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台风来袭
手足无措的让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何反应。他先是把身体往左边侧,再傻乎乎地往右边弯,脑袋划了个弧线,其间,它的视线——如果那能叫做视线的话——从未离开他,像小豹子观察自己的第一个猎物。
我是不是该打个招呼?让整理一下身上的灰色马甲,一个用力站起身来。但他才刚挥挥手说“Hello”,就被同样突然起身的“天使”吓得跌回椅子。他们俩都被对方吓着了吗?我看不是。让的确,被吓得够呛,跌回椅子的时候下意识地喊了声妈妈。而那位“天使”只是轻巧地站起来。不过它张开翅膀时发出的巨大的扑棱声的确挺瘆人的,让人想起某种巨大的怪鸟,像是哈耳皮埃,而不是善鸟;让还以为它会发出“咕咕”的尖鸣。
不对,他好像还听到了别的什么声……让往左边一看,大白翅膀的顶端把他衣柜的镜子门戳破了,羽毛、血液和镜子碎片混在一块;他租的地方是个小房间。随着它踏上床槛,跳上地板,那翅膀更是在柜门上画了个弧线优美的大口子。
他现在可没心情欣赏这对翅膀有多么洁白美丽——划过头顶时,让还立刻把头埋下去,免得自己的脑袋被削下来。别说温柔和善了,眼前这只大白鸟简直是人间兵器。
人间兵器被房间的门口堵住了,那是当然的——翅膀太宽。然而它似乎不太能自由控制它们,显得有点吃力,以至于他的身子在房门外挣扎,翅膀在房间里扑打,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扇飞了;墨水瓶非常不幸地在床头的墙面上撞得稀巴烂。
“好了,停——停——我来帮你!!”
让冲上去抓住它的翅膀根,像抓住一只火鸡那样使翅膀并拢,这样才把它赛过了窄小的房门。“天使”一下扑到在他的小客厅,脑袋猛地撞上茶几,一只装着少许可乐的咖啡杯好像还嫌不够似的,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它的后脑勺。
让看看一片狼藉的房间,又看看倒在地上、羽毛竖起的“天使”,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发一顿脾气把这灾星赶出去。虽然他的房间本来就一片狼藉,但还从来没有达到过今天这种高度——不对,应该说是巅峰。不过看看那只大鸟吧,似乎也挺可怜的。昨天掉落的时候就把翅膀的骨头折断了,现在又被镜子划出血,说来,这家伙难道不觉得疼么,被杯子砸中了也一声不吭。
该不会,“天使”们不懂得人间的语言吧?
好奇地凑上前,拎起左翅的顶端,刚想要估量伤势重不重,让就被突然动起来的羽翅赏了一耳光:地上的“天使”正努力爬起身来。羽毛的羽管甚至在他脸颊边划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也够痛的了。
然而他很快发现了异样。
别说骨折,那对翅膀健康得足以在他房间的墙上打几个洞,最先遭殃的自然是他的衣柜。而之前流出的与人类无异的红色血液,此时也像隐形墨水一样渐渐淡去,没有一点铁锈的腥味,让的手上本来沾了一点,也都褪色了。他大胆尝了一口,简直就是自来水。除了羽毛有点乱之外,它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在一片混乱中唯一受害的只有这间小公寓。
确认这一点之后,让就收起了他仅有的一点同情心。
不公平!他在心里悲鸣。
不过,这也使他铁下心来把大白鸟赶走,要是别的人见了它,一定会掀起一阵风波吧,也许会把它吓着。但是总会有谁收留它的,比如天主教或者基督教的教堂,不管他们信不信有天使,反正这不是凡人能管得了的,当然更和他让·基尔修坦无关。
虽然如此,让却不打算采用强硬的作风。毕竟,那双灾难性翅膀的主人只是个看上去单纯无害的男孩,而且终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后,它既好奇又兴奋地环顾起四周。如果我没说过那就再说一次: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比任何一种宝石都漂亮。
至少用比较文明的方式解决问题吧。
这么决定后,让又想起,这位天使似乎不懂他的语言,或者干脆就不会说话。天使会说什么语言?既然他们是基督教中的神奇生物,那没准他们会说古希腊语、古希伯来语,要不然至少也会一两句拉丁语?
“Salve.”他说,这是拉丁语的“你好”。没准它们在天堂上头打招呼的时候就是一边闪着翅膀一边说这个呢。
无论如何“天使”对他的声音做出了反应,并挑起一边的眉毛,怪里怪气地瞅了让一眼。
不错的势头。但是他突然想不起“说”这个词的变位,loquere…lo…没办法,他只好试着问了一句:“你……你会说英语吗?听得懂我——”
“我当然听得懂你说什么。”它皱皱眉头,“蠢问题。”说完看了看天花板,又看看自己的手掌。
让现在一副吃了屎的表情。也好,听得懂就方便多了。
“既然如此,那我可不可以请你,麻烦你,从我——”
“这么说,你看得见我?”“天使”很没礼貌地打断了让,似乎为了什么事高兴地容光焕发。
“哧,这个问题才比较蠢吧。”让嘲笑道。不是因为他小气,换做你,也不一定咽得下这口气:它差点把他的房间毁了耶!再说,他的房东会宰了他的。
但是“天使”对他的讽刺全无反应。它走到客厅的窗前,用手仔细地摩挲着窗帘。然后用力一扯,将窗帘拉到两边,好让明亮的光线照射进屋。可惜它力气实在太大,把整个挂窗帘的钢条都扯了下来。花色毫无品味的窗帘像被炸毁的建筑物一样缓缓倒下;不再忍心看下去,让默默地把脸埋进左手里。
当他再次把脸抬起来的时候,他看见“天使”向前伸出两只手,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我成功了吗?”它轻轻叹到,用手指做出水流般的手势,不一会儿,又反复地握拳、张拳。在阳光下,它的指尖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橙色,像是半透明的果实。袖子遮不住的皮肤没有一丝瑕疵,此时尽在上午的晴天气中闪闪发光。更别提它手指弯曲的角度,还有手指指腹的曲线,那绝不是女孩子气的柔美手势,而是纯洁的孩子祈祷时的手势,虔诚而笨拙,充满天真的请愿,不差分毫,就是那样的手势。
渐渐地,光芒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从它的指尖爬向它身体的每个部分,直到最后,连翅膀的羽尖也开始闪烁。
它把两只手十指交握,捏紧、松开,用力拍了两下,却不知怎地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这神情熄灭了它身上的亮光。“不痛,翅膀也还在。”它又喃喃自语。
这句轻声呢喃使得被眼前景象迷住的让清醒过来,并且打断了背景自动播放的圣歌(特别像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那种)。他刚才是怎么了?有一阵子,意识似乎飘离了身体,他完全沐浴在和谐的幸福感中;昨天晚上,看着昏睡的这家伙,同样的情况也出现了。如果这就是“天使”们独有的力量,那他最好小心点,免得又被它糊弄过去。
“现在,不是我不欢迎你,但——”他如此开场,“但是,我这儿不是慈善机构——这房间也是我租的,所以你知道刚才你闯了祸吗?没关系,我也不想追究你的责任,总之,你把修理费还我,就离开吧。”
呼,终于说出来了。
然而“天使”仍旧没反应。它的家教一定很差,非常差,差到从不应答别人的问题,只知道自己提问题。
“你刚才看见我的血了吗?那是红色的吗?”
“是的……等等,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什么,我看你最好——”让又被打断。
“那这个呢,这个窗台是什么颜色?”
“呃……大概是灰色……灰绿色之类的——你能不能听人说话啊?”
明显不能。它挨个儿把房间里的家具都指了一遍,连着窗外的天空、云朵,照射着空气中尘埃的太阳光也问完了,就是不理睬让的逐客令。在一一回答它的问题的同时,一个念头逐渐在让脑海中形成……首先说明他让从本质上说是个正常程度的好人,只不过很懂得在机会来到时好好抓住它:
如果把这家伙赶出去,那么“第一个发现天使”的功劳就要让给别人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由他来发表这个新发现呢: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证明了天使的存在,继而可以探寻天国、炼狱、地狱,甚至是神的存在,光是想想就觉得心跳加速,不是么?别说普通的报社了,连世界知名的大发行量刊物可能都得来向他约稿,到时候他还用担心可怕房东的问题吗?
让瞥了“天使”一眼:就算它本来不是“天使”,现在也必须得是了。
上一秒还在为它的无礼而焦头烂额,现在他就已经开始做受万众瞩目的白日梦了,年轻人变脸变得真快。而那位天使对他心里的小算盘一无所知,还在不停地提问。
它凑上前来,让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还是忍不住和它双目对视。
“那我的眼睛呢,什么颜色?”它问。
吞咽了一下,让回答:“绿……绿色的。”
“像窗台那种,还是苍蝇那种?”
“苍蝇——不是,都不像。”
“都不是?”它兴奋地露出笑容,“怎么会有那么多绿色啊?”
“是啊,怎么会呢?”让也呆愣愣地笑了,比他从小到大的任何一个笑容都要傻。他强迫自己断开视线接触,把头转开。他要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因此就没有注意到“天使”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眼。
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屋子里突然只听到窗外车辆经过的噪音。在这些噪音中,隐约可以听见一个更加微弱、怪异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让问道,“天使”点点头。他们的视线游晃了一会儿,最终聚集在“天使”的腹部。
房间里回荡着“咕——”的长音。
“这是什么!?我肚子里有东西吗?”它惊慌大叫起来,翅膀尖如利剑一般戳破了窗户玻璃,继而连续大力扇动着。屋子里暂时刮起了一阵小型风暴。让一边闪躲着,寻找时机来抓住它,一边试着让它安静下来。
“你只是饿了而已!别大惊小怪的!!停——下——!”
“我饿了?”
它又突然停下。风暴终于平息了,代价是客厅里的小冰箱被它的翅膀扇在地上,动作跟不久前被绊倒的“天使”如出一辙。
“我会觉得饿了?”惊讶之余,它又高兴地咧嘴笑了。
“没错!”让强打起精神,也用笑脸相迎,“不用担心,我去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吃的。”他瞥了一眼冰箱。“算了,要不这样,我去给我们俩卖点东西吃,你就呆在这儿别动,好吗?”
“天使”用力点头。“好的。”嘴边还留着那‘灿烂’的微笑。
让觉得,这个可爱的笑容将在很长时间内给他留下深深的心理阴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