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围场回家后，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
首先是三丹，她一向是个木讷而被动的人，平时里只会附和或敷衍我的话而已，从不主动问我或与我说些什么。如今不过是一天一夜不见而已嘛，她竟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向我攻来，其实都非常无聊，让人半点儿回答的欲望也无。而后是塔娜，她的脸色一直非常不好，平日里令人着迷的微笑完全看不到了，有可能是为了找我着了凉——这一度让自己非常羞愧和沮丧。最后，当我被送回一点灵犀的时候，发现屋里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啦，平素里习惯的一切都变得那样亲切，枕头很舒服，床铺又软和又干净，头一次觉得有家真好。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继续，我的心却乱了起来。
每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也跟着躁动不安起来。我总在猜想，伊尔根觉罗祁睿会不会来找我？如果不会，那我就去围场找他吧——可假如他碰巧在这时候来找我，两个人不是正好错过了么？诸如此类纠结的念头，从早到晚，直到夜幕降临，三丹伺候我洗漱就寝，才算了却了一日的冤孽。躺在床上的时光也很难熬，醒时想着他的模样，睡时梦着我们的前缘，百转千回，永无休止。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就像在阿鼻地狱里苦苦煎熬。
直到三丹又一次推醒了我，告诉我安之嫂子要带我一同去卧佛寺礼佛上香，我才终于想起自己身在博都理府，想起我是这里的五丫头，想起我有一个大哥，还有一个嫂子，恍惚是叫苏穆察安之的。三丹将一块热毛巾敷在我脸上，我就在母腹一般温暖昏暗的气氛下忆起了一切，而后她像平日里为我梳妆，将我打扮得光鲜动人，这才与嫂子一起乘上马车，来到京城中香火最旺的庙宇。虽然这里已经陪额涅与姨娘逛得不能再熟，可融入人群的热闹感觉，还是使我多少能控制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能够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与嫂子说话：]
“我觉得挺好，好像早就应当出来走走了。”

[ 三世佛殿中，释迦牟尼涅盘铜像半隐于缭绕的香烟之中，寿安山卧佛寺早已成了远近闻名的游览之地，庙宇中虽是雕梁画栋，可哪里还见得着半分诚心礼佛的庄严？见有女眷来拜，一个新点了戒疤的小和尚，忙不迭搁下手中木鱼槌儿，从蒲团后摸了一只大竹筒送来。嫂子想是习惯了这流程，随手一摇，大概听听，再捐些香油钱便罢。我本是不想摇签的，可他非殷勤地将签筒塞进我怀里来，几乎要把我惹恼了。罢罢罢，既非要我求一签，我便遂了他的心意罢：]
“你们也做这个么？瑶琴一曲奏新腔，明月清风枕蕈凉，这不是黄大仙灵签里的陶渊明赏菊么？佛谶呢？小师父，您可是拿错签筒了罢。”
[ 他才说了签文，还未等解，便被我连珠炮似的一通噎得说不出话来，大抵是没见过我这般年轻又这般懂行儿的姑娘。出家之人，名利之心切不可有，敬佛之心切不可失。有这糊弄无知妇孺的功夫，不如多讼念几回释迦牟尼佛心经，认熟了佛卜之签再求布施吧。到了儿也没付他半分钱的香油，只是轻轻扯着安之的衣袖，蹙眉凝视，娇声细气道：]
“嫂子，我在这儿闷得头疼，咱们还是出去逛逛吧。”

（ 任由她轻轻扯着自己的衣袖，回头报以一个浅笑，点头算是应承了她的提议。二人一同出了殿，卧佛寺风光好，走一走也当是散散心，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几分光晕，落在身上是暖，来来往往的皆是目色虔诚的行人，卧佛寺香火鼎盛自是不说，一路走着一路便佯装不经意得开口 ）
：我听额娘说，你有一夜未归府，阿茹娜，你愿不愿意跟嫂子说说，发生什么事了么？
（ 转了眸子看向她，面靥清浅笑意依旧，认认真真得看着她，额娘担心她，嫡母虽然严厉但是对阿茹娜却依旧是疼在心里的，长嫂如母，我自该当尽一份责任，而她愿不愿意说，就是她自个儿思量的了，她不愿意说，我自然也不会勉强她，我也不乐做这种事，小女儿，自然是该有自己的一份天地 ）

[ 被摇签的和尚搅了一遭，倒也不全是坏事，起码，我终于能有片刻功夫能不再想他。拉着嫂子从大殿出来的一刹，有软风迎面扑来，使人神清气爽，仿如灌顶顿悟。这时，我开始鄙视总在想他状态不能自拔的自己，并庆幸自己终于脱离了这样的魔瘴，多少恢复了正常。此时听她提起那一夜的事，心中自然是不悦的，双唇翕动，轻吐一言：]
“想说不想说，也不急于这一时。”
[ 想他的情绪几乎要将自己折磨得发疯，我不能确定，这种疯病今后会不会再犯。如果真的犯了，那么眼前这个闷闷软软的女人或许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她一直盼望我“正常”起来，能真真切切地喜欢个男人，而不是整日里为塔娜的出嫁心生悲凉。我没有把话说绝，四下一望，正见远处有个瞎眼的道人铺摊算卦，生意却十分的冷落。见此情景，不由心生怜悯，便扯着嫂子过去瞧瞧：]
“嫂子，你陪我去那边占一卦呗？且不管那位老道是否真有本事，我宁愿荷包里的银子便宜了他，而非殿里那四角齐全的混帐和尚。”

（ 她既这样说了，便也没往下问，两人一并走着，听了她的那句话，便应声往那边看了过去，见是一瞎眼道人，铺摊算卦，只是无人问津，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算是陪她去算一卦，我对这些从来不在意且是不大相信的，走了过去 ）
（ 瞎眼道人似是感到有人来了，朝着我们的方向抬起头，阿茹娜走了过去，轻声言道她要算卦，道人便摸索着，抚上她的手心，看着手相，自己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只是静默看着）

[ 瞎眼道人的手看起来又黑又皱，却是意外的温暖柔软，所以他这样摸着我手掌，我并没有觉得厌烦。不一会儿，他便笑了起来，在我耳旁轻声嘱咐了几句，准得叫人惊奇。]
“他真准！嫂子，这位老道长真是活神仙~你也来试试吧？”
[ 不由分说捧起她的手送过去，又惦记起他方才对自己说的话来。他告诉我，不要轻视佛殿中求的签文，小姐的情路虽然波折，却是前世种下的姻缘，若是两人皆能勤修福德，今生必定能结善果，有情人终成眷属。]

（ 不知这道人给阿茹娜说了什么，她脸上竟有一丝惊奇，欣喜，继而转换为隐隐跳跃的欢喜，还未回过神来手便被她给送了过去，本想收回，毕竟自己不信这个的，却分明看到道人脸色微微一变，原本不信的话也咽了下来，心头一惊，抿紧了唇，紧紧得盯着他，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但是却如此紧张，生怕那张嘴会说什么。我原本以为他会同跟阿茹娜一般在我耳边嘱咐，却不想他收回手后，只是轻轻一笑，然后面上的表情捉摸不透，许久方才对着我说 ）
：有因皆有果，凡事皆命数，天命不可违，人世不可欺
（ 这句话云里雾里，听得有些糊涂，什么叫因果命数，什么又叫天命不可违，他似乎是想了很久，才起身在我耳边道了几句话，却让我心如小鼓，有些错愕，他说，夫人请记住，凡事不必求回报，一心所系，尽心尽力，今生皆有所得 ）
（ 一语中的，面色微变 ）

[ 本来平静下来的心绪，又被道长的一番话搅乱了，可这心乱如麻滋味却是喜悦的，仿佛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看到了启明星的光芒。只顾想着自己的小心事儿，待回过神来时，只见嫂子木讷地站在那里，摆摊的老神仙早已不知去向了。]
“哎？我这是怎么了，愣神这么久了么……老神仙呢？嫂子付过卦资给他了么？”
[ 见嫂子也是一味地沉思发愣，听了我的话，只是不住地摇头。这使我心中诧异非常，莫非此人真的是神仙显灵，竟然连卦资都不要吗？又环顾四周，殿前供奉的柱香还没有烧尽，光线与景致似乎与方才并没多大变化，我以为我们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半个时辰，却不过是刹那而已。]

（ 道人的一席话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打乱原本平静的心绪，凡事不必求回报，一心所系，尽心尽力，今生皆有所得，我对肃禹，该是这样的心思吗，可是如果不必求回报，那会得到什么，不觉间陷入沉思，以至于道人何时走的都不知，被阿茹娜的叫声惊了方回过神，摇了摇头，将自己的心思收了回来，我从来笃定走一步算一步，不愿意去想别的。）
（ 宁了心神，复看向阿茹娜，轻声问道 ）
：你还想去哪里走走……

[ 对于嫂子的失神感到诧异，却也不愿追问她老神仙究竟说了什么，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又怎么可以与人分享呢？前来进香的人越来越多，索性挽着她的胳膊出了寺庙。在山道寻了一处僻静少人的凉亭，指给她看：]
“嫂子，那边有个凉亭，咱们去那里坐会儿吧。”
[ 跟随我们的丫鬟，将提篮中的水坛与小杯取出来，在清水里加了一点儿玫瑰露，喝着又解渴又清凉。我给了丫鬟们一点儿碎银，让她们去庙里捐了，也为自己添些功德，减些业障。她们欢欢喜喜地去了，只留我和嫂子在亭中说话。指尖漫不经心地在杯口儿一划，轻声道：]
“嫂子，其实我在围场失踪的那一夜……曾遇到了一位英雄，他救了我，只是当时遇上骤雨，山石崩陷阻了道路，我们才不得已在一个山洞中避了一夜。”

（ 同她一起步入凉亭，随意寻了处坐下，凉亭的石板有些许凉意，将小杯圈在手中，漫不经心得用手指勾勒着杯身的花纹，忽然听了她的话，动作微微一滞，方明白原是她在同我讲那日的经历。静静听她说，从她似是不经意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什么，英雄？猛然间想到我同肃禹的陈年往事，也是这般相似的境况 ）
（ 等她说完后，看着她，她未看我，依旧指尖在杯口儿划，仿是素来家长里短般，继而斟酌半天，冲她扬眉笑言道 ）
：原是这样，那英雄长何模样，你可有好好谢过人家？

[ 虽然长嫂如母，可是与她说话，毕竟和与额涅与姨娘不同。额涅向来是个洞若观火的人，又对我严苛非常，而董鄂姨娘则多少有些絮叨的毛病。譬如方才的话，若是同她说了，她一定要先问问那厮姓甚名谁、今年贵庚、家住哪方、何处谋职……若不一一同她解说清楚，这谈话就别想继续下去了。可是，我又哪知道这些呢，只晓得他叫伊尔根觉罗祁睿而已。]
“模样么，很俊俏，但是有点儿冷，也有些阴沉。我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并非现在的模样，可究竟是什么模样的，我又说不出了。”
[ 这一回的玫瑰露，里头蜜搁得有点儿少，半盏饮下，只觉得嗓子眼儿发苦，笑里也蓄了些苦涩味道。山中清风拂面，将我们的鬓发微微吹乱，抬手将散乱的青丝理好，别回耳后去。又道：]
“嫂子，他不用我谢，只说杀人拿钱。可我等了这么久，他也没来找我拿钱——许就是这样一说，过后就把我忘了。”

（ 凝了心神仔细听她说话，恍惚看到她笑容里的苦涩，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山中清凉，山风吹过面颊，带来的是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凉爽，宁的心，静的是灵。杀人拿钱？听到这里眸色微微一变，但毕竟年岁已长，自然不会同小女孩一般错愕且喳喳呼呼 ）
（ 等她说完后，轻轻抿了一口玫瑰露，继而将杯子放下，唇畔有了三分温温笑，逶迤 ）
：忘记与否，可不能由你说，兴许过些日子他就来了，不过，他是何人，你一点都不知道么？

[ 我倒希望他不忘，哪怕只是为了钱，再来见我一面。或许只是这一面，就能唤醒我的记忆——原来我们并非临危邂逅，而是早已有了相见的缘分啊。一想到此，禁不住颔首羞涩一笑，一抹红晕浮上脸颊：]
“嫂子有所不知，那日我迷了路，先遇歹人，后逢群狼，他才带我离了险境，又有疾风骤雨当头泼下。山中匆忙，我们只来得及互通姓名，旁的并来不及问。”
[ 我只顾向她述说着那日的惊险，仿佛一生的波折与精彩都汇聚于那一日，直到发现她已经沉默了太久，才惊觉自己已经说了太多。将小杯搁到一旁，握住她的手，忐忑问道：]
“嫂子，你可是疑心他并非好人家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