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灵吧 关注:191贴子:4,811
  • 10回复贴,共1

【文】[《寻觅》不二中心番外]碎彩(已结集出本)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1L LOGO镇楼好了>3<

当然最终选定的英文译名是《Looking For…》


IP属地:山东1楼2013-07-29 11:09回复
    篇二:姐姐
       高中毕业舞会那天上午,姐姐帮我拿回了订制的礼服,是相熟的店,手工精湛,剪裁合体。姐姐抱着枕头坐在我的床上看我试装,将近三十岁大关,容貌依然鲜妍亮丽,风韵成熟而知性,可以预计再过十几年岁月也不会给她光洁的皮肤留下多少刻记。
       “周助真是,比爸爸当年迷人多了呐~”
       我汗笑,对着镜子理领结。珠灰的西服挺括服帖,腰侧有精细的手工花纹。镜子里的少年看起来很柔软,半长发顺服,下巴削尖,我尝试作出微笑的表情,还不错。
       “妈妈预约了造型师,下午三点会过来给你弄弄头发,发梢打碎卷翘一点……”姐姐从背后抓起我的头发摆弄,挑剔地往镜子里看,“周助皮肤真好,羡慕呐~就是脸色太白了一点,等会儿我把新买的那盒M.A.C.拿来……”
       “由、由美姐!”赶紧打断,我祭出对付姐姐百用百灵的招牌微笑,软下声音求饶,“又不是女孩子不用太计较吧,毕业舞会而已……”
       姐姐在我头上敲个爆栗。
       “十八岁了也没把女朋友带回来看看,总得让家里见见今晚的舞伴吧?”
       “都说了没有了……”我无奈地笑。
       说自己完全不受欢迎是假话,但从初中开始我和裕太的课余时间就都在公司度过,从基层到管理层由浅入深地学习,着实没有多少闲暇去交女朋友,也没有多少兴趣。
       爸爸这几年身体不是太好,虽然对商业不感兴趣,还是想着尽力去分担一些。
       姐姐哼一声,翘起二郎腿在沙发上摆出个绰约的美人坐姿。
       “所以说,美丽的不二小姐,”我忍着笑回忆姐姐的众多追求者情人节排队送花的表情和语气,“在下能否有此荣幸邀您今晚共舞?——由美姐你一定不会忍心看自己心爱的弟弟在毕业舞会上茕茕孑立吧,呐?”
       姐姐飞个风情万种的媚眼过来,端着架子扮清高:“被别人拒绝了才想到我,啊?说吧第一候选是谁?本小姐倒要掂量一下在你心里孰轻孰重——”
       “是,”我诚心诚意地低头,“我被裕太拒绝了呐……”
       虽说是以玩笑的口气说的,不过裕太抓狂跳脚的表情的确很可爱,这孩子大了反而不亲近了起来,有时候真觉得有点寂寞。
       “罢了,”姐姐施施然站起来,“刚好一道订的裙子配你这衣服还过得去,姐姐我就再委屈自己一回——告诉裕太明年这时候千万别来找我,本小姐约会满的很!”
       “嗨,嗨~”我乖顺地应下来,句尾打个弯。话是这么说,由美姐长我十岁,早是该成家的年纪了。她大学念得金融管理,在公司读的研究生,我和裕太全部都是她亲手带着实习。迟迟没有真正去恋爱,估计也是有所顾忌吧。
       想起一星期前班导师进行的就业指导,我有些迟疑。
    姐姐于我,是比起母亲还要更加亲近一些的女性。


    IP属地:山东4楼2013-07-29 11:12
    回复
      篇五:导师
         那天晚上,我发烧了,三十九度二。
         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烧起来,甚至一开始一点感觉都没有。放下法典打点好微笑从书房转椅上站起来刚走到门口,腿突然一弯,心里还不及“啊呀”一下,就软倒了。
         再想起身,却是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裕太抱我回卧室的时候绷着脸一点表情也没有,我靠在他胸前慢慢开始觉得头痛欲裂,晕得天旋地转,上楼梯每一步的震动都敲打在神经上咯噔咯噔疼得想吐。
         很冷,从身体里向外渗透的寒意,间断地寒战,抖得很厉害,连裕太的手臂都连带着震颤起来。
         躺下后愈发觉得昏沉,眼睛酸痛,盯着裕太放下体温计更加黑如铁块的面色舔舔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在逐渐模糊起来的视野里精市推开门匆匆走进卧室那一刻的身形极其鲜明,我只记住了这个画面,还有我抓着精市的衣角锲而不舍地一遍遍念叨不要告诉爸妈不去医院就是不要去医院……
         可以想象精市和裕太的感想,应该是几近抓狂恨不得把我一拳砸昏吧。该说是病人的直接反应还是别的什么吗,总之就是本能地抗拒医院,抗拒病房抗拒救护车抗拒走廊上那股消毒水和紫外线杀菌的臭氧味道,排斥得一塌糊涂,晕晕乎乎一想起来就拼命摇头,摇得头痛得更加激烈。
         想不出原因,就是觉得已经够了。
         够了。
         蓝色的降温贴在眼前晃了一下贴到额头上,退烧片梗在喉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咽下去,嘴里留着药片酸酸涩涩的余味。我靠在裕太手臂上,呼吸接续不上,调动了四肢全部的力气来喘息,头重重地往下沉。精市用毛巾沾了温水为我擦拭,床头柜上也预备了酒精棉球。
       头痛得,想哭。
         是那种最难忍受的痛苦,甚于皮肉的锐痛或骨骼内脏的钝痛,在思维的边缘宛如用生锈的锯条架在脆弱的神经鞘上不紧不慢来来回回持续地磨,在最近的地方直接剥夺全部思考能力全部武装,纵是最习惯的微笑也没有力气撑起一分一毫,咬住牙也禁不住泄露出一星半点令我不知所措的苦痛的呻吟。
         精市和裕太在床边神色严肃地商讨着什么,音量非常低,听不清内容,但还能觉得声波的共振从裕太的胸膛传过来令我头痛愈发加剧。想要捂住耳朵,却发现抬手的力气都调动不出来。
         “……周助,周助,周助……”
         迷蒙中听见精市在耳边极有耐心地一遍遍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柔,吐息拍在皮肤上很凉,如夏夜的风。但我只觉得烦躁不安,强撑着动动手指,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要抓住他还是想挥去他的声音。
         “周助,还觉得冷吗?”
         声音如同隔着水传来。我皱紧眉艰难地应了一声。身上一沉,似乎是精市又为我加了条被子,伸进来拢被角的手触到皮肤又是一阵瑟缩。
         “不妙啊,冷的话说明体温还会升高……”
         精市直起身子,语调是明晰可辨的忧心忡忡。
         “……怎么会突然烧这么高,大哥身体一向还不错啊……”
         “……你哥哥太累了,加上今天情绪波动又大……”
         别说,精市——我努力抬起一只手,不知怎么牵动了气管,一张口一阵剧烈的咳震得眼前金星直冒。
         “——周助,喝水,然后听我说。”
         镇定下来的精市的声音有不可思议的安抚效果。吸管触到干裂的唇边,温热的液体如他魔咒般的声音一样缓缓漫入。
         “喝完这杯水——全都喝完,然后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嗯?”
         句尾软下来的鼻音是令人无法抗拒的温暖安详。我点一下头,裕太小心地把我放平到枕头上。
         “明天早上如果还不退的话,就叫裕太带你去医院——”
         ——不、不要!
         张开嘴,发不出声音,我用尽全力抬起头又重重摔回枕上。
         ——开庭。
         赌上我和精市首战的荣誉,由美姐的案子,明日序审法庭开庭。
         我必须去。必须。
         不知用什么办法传达,我只能张开眼睛,在朦胧的视野里寻找精市和裕太的视线,然后,极力地摇头。
         “……真没办法。”
         这样说着,精市重新洗过毛巾拧干,厚厚软软暖暖地贴上脸小心地擦拭。
         “……为什么要这样呢,周助……”
         徐缓的声音拂过,如风不落痕迹。
         “想要出庭的话,就赶紧睡下,赶紧好起来吧。”
         大学里选修过心理催眠相关的课程,授课老师博闻强识,课外扩展了不少内容。有几次曾经告诉过我们,心理暗示有时能对肉体起到不可思议的效果。
         比如说临睡前反复告诉自己要在几点起床,便会在那一刻几乎分秒不差地醒来,意识清明。我和精市都有轻微的低血压,大学三年上午有考试的时候全都是靠这种办法准时起床的,比闹钟可靠得多。
         早上七点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用体温计也能确认,烧果真退了。
         起身时还有点头重脚轻,身上肌肉酸软,但思维的确明晰了不少。
         脱睡衣时胳膊一摆撞到了什么,才发现裕太就和衣同卧睡在枕旁,被我碰醒揉揉眼先按倒我试温度,盯着体温计张大嘴片刻才反应过来,一叠声叫幸村前辈。还穿着睡衣只披了件外套的精市慌慌张张闯进来时我已经换好衬衣,顺顺头发,扬起脸笑。
         “……”
         想要道早安,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用力咳了几下,还是说不出话来,肿痛得厉害。
         还是有点勉强啊……我祭出诚挚而乖巧的表情,指指嗓子摆摆手,又点点额头,再摆摆手,然后冲精市热切地眨眼。
         “……唉。”
         精市倚在门上表情挫败地叹气。
         换了西服,简单地吃了点裕太弄的早饭,我们出门。精市开车,是由美姐最爱的那辆法拉利,夺目的红如燃烧一般。送裕太去医院替下父亲看护母亲,我和精市驱车去法院。
         九点整,我们进入原告第三休息室,同检控官会面。
         主检控官是曾有“新人粉碎机”之称的亚内武文先生,发型很独特,头顶锃亮地反着光。精市简单有礼地打了招呼,我拉下口罩歉意地笑笑。房间角落里坐着的大概是助手,没有别徽章,面容肃然。
         一眼看上去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笔直的黑发,刀削斧凿般的五官。捕捉到他的目光,我用眼睛加深微笑,他只是点点头。不是不置可否,是天然的冷淡使然,能看出态度已是能做到的友好端正。
         精市用比职业化随和一些,比闲谈郑重一些,比叙述凝练一些的谈话方式驾轻就熟地与亚内先生最后交流案情。那是他独有的公事交流方式,亲切而有效率,令人不自觉地平和放松却又无法不集中在他的话题上,是旁人怎样也摹仿不来的。我坐在他身侧低头看手里的资料,是我和精市一点一滴调查出来的。大概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拿到资格的原因吧,亚内先生不同意给我们看他手里的案卷,言语中也颇有几分圈内人对外行的居高临下。精市不卑不亢,顺着他不露痕迹地奉承了一两句,分寸拿捏巧妙,听出弦外之音的我隔着口罩无声地笑。角落里的助手此刻令我意外地抬起头看过来,目光明亮地锁在精市身上,若有所思。
         我低头重新看资料。片刻,又无奈地翻回第一页。
         什么都看不进去。
         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强令自己读进几行,却总会不自觉地飘开注意力。起床时自认为头脑已经很清醒了,现在看来还是不够。
         我起身,打算用冷水拍拍脸。这时精市反手拉住我,用眼神示意我跟他到一边来。
         “周助,我刚刚又考虑了一下,”他用纸杯倒了热水塞进我手里,“你还是去医院陪伯父伯母比较好。今天你这个样子肯定也帮不上忙,不如全交给我。”
         我态度坚决地摇头。
         “周助,”他语气急了一分,“你还是信不过我吗?我想……伯父伯母现在肯定很担心。他们需要你的。”
         我继续摇头,随手抓起一支笔俯下身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上快速地写:
         有裕太在。我要在这里。我是原告。
         爸妈把姐姐交给我了。
         精市眯起眼睛读这两行字,细长的眉蹙了起来。
         “周助——”
         门在此刻被推开了。休息室里的四个人都转头看过去。我手里轻重没控制住,杯子一下子变了形,热水溢出来烫了一下。
         是裕太,和父亲一起扶着母亲。
         几天都没能好好地看一眼父母。他们都瘦多了。
         父亲穿着黑色的西服,我认出来是一年前参加大仓伯伯葬礼时由美姐买给他的。他扫了我和精市一眼,径直上前与亚内先生握手,低声恳切地拜托着。
         我冷下视线瞪裕太,他挺直身子毫不畏惧地看回来。我叹气。
         倒是母亲慢慢走过来。我忙赶上一步扶住她。母亲伸出手拍拍我的肩,目光柔软而疼惜:
         “做父母的怎么能让你自己承担呢,周助……妈妈知道你难过,不比我们差……”
         我张口,无法出声,这才想起自己还戴着口罩。抬手想要赶紧摘下来,又怕会传染母亲,一时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
         母亲对我轻轻地笑了笑,手臂绕过我的双肩。我弯下身接受她的拥抱。
         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独有的、一家人熏染衣物惯用的淡香。一刹那胸口收紧,一种委屈疯狂地生根发芽蔓延开来,险些落下泪来。
         妈妈,不要这样……我现在不能……
         “周助乖……爸爸妈妈还有裕太陪着你呢,我们都站在你和精市身后,Ne?”
         我咬住牙,轻轻点头。
         精市在我身旁挫败地深深叹气。片刻,他走上前,礼貌地向我母亲欠身,然后拉我出门。
         “好吧,我没有理由了……周助,我只能告诉你了,听好。”
         他犹豫了一下,扳住我的肩,低头看我的眼睛。
         紫蓝色的瞳仁,狭长姣好的形状,满是心烦意乱。
         “等下在辩护席上,你看到的时候要冷静——是伴田老师。”
         ……伴田老师?精市你是说我的实习指导老师,最擅长眯眼从容笑着令对手火冒三丈的、几乎每次出庭都会带我旁听的,伴田干也老师?
         精市看懂了我无声的质询,轻轻地,点点头。


      IP属地:山东10楼2013-07-29 11:26
      回复
           “——明天?!”
           “嗯。”我低声答,嗓子干涩。看守所门口坚硬的柱子从背上渗进冰凉的硌痛,已经入冬了呢。胳膊酸了,我把手机换到左手继续对精市说,“序审法庭,像这种刑事案开庭都很快的。”
           我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弟弟被扭上了警车。
           裕太只扫到我一眼,便决然地别过头去,再也不回首。
           我在原地怔了一秒,然后匆忙地跟去了法医科。想要陪同伤情鉴定,却被赶了出来。
           事态早已,不在我的控制能力之内了。
           手足无措中,我拨通了精市的手机。几乎是本能
           “现在情况如何?全部情况。”
           电波传来精市镇定得不可思议的声音,语调压得极稳,字字清晰平缓,带着强烈的安定人心的意愿,仿佛要把一切都揽在双手之中,并且一力承担。但是我知道,这证明精市也——开始慌了。
           因为自己已经摸不出局势深浅,看不到未来有几分胜算,所以首先,去安抚对方。我们都是一样。
           “对方粗略估计只是轻伤,”我眯起眼睛回忆了一下。被裕太打的是姐姐的主刀医生,根据送去鉴定时一路上的情况判断,不会太严重。只是有些伤情,可大可小。“然后……裕太不见我。”
           “——唉?”
           “嗯,不见我。也——看守人员说他拒绝辩护,明天在法庭上也、拒绝家人出庭。”
           “精市,你说对了……全是我的错。”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仰起头看铅灰色的天空。眼睛很干,胸口却闷闷地酸涩。身体发软,是抽掉了信仰的虚空,只能紧紧靠在背后没有温度的石柱上。
           承认错误,是同时承认自己能够承担后果,这是父亲教给我们的。只是现在,我真的没有把握。
           “听着周助,”精市很快地说,语调极其强硬,“把今天我说过的话全都忘掉,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要留。”
           “我知道的,精市。”不知怎的,我反而失笑一声。听出了精市歉疚而急切想要补救的心思,我甩甩头,“不用担心我,我离极限还远着呢,精市你的一两句话哪能……”
           我只是,真的真的,就这么觉得,不,明白着,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说这个——妈妈呢?还睡着吗?”
           “已经起来了。”精市把已经很低的声音再度压下去,似乎还用手掩住了受话器,“在厨房,说要做些你和裕太爱吃的……”
           “——先什么都不要告诉妈妈,”我断然道,“问起来,就说我们去公司了,等我回家再说……嗯,精市,我的确现在要去一趟公司。”
           “我明白了。等下我会去看守所。还有什么事吗?”
           “啊……精市,我写字台第二个抽屉里有几张卡,密码都是一样的,由美姐和裕太的生日……钱不多,全都取出来,包括信用额度都取空。剩下的……我去想办法。”
           “……”
           有一分钟,精市一言不发,沉沉的吐息扑在话筒上传到我耳边无比清晰。
           “……好的。”
           “那么我挂断了。谢谢你,精市。”
           “——周助?”
           “嗯?”正要按掉,听到那边急急地唤了一声。
           “刚刚接到华村老师通知,是说……我们的司法考试都通过了。再有两三天,就能拿到资格。”
           “……”
           “周助?怎么了?”
           “——不,没事。我知道了精市。再见。”
           ——那一刻,千头万绪,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喉头。
           但最直接到达我脑中的一条信息,摒去了一切无法言述的情绪,径直浮出来。
           ——我需要立刻,拿到大量的钱。
           写字楼第十二层,入夜从落地窗望出去的话是一片斑斓的灯火,流动的光带在脚下蜿蜒。小时候的假日我喜欢去乡下,在商界打拼了大半辈子的爷爷去世前在市郊开了个小照相馆,周末我偶尔会自己骑自行车陪爷爷去随兴地拍些什么,初春山花方绽柔嫩蜷曲的姿态,田边午间农夫打开便当那一瞬放松而喜悦的脸,最后一片在枝头摇摇欲坠的秋叶。我喜欢那种时间静静流淌在虫鸣鸟啼中的感觉,但是当我第一次从十二层那间办公室俯瞰东京的夜景时,我想,我是离不开都市的。
           那是我十六岁,第四个生日的前一天夜里,父亲在书房把一把钥匙交给我,拴着“1229”的牌子,“1”和“229”之间有刻意加上的精巧花纹隔开。我独自骑车到公司,搭电梯上十二楼,把钥匙插进锁孔左右转了转,还是新装的锁滞涩的感觉。打开门,摸索着开了灯,半圆形的办公室面积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心,粗布手工拼缝的沙发,绣着莫奈画作的挂毯,天花板是Kagaya的星空,办公桌上有圆头圆脑的仙人球,是同我卧室一般的温暖风格。
           “生日礼物,爸爸妈妈准备了半年。”
           我回头,不知何时出现的姐姐盈盈笑着倚在门边,波浪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发卡上的水钻晶莹地闪。
           “爸爸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这间办公室永远属于你。”
           五年后的今天,我是被接待生带到这间三年未曾踏足的办公室的。
           来公司的一路上,我谨慎地选择了两名算是熟识的董事打了电话,委婉而隐晦地透露了一点自己的意思。两名董事……叔叔也参加了父亲的追悼会,很容易便沟通了意见,摒去冗杂琐碎的寒暄和相互问候,给出的答复是一致的:只要现在持股最多的董事同意,其他人都不会有意见。除去父亲,现今的最大持股方是……
           深呼吸,我抬手,叩三下门,听到里面的回应,我旋动把手,推门而入。
           ——在落地窗前负手而立的背影,险些让我错认而落下泪来。
           “——大仓先生。”
           想要像原先一样唤一声和夫哥哥,或者和夫君,话到唇间却梗住了,在喉结滚动几下,终归还是咽了回去。
           “不要那么见外啊,周助。”
           和夫君转过身来,他是英俊的,样貌端正,依稀有大仓伯伯的轮廓,连眼镜都同样是黑色的方框。只是他身上是铁灰色的西服,没有温暖色泽的棉衫。办公室的沙发换成了昂贵而疏离的真皮,茶几玻璃桌面倒映着奢贵的水晶吊灯,串串珠链垂成旋转的星。
           一下子,有些怀念高中那两年,踩在柔软的波西米亚地毯上,从这里看出去的灯火。
           和夫君踏着稳稳的步子走过来,伸出手像是要抚摸我的头发,我下意识地一偏头躲过了。那只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我们都有些尴尬地别过眼去。
           “……周助长大了啊,呵。坐吧。”
           少顷,和夫君自己干干地笑了一声,按铃叫秘书倒茶。
           我没有推却,径自在沙发上坐下。
           落座的刹那,恍然忆起,我曾经,很喜欢他。
           “——和夫哥哥,”克制了一下,我换回了曾经的称呼,总有些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事情,人终归是要学会适度虚伪的,“我来,是想和你谈一下父亲的遗产。我希望现在就能召开紧急董事会,然后,先拿到我所能得到的那部分股份。”
           我需要大量的钱去保释裕太,或者去上下打点。父亲的财产基本全部在公司里,姐姐和裕太的积蓄一时调不出来,我自己全部的钱交过了医疗费诉讼费还有姐姐和父亲葬礼的一应费用已经捉襟见肘。
           怎样,都至少要赶在明天开庭之前……我愿意摒弃一些骄傲,哪怕要跪在什么人面前乞求,也要把裕太救出来。之后,才可以一步步去收回我们曾经有的,我们现在可以把握的。
           秘书进门,在我们面前放下两杯咖啡。我谢过,没有动,倒是和夫君自己端起一杯,对着微微晃动的褐色液体轻笑出声:
           “——周助,‘伯父尸骨未寒,何必如此心急’这句话,是你曾经给我说过的吧?”
           “是的。”我端正视线,毫不退缩地注视着他的眉间。来的时候已经做过心理准备了,一年前大仓伯伯的事肯定会被翻出来做文章,“但是现在的情况……和夫哥哥,看在姐姐的份上,我求你帮我一次。”
           “由美子的份上?”
           和夫君古怪地笑了一声,我暗暗地绷紧了背。
           “由美子教会你的,就是让她的弟弟在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就自己跑过来要遗产吗?”
           我犹豫一刻,咬了下嘴唇,藉由虎牙嵌入皮肤一瞬的刺痛遏制住想要辩解想要反讽的冲动。
           骄傲这种东西,在社会上一文不值。
           “和夫哥哥……母亲和裕太现在都不方便,”我打起精神和适度的警惕,一字一句斟酌着慢慢说,“我来求你,真的也是——情非得已……父亲没有留过遗嘱,我保证,会按照《继承法》只拿自己的一份,或者……我不介意只拿一小部分,只是应急……”
           越说,越觉得忐忑。和夫君的眼镜仿佛隔绝了目光,我有些摸不透。
           在办公桌前坐下,和夫君用暖酒的手势悠然地晃动着杯子,咖啡的醇香伴着雾气蒸腾。
           “周助,”他唇边噙一丝笑,“跟我还要这么避讳吗?”


        IP属地:山东13楼2013-07-29 14:02
        回复
             我不语。
             在公司我极少参与谈判,偏好幕后操控的工作,但是再怎么不擅长也知道,不要轻易亮出底线这一点,法庭和商界是共通的。
             表明自己的心急和无奈,已是极限,我赌的是和夫君对不二家的感情。
             “……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和夫君轻笑一声,放下杯子,端正了坐姿。他比我高很多,坐正了有些压迫的阴影罩下来。
             “只是,现在让我召开董事会有些难度啊。别的不说,河村董事今天刚刚飞了夏威夷,怎样也要缓几天吧?”
             ——几天,我等不起。
             “和夫哥哥,”我按捺住焦躁尽量缓声说,“既然你现在是最大持股方,那么一定程度上的决定是可以不用经过董事会的吧?
             “周助你也说了是‘一定程度上’,”和夫君用手指在桌子上敲打着令人心烦意乱的节拍,“算下来8%的股份,这我可不敢擅作主张。”
             ——冷静,没有关系,还在计算之中。我在心中划去一种可能性。
             “那么,如果缓上几天,这部分股份肯定会给我,是吧?”
             “这个自然。”
             我调整一下唇边的弧度,低头掩下不自然的意味,“和夫哥哥,你也知道我无心于商业这边——那么,我现在就提前把这部分股份转让给你,如何?——按市场价的,八折。”
             “——周助真是大方啊。”和夫君明显愣了一下,失笑。
             “你无心,还有裕太啊。折价转让给我8%,周助你是真心打算把伯父的公司彻底转手他人吗?”
             我自然是考虑过这个。8%的股份一转让,就算裕太继承他和母亲的遗产份额再加上由美姐全部的股份,也只能是第二持股。现今而言,只能够相信裕太有能力一点点收回股份,并且——
             就算公司不要了,家产什么的和裕太平安无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和夫哥哥又不是外人,”我用暧昧的词语避重就轻,“没什么关系吧?”
             “周助这话说得真窝心啊,”和夫君大笑了两声,“不行不行,君子不能授人以柄,我大仓和夫也不能让人背后说我乘人之危啊。”
             怎么办——我及时咬住舌头,险些让急切的劝辞脱口而出。暗自咬牙,我确实不擅长这种谈判——无论是内容,还是对象。
             骨子里还是有灭不去的清高,原先在公司小打小闹也只是股票数字的变更曲线的波动,大笔大笔资产的买进卖出也不过是签个字盖个章。我出身商贾,却可笑地沾了一身文人的穷酸,抹不下面子去计较真实的一分一厘的金钱。
             更何况,我曾是那么的,喜欢他。
             我憎恨必须去做却做不到的自己。
             我憎恨明知自己必须去做却做不到,也还是对此无可奈何的自己。
             “和夫君,”我手指暗暗攥紧,又为了防止被看穿而立刻从桌下抽出手来捧起咖啡咬咬牙一饮而尽,藉此强压下胸口叫嚣着的想要撕裂骨骼血肉的纠结痛苦与可笑的所谓自尊,“那么,我想我应该可以把那8%的股份按公司收购价折现吧?我想——我是说,这应该是我的权利。”
             “上帝,周助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和夫君又笑了起来。他的声音一向低沉,此刻的笑声却有些陌生:
             “——70%的遗产税,交完这些还能剩多少?不不不,周助,我不能让你损失那么多,伯父的财产可是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二十亿的70%……周助,把市场经济规则全部列入考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怎样做损失比较小——一年前你就想过了,不是吗?”
             我用了半分钟去反应和夫君话里的弦外之音。
             没错,一年前我向裕太提过的建议……虽然最后没被采用,父亲他甚至亲自去打通关节,让我面前的这个人毫无损失地继承了全部股份……就算结果是这样的,或许我还是——虽然没有后悔——被记恨了。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去反驳。
             “——但是我并不在乎……”
             “周助,”和夫君用缓慢的、压迫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无论是作为公司现阶段的决策人,还是你曾经将要成为亲人的——我都,不可能不在乎。”
             “……”
             我深吸气,摊开手掌。
             “和夫君,既然你也说——将要成为亲人。我想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还是我,早已经把你当做亲人一样了。如果你也是这样想的话,我……我不妨开诚布公地说,我需要钱,需要现金。”
             “由美姐和爸爸的事你也知道了,家里损失很大,但是……就在刚才,裕太因为冲动伤人被捕了,我不能告诉妈妈……你也知道,这几年我根本就没有进过公司,日常生活都是靠有限额的生活费和奖学金,是我自己要求的,我很傻……并且,我很快就要拿到律师资格了。和夫君你大概知道——”
             我犹豫着。
             底牌了。
             “——律师,是不能做董事的。如果在此之前我拿不到那8%的股权,就再也没资格了。”
             “和夫君,”我起身,探向前,“我求你,怎样求你都可以……请借我钱,借我一千万。就算我一段时间内还不上,我也会用工资——比如说,我可以来做公司的法律顾问,一年两年,总会凑齐的。和夫君——求你了。”
             我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从未用过如此陌生的、沉重的姿势。
             该修剪了的碎发纷纷散在脸颊两旁,遮掩了视线。
             能感觉到令人不安的目光在我的头顶发旋流连。
             “——现在,你是不是后悔了呢,不二周助?”
             “——是。”
             后悔什么?是当初选择了不该选择的道路,还是笃信了不值得笃信的世界?是后悔了被左右,还是选择逃避了责任?又或者是——
             轻信了姐姐的幸福?
             所有的纷乱的,被“不二家的支柱”这几个鲜明的大字,沉沉地压弯了我的脖颈。
             大仓和夫叹了口气。
             我的心,在沉默中渐渐凉了下来。
             “——如果我做得到,我当然会帮你的,周助。”


          IP属地:山东14楼2013-07-29 14:03
          回复
               “周助?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推开门的时候听到一声柔软的问候,我茫茫然抬起头,母亲丰润的栗发盘起来,围裙系出她有些消瘦的腰线,用美丽的双眼静静地含笑正视着我。
               “……?……啊,妈妈。我回来了。”
               怔了几秒,才想起来仓促地挂上微笑。匆忙地下头去换鞋,生怕被母亲看出一分异样来。
               “周助就好像是算着时间回来的一样呐,我刚刚关了火。”妈妈用确实闪着小小的欣然愉悦的目光看我,伸手去接我脱下的大衣挂好,“妈妈做了Cajun料理哦,周助肯定会吃很多的吧,呐?”
               “嗯?啊,好香~”我配合着抽了抽鼻子,渐渐地才闻到厨房飘过来的最爱的料理熟悉的浓香,“谢谢妈妈。”
               “多吃一些就好,周助你脸色不太好呢。”母亲解下围裙用轻柔的嗓音说,“是不是饿坏了?周助你可以先吃不用等裕太和精市了,他们也不怎么吃这么辣的——怎么了?”
               正在洗手的我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瞬间有些发白的脸色,忙用冷水拍了拍脸颊。
               “没事,我还是等精市回来一起——啊,对了妈妈……”
               我用毛巾擦一下脸,转过身调整出有些无奈的笑容:
               “裕太回学校了,叫咱们不用等他,要在学校住几天补补课……看起来估计是要去陪女朋友吧,挺心虚的样子呢,呵呵。”
               身体宛如被冷水一寸寸浸过,汗毛慢慢立起来,脸上依然笑着用无所谓甚至带点揶揄的语气撒着谎,或许这是我的天分吧。
               “是吗?”母亲有些遗憾地轻叹,“还做了南瓜咖喱呢,这孩子也不提前打电话说一声——周助你的衬衣怎么那么脏?是不是洒了咖啡?快换下来不然洗不掉了。”
               “?哦,对……”
               低头看到泼了半身的红茶渍,我慌忙脱下来,母亲顺手从烘干机里取出一件干净的家居服给我。
               “没关系妈妈,精市也很喜欢吃咖喱,肯定不会浪费的。”
               低头系扣子,发现手指在颤抖,我小心地侧过身避开母亲的视线,“我回卧室换衣服。”
               “——我回来了,伯母,周助。”
               奔上楼梯最后一阶的时候,听到楼下玄关精市令人安心的声音。略略松了口气,我推门进卧室,掩好门,把自己丢到床上,摊开身体深深地喘息。
               回来的路上我简直——没有办法去思考什么。
               只有慢慢充斥整个脑海的巨大的未知的恐惧。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真真正正的,一筹莫展。
               从未有过的,真正被逼上绝路的情况。
               ——从来都不会没有办法的。
               或者说,迄今为止发生过的所有事,都感觉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不需要多么努力就可以达成目的的。
               但是现在,我毫无办法。
               就像是平日一直用无所谓的态度去看待人生相信自己确实哪怕死掉也不会怕的人,突然发现死亡真的就在面前,而除了去接受没有任何选择一样。
               钱。
               就算我大学坚持只让父亲每月给我定额的很少的生活费,并乐于从这极少的钱一点一点积攒去买些大件东西,偶尔也会节衣缩食并享受这种乐趣,但一直也知道我是富有的,没有底线,一直知道不可能真的山穷水尽,只要开口就能摆脱所谓的“贫穷”。
               但是现在,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曾经很热爱把自己逼上极限的快感,但那只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极限比其他很多人都要来的更深更远。
               但是当极限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却毫无办法。
               我仰面躺着,正视着天花板。
               上一次装修我的卧室是什么时候?我记得是景吾花大价钱请了美术学院最擅长壁画的教授在天花板上打了全部的轮廓线,仅仅是打了线。精市有令人惊异的色彩天分,蹲在墙角用整整一天时间调出了装在一排小桶里的各种涂料。而因为身高优势担纲了大部分粉刷工作的虎次郎因为裕太的一声惊叫掉了刷子,毁了一条裤子……
               每次一抬头,便能看到被我亲爱的朋友们煞费苦心搬进房间里的宁静深邃的夜空,深深浅浅层层渲染的墨蓝,隐在墙内的上百个小照明灯填补了满天星火。
               ……为什么当初不奢侈一把,贴一墙的金箔……我杂乱无章地想,现在就可以偷偷拆下来去银行兑换了……
               “——周助,可以进来吗?”
               我把视线调下来,精市稍稍推开门,在门板上叩了三下。
               “……嗯。”
               我简单地应了一声。
               “周助——”
               精市进来,反手关上门,站在床前绷紧脸,眼神有一刻的犹疑与挣扎。
               “——周助你坐起来,我想抱抱你。”
               半晌,他叹气,挫败般揉揉额角,直截了当又带点软言哄劝的语气。
               我不明就里,还是依言起身。精市上前一步,单膝跪到床上,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里,手臂环过我的肩和腰慢慢收紧。我回抱住他,把手覆在他后脑和背上,身体贴合分享彼此的体温和力量。
               有一段时间,精市一言不发,只是抱着我,头沉沉地垂下来。然后他抬起头,额头相抵,用他那紫蓝色的眸子在很近的距离里看着我。
               “周助,明天——大概会很麻烦。”
               我还未开口,他用食指按住我的嘴唇,仿佛想要趁气力尚在一口气全部倾吐出来,急急地不给我打断的机会:
               “伤情鉴定出来了,是重伤——周助你听我说完。我没能见到受害人。裕太我见到了,好不容易……具体过程说不清楚,不过还是同意了我做他的辩护人。周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面比较好,”
               我眨眨眼,想要开口,又被精市堵住:
               “周助,我问过了裕太,事情的全部过程,我觉得最多只会是轻微伤——周助你能明白吗?肯定的——我想,对方已经打点过关系了。”
               “周助,我找过看守所和警视厅的人,保释……基本不可能了。”
               “周助……”他的语音沉沉压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我茫然无措的脸。
               许久,我把精市的头再度压回肩上。
               不知该说些什么。
               “精市,别这样……谢谢你。”
               眼睛酸涩,有冲动想要落下泪来。
               “精市,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的错,让你这么东奔西走,这么累。”
               “精市,我不知道怎么说——对不起。谢谢你。”
               精市在我的耳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这样的话,我不想听你说呢,周助。”他轻轻地用低哑的嗓音缓缓道,“从头至尾该道歉的都不是你,我幸村精市,一笔一笔全都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会全部讨还回来的。”
               我的手臂犹疑着,一点点收紧。
               “精市,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我现在有些表述不清。”我明白我语无伦次,思想在脑中在喉头在唇边就是无法表情达意,“我是说,精市,你为我,为我家做的已经够多了,真的,足够了,我想我,不二周助永远都没有办法还清了。所以,精市——”
               我的话被哽住了,因为精市抬起了头,盯着我,眼神凌厉,渐渐燃起了暗紫的怒火。
               “周助,”他深吸气,开始用逐渐加快的、愈来愈强硬的语气说,“这种话让我很恼火。听着,我永远都不想再听到这些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们的关系不能用这种说辞来玷污。周助,我可以说全都为了你,但我不允许你这样想,因为——”
               他眉头抖动了一下,似乎在竭力挣扎着。
               隐隐的,有种不安的预感升上来。
               “精市——”我开口,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什么。但是精市又一次按住我的嘴唇。他抿起嘴,目光游弋几下终是又转了回来。
               “周助,”他缓下语速,沉思般一点一点轻轻说,“我想……”
               ——门被敲响。
               “周助,精市,”是母亲的声音,精市反射般松开手,“如果不是太要紧的话,我们先下来吃晚饭好吗?”
               有一瞬间,怔然。
               思维里好像都忘记了“晚饭”这种食物的存在。
               “啊,知道了妈妈,马上。”
            反应过来后,我赶紧扬声回答,又推了推精市。精市唇角抽动几下,垂下头叹息,又摊开手,半苦笑着摇摇头。


            IP属地:山东15楼2013-07-29 14:05
            回复
              篇九:菊丸英二
                 离开法庭的第二天,我向律师协会打了报告,然后带着《公司法》和《合同法》去了景吾的公司,迹部株式会社下辖,原不二株式会社。极熟悉的路。
                 迈进公司熟悉的大门时我不自觉地顿了顿,有些担心地张望一圈。还好,幸好没有像进入法庭时那样,我还以为我也会恐惧这里。或许,对于公司我从来都没有寄托太大的热忱。
                 景吾见到我,扬了扬他高傲的下巴,直接把两份合同丢给我。我拿起来,看也不看便都签了。
                 “景吾,我的办公室在哪儿?”
                 “——你居然敢问本大爷要办公室,啊嗯?!”
                 出乎意料,景吾高高地挑起了眉:
                 “刚进公司的小职员,你居然敢向本大爷要办公室?回你的事务所呆着去,等本大爷叫再过来,这里没你地方!”
                 我不动声色地品味一下景吾的话,同样也挑了挑眉:
                 “依照《合同法》,我有权在签订合同时和用人单位协调工作地点吧?”
                 “可是合同你已经过签完了,啊嗯?”
                 景吾心情绝好地喝咖啡,难得他能在跟我或精市的口舌之争中占到上风。
                 “——景吾,当心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又如何?”景吾倨傲地一扬手,“在本大爷的地盘,谁敢翻天?”
                 “这样不好,景吾……”
                 我清楚景吾是想方便我照顾妈妈。忽然觉得,我这个身兼双职的律师会被景吾直接架空,拿着丰厚的薪水清闲在事务所里。
                 ——这种感觉,真够糟糕。
                 “有什么不好的!”
                 景吾根本不理会我,打了个响指,身后桦地转身便开始翻找:“本大爷可不希望自己的员工因为家务事分心——并且你以为本大爷会有闲钱养白吃饭不干活的人?!”
                 “哗啦”一大摞文件被桦地重重放到我面前:“下周要签的协议,还有合同和纠纷,周五前统统给本大爷看完整理好交回来!”
                 “景吾好过分……”
                 现在,确实不用担心会被架空了——另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这些文件的数量,居然比我大学之前在公司帮忙时看的,还要多得多……
                 “景吾——”第一反应,我抓起刚刚签了名字的合同迅速地翻,“——你给我的工资,对得起我的工作量吗,啊嗯?!”
                 看到薪水的数字,我禁不住学着景吾的腔调抓狂。
                 “——都说了本大爷就是要杀熟,有意见吗,啊嗯?”
                 景吾从眼角居高临下地飞了个“你敢有意见”的眼神,“这可是按公司注册金额照法律规定的底薪,什么时候本大爷公司做大了,你才会涨工资——再说了,每个case都有你的抽成,想多拿钱就多做事——你还有什么意见?”
                 “……景吾,还是给我安排个办公室吧,文件太多我带不动……”
                 景吾果然是商人,半点亏都不肯吃……
                 第二次被“本大爷这里没你地方”的理由丢出来,不得不回到事务所工作的我,在发现居然连再度声名大振一时案件应接不暇的精市都比我要闲的时候,不禁咬牙恨恨地想。
                 倒是精市很高兴。他果真在阳台摆了三把躺椅,我们都不用出门的时候便拉我上二楼阳台晒太阳。我会把妈妈抱上楼,精市翻案卷,我看合同,偶尔聊几句,累了便抬头看太阳渐渐西沉,千万绚丽的霞光。
                 半年后,我第一次涨工资。当晚,景吾推掉了所有应酬,三个人在狭小的阳台上,坐在地上喝掉了两捆啤酒,醉得东倒西歪最后像小时候那样互相抱着腿压着胳膊踹着脸依偎着睡了个人事不知,报废了景吾一套西服,第二天三个人被桦地一起塞到医院挂吊瓶打退烧针。
                 又过了三个多月,我和精市还清了买车向景吾借的钱,房租和水电煤气费也可以不太费力地交出来了。
                 那个时候刚刚进入九月,天气很热,我硬是带精市去给他买新的夏款亚麻西服和衬衣。精市已经很有名气了,至今未尝败绩,法庭上超乎寻常的气场和凌厉的风格令人闻之生畏,偏偏他还很漂亮,五官清丽秀气微笑从容温柔,这一切为他赢来了“神之子”的称号。挑衣服的时候精市被人认了出来,是个有些面熟的黑发青年,面容端肃,刀削斧凿般的棱角,天然冷淡禁欲的气息。见到精市他却是明显的眼前一亮,喊了声“幸村律师”,箭步走过来低声与他交谈,看上去像是熟识,精市却始终不冷不热,微笑谦和有礼,眼底却不带一丝感情。
                 我站开一段距离靠着镜子漫不经心地微笑,心里努力回忆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一定是很重要的场合,并且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本也不该轻易忘掉——未果。敲敲头,这么记不住人,果然会是做律师的一大缺点呐。
                 随意张望的目光瞥到不远处倚着墙壁似乎也在等人的某个挺拔瘦削的身影,金棕色的发丝连卷翘飞扬都是一丝不苟的角度,应该是放松的姿势也被他站得正襟危坐,目光认真地看向精市和黑发青年那边时,我还以为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呵,真是巧……我拍着额头笑了起来。不过,好像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我远远地望着你,而你目不斜视一如既往。
                 真是复杂的心情呐。你只一往无前地走着选择的道路,我却已经沧海桑田。
                 其实安下心来研究公司法律后,我做法律顾问还是可称得上风生水起的。毕竟有数年经管经验的积累,再加上对现在属于景吾但原先还是属于不二家的公司的感情,我几乎所有工作都是倾力而为。真是违背我一贯以来凡事但尽三分力的原则呐,我只是确实,放不下。
              若不是没有固定办公室,并且确实想要刻意避开公司元老,可能很多谈判我都会到场。有些需要出庭的case精市代我去了,公司的人见居然能请动“神之子”都大为满意。这样一来,我成功地隐在了幕后,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就像是舞台上的全部都尽在我股掌之中,又不用承负抛头露面的麻烦,景吾真是了解我。
                 精市很快便向那人告辞快步走过来。我又扫了那边的手冢国光一眼,果然举步上前和那黑发青年会合。我笑吟吟地直起身,见精市明显不愿多说,便没去打趣。
                 等到开车回事务所,进门第一件事习惯性去帮妈妈翻身时,才忽地想起,十个多月以前,法庭上那霍然投过来的笔直的视线,和劈手夺下我手机后低沉平稳波澜不惊的语调。
                 ——还是会有些疼痛,太阳穴那里,还有胸口那里。只是渐渐的,已经开始淡了。
                 慢慢地,都会淡了。
                 “——周助,开门,有人按门铃——算了我来吧——啊,周助?”
                 精市的声音自远至近又远去了玄关,柔和地应着声打开门,忽又顿了一下,回来咚咚敲卧室的门:
                 “周助,你的访客。”
                 “谢了精市。”
                 我有些纳闷,把妈妈的被子盖好,顺手整理一下衣服,开门。


              IP属地:山东25楼2013-07-29 14:28
              回复
                   “原来Fujiko你们平时就喝这种东西吃这种东西吗难怪你们都这么瘦了哦哦我可怜的Fujiko……”
                   该说是英二太单纯了吧……被精市灌了芥末抹茶,又被“热心地”留下用了“愉快的”晚餐(当然精市一口没吃只是殷勤地劝菜而我吃得不亦乐乎)之后,走之前也只是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嘶哑地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第二天英二就打包了行李自作主张地搬了进来。
                   然后,近一年来,我和精市终于能够每天都吃上正常的甚至是美味的饭菜了。
                   “……本大爷还以为走错了,啊嗯,Kabaji?”
                   三个月后,一直忙得要死直到圣诞假期才想起来过来看一眼的景吾一踏进玄关,闻到厨房飘出的海鲜咖喱的香味时,表情是难得一见的错愕,愣在那里足足一分钟才说出话来。
                   当晚景吾和英二就卯上了,一个挥着锅铲一个捧着红酒就龙虾的各种料理方法争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大叫对方太过奢侈一个嗤笑对方不尊重上等食材,我和精市心安理得地瓜分了全部咖喱连汤水都没给他们留下。
                   英二住在二楼第三间卧室,那间本来要留给裕太的客房里。关于一楼卧室的妈妈我没有给他细说,只是在他问的时候简单地提了个大概。英二眨着大眼盯着我看了半晌,知道我终于耐不住把头重新从山一样的合同里抬起来时,才凑过来拍了拍我。
                   “幸好是Fujiko,你真的好坚强Nya……换了是我,说不定早就撑不住了Nya~”
                   我淡淡地笑,重新低头看合同,然后英二被精市过来带去看现场了。
                   我也早就撑不住过了呐,英二。
                   只不过,怎么会让你看到。
                   这年的除夕,精市和英二都没有回家,我们吃了英二特制的荞麦面后就坐在地板上看红白歌会。英二很兴奋,精市也还好,时不时也会随着哼几句,而我和原先一样没到十点就睡着了,被英二晃醒的时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枕在了精市的腿上,而英二从我的头顶倒伸过来的脸生生吓得我一个激灵。
                   景吾新年酒会后也开车过来,我们四个坐在阳台上看烟花。这回轮到英二没多久就倒在我肩上睡得幸福。我和精市景吾望着街上午夜便涌向神社的人群细细切切地聊,一直聊到红日初升,新的一年崭新的晨光。
                   从神社回来各自回屋补觉前,精市在我的卧室门口抱住我,拍拍我的背,不知为何忽地垂头吻了吻我的额心:
                   “晚安——不,午安,周助,”他紫蓝的瞳孔里盈满笑意,“终于又看到你这样笑了……做个好梦。”
                   我抚着额头安心地笑:
                “嗯,我要梦见老鹰叼着茄子飞过富士山才行,不然就一直睡着不醒来好了~”
                   “Fuji,”精市忽然念我的姓,不知是不是一语双关,“我只要梦见你就可以了呐,周助。”
                   他摆摆手,回了隔壁的卧室,修长的背影被轻轻掩进门里。我站在门口看他返身关上门,摇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笑。
                   我已经快要离不开你了,精市,这让我忽然觉得有些恐惧。
                   恐惧的是,我居然在想,如果有一天离开你。
                   精市这一年身体有些差,有几次都是离开法院就去输液。我也曾试图替他出庭,在法庭门口就失败了,连旁听席都没办法走上去,最后只能拜托做助手的英二多多照顾。
                   精市,我怕这种感觉,一直是我在依赖你,都没有办法替你分担,没有办法让你依赖,而你——也始终只是支持着我,从来没有说过让我帮助你保护你照顾你。
                   我这个朋友,着实太失败了。无论是精市,景吾,甚至是英二,都始终是我在不断的索取。


                IP属地:山东27楼2013-07-29 14:30
                回复
                  篇十:手冢国光
                     精市车祸的消息传来时我和景吾正在讨论一份收购合同的细节,听着话筒里英二语无伦次的描述我和景吾一起打翻了咖啡杯。咬牙,直接冲出办公室,顺手把景吾关回去,伏在电梯面板上使劲砸按钮,心里瞬间一片混乱。只不过因为景吾上午就要开董事会,合同必须赶紧落实,才没有开车送精市和英二——我怎么就忽略了东京的交通状况让考了驾照后几乎没怎么摸过方向盘的精市自己开车去法院了?!
                     ——这个案子应该只是简单的过失杀人,会不会——不可能是原告,甚至检事局吧——
                     手机里忽地响起了精市的声音,居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平静:
                     “周助,不要急,英二太夸张了——是我躲避车辆的时候方向盘打太大,自己撞到护栏上了。”
                     “……”
                     仿佛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我刚刚夺步冲出电梯就无力地软倒在地上,惊得前台美丽的女接待尖叫着踩着高跟鞋冲过来一叠声地问。
                     “受伤了吗?究竟怎样,精市?”
                     声音发颤,我实在是收了太大惊吓了。边问边向接待员微笑着示意自己没事,站起来的同时单手抽出随身带着的钢笔和便签写了几个字拜托她打董事长电话转达景吾。
                     “右臂不能动了,”精市的声音异常冷静,顿了顿,“可能是骨折了。我大概需要立刻去医院,周助。”
                     “当然了,”我沉声道,说话间已快步走出门口扬手打车,“你们在哪里我现在过去——”
                     “不不,周助,我自己可以的,”精市忙打断我,敢在我不悦地开口前急急又补了一句,“周助,拜托你替我去律师协会,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开庭,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另找律师接下案子。”
                     一辆计程车停在我面前,我迟迟没有拉开车门、站在原地,慢慢地,有一种熟悉的冰凉的烧灼感从脚底升起来席卷全身。
                     “精市,受了伤就不要管案子的事了,赶紧去医院。”
                     “不,周助,”精市执拗地说,“你了解案子的资料,人命关天。”
                     “——现在再找辩护律师怎么会来得及?”
                     “不试一试不会知道的,周助,”精市软声道,应该是由于痛,声音发虚,“替我向律师协会发出紧急求助,说不定还可以。”
                     “——我去法院。”
                     “英二还没有资格,不能——周助你说什么?”
                     “我去法院。案子我接了。”我抬手拉开已经不耐烦地要开走的计程车车门,报了地方法院的地址,“现在不可能临时找到律师对吧?你说得对,精市,人命关天。”
                     精市半晌没有说话,吐息沉沉地拍在话筒上。
                     “——周助,我担心你。”
                     许久,他只是轻声说了这样一句。
                     “安心,总是要解决的。”
                     我轻笑。
                     如果为了精市孤注一掷这个理由还无法让我站上法庭,那么我便认了。
                     两年了,再走不出来,我怎么对得起“不二”这个姓氏。
                     “——我知道了周助,我会让英二带资料过去。”精市的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沉着干练,“不过——周助,一旦你有什么不舒服,不许勉强。向法院申请推迟,我会从医院直接赶过去。”
                     “嗯。相信我,精市。”
                     从西服内袋摸出装着律师徽章的软胶袋,封存了两年,只这样默默地贴胸藏着一如梦想,从未拿出来。
                     “加油,周助。初战是地方检察厅有名的手冢国光检事——呵,也算对得起你。”
                     “——啊。”
                     心中忽地颤了一下。
                     从没想到,竟然能够这么快地,站到你的对面。
                     自从我不得不离开法庭。
                     自从我走进司法考试的考场。
                     自从我考入东大法学部。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
                  =============================《碎彩》网络版完结,余下内容收录入本==================================


                  IP属地:山东28楼2013-07-29 14:32
                  回复
                    如果是searching的话我会笑CRY的【噗哈哈哈哈哈【喂你真的够了!


                    IP属地:广东29楼2013-07-29 17:40
                    回复
                      哈哈 好文好文 很深刻呢!


                      IP属地:浙江来自手机贴吧30楼2013-08-04 12:0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