了。母亲看到这些会觉得他过的其实也不错,每天在学校按时吃饭,除了西餐还有中餐,上课就是搞研究做实验,偶尔出去考察一下。就算他消失了,母亲也只会觉得他去撒哈拉沙漠或者格陵兰岛附近探索新物种了。等再过个三五个月,再告诉她您的儿子在外出时不小心被北极熊叼走了,请您节哀顺变。
大概是和路明非呆久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他居然还可以想到这种白烂的梗。
电子屏幕的荧光熄灭了,房间里只有角落里的立式灯还在源源不断的送着光和热。楚子航把空调温度调高,他拉熄了灯,窗帘外面的灯光汇成一条绵延的河,从眼前流淌而过。
哗啦,哗啦,哗啦。
窗外又开始下雨,他的嘴唇轻微开合——
“晚安。”
第二场雨。
003
醒来的时候外面依然是一片漆黑,这里的时间被永远的停留在某个点上,表还在走,但昼夜已经不会再发生变化了。没有太阳也没有月光,倒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从没停过。
楚子航换上新的绷带和伤药,吃了简单的早餐,他把刀紧紧握在手里,像是在洪流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雨从天空蔓延到发丝上,凉意一点一点的侵蚀着脖颈上裸露的肌肤。
看不见的野兽匍匐在他脚边,利齿发出的碰撞声让人牙酸,偶然间擦过他的脚踝,细密的血线从中渗了出来。村雨的刀尖伴随着血线的形成迅猛地划过脚边,一声低沉的嘶吼兀然出现又飞快消失。他收起刀,继续像市中心的大楼走去。
路上不断有敌人向他逼近,到了大厦门口时,村雨的刀刃上已经布满齿痕,腹上的伤口也重新裂开了,新换的白色T恤又被搞成脏兮兮的颜色。
楚子航闭了闭眼,雨水把他全身都浸的湿乎乎的。他忽然觉得很累,也很冷。全身的力气都被刚刚砸在他眼皮上的水珠带走了。那些愈合的未愈合的伤口都在这个瞬间裂开,剧烈的疼痛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麻木已久的感觉神经终于又被唤回。
人类的感觉,回来了。
他觉得这一定是他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刻,即使他现在像一滩污水一样瘫在大厦门口,连动一动手指都会为身体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
在被困的这段时间,他身体随着外面一场一场的雨,变得冰冷麻木。听不清,看不清,嗅不清。楚子航觉得自己可能被这里的雨感染了,说不定过几天他的皮肤就要开始腐烂,最后变成一只连意识都模糊不清的丧尸,终日游荡在这座被大于浸泡的城市里。
但是,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雨势越来越急,他平躺在地上,雨滴大颗大颗地落在他的身体上,顺着衣衫纹路,重新归入地表径流中。
楚子航就这么躺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忽然他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痛苦的咳嗽着,摸样像极了不识水性快要溺毙在水中的人类。
想起来了。那件事。
第三场雨。
004
有金黄色在阴沉的雨夜里疯狂的燃烧,身体上裂开的伤口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所有的感觉重新回归麻木,他试探的动了动手指,在发现没有异感之后便扶着刀慢慢的站了起来。
还是好冷,他想。
雨比刚刚小了些,但仍然很急,银针一样源源不断地从阴云密布的天幕上洒落。起了些风,他逆着风奔跑,无数雨丝撞在他的胸膛上。
夜色一样漆黑的头发湿的滴水,眼中金黄色的光芒正在做最后的挣扎。传说中永不熄灭的黄金瞳,终于,快要熄灭了。
这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绵长的囚禁,他是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最终这里会成为他的坟墓,经年之后,腐烂在每一寸被雨水浸泡充分的土地里。
可是还不是时候。他还不能死,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他还有一个需要告别的人,他得去告诉他,你不必再等我了,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唯一的,一个,舍不得。
他的男孩儿那么傻,如果不告诉他,他一定会等到骨头都化掉的。他突然不想死了,他觉得还有很多事没有来得及完成。他们还没有一起过过圣诞节,也没有一起再坐一遍六旗游乐场里的过山车,他还没有把人情还清。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和他一起去恺撒和诺诺的婚礼,在他冲动难过的时候冲上去爆了那对儿金童玉女婚车的车胎。
唯一的,一个,舍不得。
真傻,他想。
005
路明非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只是不断的重复着几个字,再等等…再等等。
而在幻境里楚子航只留下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已经足以让他在纷乱的雨水下不再那么冷。
——路明非。
它们被深深的嵌在红砖堆砌的墙壁上。这是他最后刻骨思念的人,直到死亡前的最后一秒。
他留下的,近乎致死的温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