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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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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1日,初秋。景川一中。头顶烈日向着四面八方射下灼热的万千利箭。
匆忙送走教官,一星期的军训拉下帷幕,于是高一一群人作鸟兽散,赶回教室咬牙切齿预习课本,准备着三年后带着悲壮且无敌的气势一骑当千冲过千军万马包围的独木桥,然后可以张狂地在象牙塔里继续挥霍剩余的青春。
地上被落拓男生随手扔下的训练服的丛林迷彩在目光里渐渐退色,于是夏桀开始有点难过。然后,他一个人沉默地穿过整个操场,白色衬衫的衣角在风中掠起单调的线条。
依旧潜伏在初中部高大教学楼背后的空寂角落。愈显残破的停车棚与四棵修长挺拔的白桦。树叶猎猎作响被已带上寒意的风染上樱草黄的色块,白桦的阴影首尾相连,渐次覆过夏桀已变得边角锐利的脸庞。他的视野中央,一架黑色手风琴孤独地躺在高草中,像被遗弃的孩子。夏桀走上前,宽皮带斜过瘦削的肩背,右手修长的指骨滑过象牙玉块似的琴键,左手引动风箱,开阖间扬起柔软的尘埃。生疏了三年的指法奏出暗哑的断章,像是岁月硬生生地抹去了有关音乐的一切记忆,夏桀脑中某根神经蓦地一阵不知缘由的疼痛。
暮色四合,四棵白桦并肩而立,陪伴着那架失落的手风琴,荒芜了整个夏天。寂静像白色芦苇一样拔节,疯狂生长。然后,白桦般修长挺拔的身影传出一声恍惚的叹息。
那浮草落英里的似水流年啊……



1楼2007-08-17 18:00回复
    Part 1 千年
    梦境快速倒带,镜头拉回半年前,褪色的胶片上过期的痕迹在命运的显影液里清晰显像。
    2月28日。初三(三)班。七十二双眼睛聚焦在讲台上的陌生年轻人身上,清瘦俊朗的脸上撩起浅浅的笑意,黑衣男子微微欠身,说,
    我叫琴键,你们的新班主任,教语文。
    奇怪的名字没能引起夏桀的注意,他刚刚和后桌的shile商定下午逃课去看画展,现在满脑子抽象印象后现代,眼神失去焦点,如同迷漫着经年不散的大雾。
    对“今年你们初三”这一警告充耳不闻,在一教室表情麻木奋笔疾书的同窗作为背景下,依旧散漫而淡定,活得神采飞扬,为了一场油画摄影巡回展出连旷两节课,亦或请假徒步行走十几里到郊外看落日,一个月临到月考前才以十倍于别人的努力复习功课,然后试卷上一片灿烂与麦子,尘轮流年级一二三名,下个月继续行色迷乱率性而为,夏桀这样渡过了初中两年半的光阴。这是专属十五岁不羁少年的岁月。
    麦子一直是全景川的传说,三岁开始弹钢琴五岁自学小学课程四年级学完初一课本六年级文笔老练在“榕树下”以及“红袖添香”上崭露头角初中时95%的惊人概率独执牛耳。如同神话一样存在着,于是,夏桀这天下午在阴凉的展览馆正厅看见一幅极其灵动的抽象画注角上批着麦子惯用的英文名dremweaver时,心里微微有些懊恼,上帝老头在造物时必定也是偏心的吧,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夏桀和麦子做了三年同桌,于是更靠近这传奇的同时更自惭形秽,而原本苍白空虚的华丽敬称之中开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轮廓。比如从来只穿白色衬衣。比如上课时永远一只耳朵听课一只耳朵听mp3。比如漆黑如墨的长发是为了遮住从耳朵到衣领的一截耳机线。比如书包里的CD只会是Sting,westlive或者高桥瞳。比如会趁自习课拿着新一期《I5land》在课桌下面匆匆地翻,光洁的铜版纸书页发出“哗哗”的声音,亮白的颜色和她的黑发反差强烈。比如半节课做完发下来的劣质试卷后如果老师不在会翘课出去看5分钟风景,回来继续做书包里的中考课辅资料。比如考试偶尔被尘和夏桀超过会夸张地大叫然后下一次足足多考二十分。比如会笑得干净明朗,如同五月阳光。然而既便是麦子这样快乐单纯头顶永远悬着天之骄子光环的稀有人种——夏桀在看见她犀利而阴郁的文字时忍不住会想——其实她们心底也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森林吧。 
    Shile用胳膊肘撞了夏桀一下,拉着他沿画廊前行。夏桀看着Shile专注的背影,单薄的黑色外套露出肩胛骨的形状。Shile原名卓野,Shile是他钟爱的画家。在号称优生聚落的初三(三)班,Shile可谓离经叛道。下午最后一节课必逃,其他副课选逃,凡有画展无论主副铁定旷课,衣服前襟必有他自己惊世骇俗的涂鸦,一星期换八个发型最后由于头发电得太过诡异被教导处勒令八千字检查一式两份,Shile依旧玩世不恭我行我素,凌晨3点叫醒同宿舍的夏桀小杭点着蜡烛议论自己刚刚做的梦(无一例外地关于流浪和逃亡),只有那个时候夏桀才能看清他眸子里变幻的光芒。也许全景川中学Shile是唯一一个怀揣梦想敢于去追的人吧。 
    Shile在一幅油画前驻步,示意夏桀抬头看,眼神光芒四射。
    暖色调背景,品红、明黄、亮橙。混乱的色块调和出抽象的一片荒凉。黑白灰三色在画面下方构建出一个线条扭曲的冷漠都市十字路口,人们行色匆匆表情迷茫,衣着不同眼神惊人一致地空洞。背景上几道闪电般的钴蓝裂纹,像是撕破虚实不分的暖色表象显露出清冷却真实的碧色苍穹。
    这是景川外向左转第一个十字路口。高楼林次栉比全是钢筋混凝土的铁灰色,甚至没有崇南市区特有的法国梧桐。天地全部灰白。夏桀曾经无数次骑车掠过这个路口,踏板踩得飞快,没有梧桐树阴覆过他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
    这幅画他太熟悉了,他有整整一个夏天看着它摆在shile的画室里,从简单到几乎空白的速写转变为一幅磅礴的极富视觉冲击力的油画,包括shile是如何用一根断掉的吉他弦像鞭子一样抽出那撕裂般的闪电效果都完成在他的视野。那些瑰丽魅惑梦幻般的油彩仿佛已融进他的血液。皮肤下面奔涌的河流寂寞地歌唱,夏桀有些目眩地微闭双眼,看见完美世界的大门轰然打开。一切失去色彩,白光汹涌成河。
    


    2楼2007-08-17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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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发这么多,有人顶再接着


      4楼2007-08-17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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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继续


        5楼2007-08-17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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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顶也算吧?!后面的呢?


          6楼2007-08-18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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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快发啊,偶在等后面的好戏啊~~~


            7楼2007-08-19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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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发这么多,剩下的十一一次发


              8楼2007-08-19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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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2 白衣飘飘的年代
                晚自修时,夏桀顶着一头湿发坐下。二十来个寄宿生让教室特别空旷,无人的座位空空落落如大张的兽口。麦子见怪不怪地递过语文笔记和作业题,转而继续钻研摊在膝上以课辅书封面伪装的《I5land•Zeta》。漆黑如墨的长发在柔和的白光下显出丝绸的光泽,她眉眼低垂,神情淡漠而不动声色。
                夏桀从她手中抽过书,“哗啦”一阵对角线式浏览。然而还没等仔细研读目录就被麦子伸过的手拿了回去——指间夹的钢笔顺道在夏桀腕上狠敲一记。前排陆小杭回头,看见夏桀捂住手腕小声怪叫,痛得呲牙咧嘴,一边以目光表示同情一边递过纸条。
                “暴君”同学,全班语文作业除了老死不做的Shile就只差你的了。如果你很愿意明天早读去琴老班那儿喝龙井茶,请继续无所事事看闲书吧。
                ——手捧七十本作业望穿秋水的语文课代表陆小杭
                夏桀郁闷地开始做笔记,心底无声哀号。
                门口掠过人影,琴键鬼魅一样出现。教室里有如世界末日般一阵收拾零食和小说以及匆忙摘下耳机的喧嚣。狭长的剑眉敛起微愠的峰峦,抿紧的薄唇让学生敏感地意识到危险。麦子桌上是摊开的物理试卷,《I5land》顶着《新课标习题全解》的封面堂而皇之放在桌面左角。琴键的目光一直扫到麦子、夏桀、陆小杭与尘的四人方阵才脸色稍缓。嘴角扬起笑意,他驻步麦子桌边,温和而赞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几句例行公事的“注意身体”、“劳逸结合”之后,琴键终于注意到那本“参考书”,饶有兴致拿起翻阅。
                清秀的脸上立马变了颜色。麦子自认倒霉哀叹了一声,站了起来,望着面色铁青的班主任一脸善良无辜天真纯洁的表情。五秒钟对峙,琴键败下阵来,脸上是孩子样的郁闷,走出教室。麦子松了口气,不经意回头,正好看见夏桀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脸挂黑线||||||……
                她坐下,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优雅地从夏桀桌上拿回笔记,全然不顾某人的本子还是空白,好整以暇开始摘录《I5land》上的只言片语,一手漂亮的行楷。夏桀坐在水泥地面上,傻瓜一样张大嘴。
                自从来到崇南市就很少见到月亮了吧。晚自习下后夏桀沿着去宿舍的小道慢慢行走。那些高大挺拔头顶永远不会凋谢的香樟树被路灯投下阴影,把地面切割成几块区域。夏桀就在这明暗交替间行走,时不时抬头看着黯蓝色弧形低垂的天幕。
                那头顶命运未知的流星啊,为了一瞬间绽放的光华,燃烧尽恒久的生命。无尽虚空中,一定存在着星冢吧,不然为什么那些垂死的星子都要朝着一个方向坠落呢?风声猎猎。夏桀突然想,如果继续这样随性下去,会不会最终被时光模糊了面孔,融进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潮里呢?想着想着突然就攥紧了拳,指甲在掌心留下惨白的印记。
                暮色四合,他仍挣不脱苍白的昼——那些灵魂之上从未消散的阴霾。骨节修长的手抓紧胸口,像喘不过起气来,白色衬衫皱出花朵的脉胳。
                突然停下脚步,夏桀望着面前陌生的高墙茫然四顾,错愕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完了大半个校园,男生宿舍在离他150米远的背后。靠。他稚童般嘟嚷了一声,转身飞跑。
                提着刚从传达室拿到的寄自上海外滩双亲的包裹,夏桀干净俊朗的脸上挽起风清云淡的笑容,漆黑色双瞳不自觉的有浅色暖意闪现。远方的爸爸妈妈,还好吗?那个走时还可以被12岁的自己轻松抱起的小丫头夏至,应该齐到自己肩膀了吧。
                ——夏桀?
                从灯光昏暗的宿舍楼道走出高瘦的黑衣青年,表情些微有点诧异,随即释然。
                ——琴老师好。
                夏桀颔首微笑,侧身让这个感觉亲切的新班主任通过,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心事重重。再一抬头,看见白炽灯给背门而坐的shile在半掩的门外滤出一个单薄的剪影。臭小子……像是一切预警都被打上了“作废”的印戳,原本还在为一整晚没有出现的shile而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夏桀嘴角上扬,瞬间把琴键扔到脑后——想想好像每个班主任新接三班都会先来和shile打招呼顺便做思想工作吧。他哼着不成曲的旋律,三步跨上十级台阶。
                


                9楼2007-08-19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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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才啊~~~~~我好佩服老大啊,接着发吧


                  13楼2007-09-09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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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4 街头诗人
                    光与影流泻着分割,金黄与赭色界限分明。
                    曙光,破晓。晨曦,日升。
                    黑夜潮汐般退去,白光泛滥成河。
                    光明穿透紧闭的眼,在视网膜上滤出微红的影像。
                    于是天光大亮。

                    景川一中初三(三)班。夏桀倚着窗框看风景,漆黑的瞳仿佛两泓幽深的古泉,映出的校园里高大挺拔的香樟与脑海中伊斯坦教堂外法国梧桐的像相叠。凭窗无风。
                    现在是第二节课课间。麦子在边听歌边以每15秒一道题的速度解开方程组,尘在心无旁骛记单词背课文,Shile在咬牙切齿给语文书上的鲁迅画像添上长发辫与蝴蝶结。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夏桀站在窗边独自沉默,脑中是挥之不去的日出。
                    东方鱼肚白。夏桀与琴键在伊斯坦塔楼顶并肩而立。从狭小的了望口可以看见逐渐然烧起来的天幕。林立的建筑物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然而冲天的光芒将最后的黑暗吞噬尽净。天地间只有这唯一的恒星。
                    他仿佛幽禁在爬满藤蔓的象牙高塔中的阁楼精灵,瞳色漆黑如永恒的夜,却渴望着高塔外的光。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如是说。
                    窗边,夏桀手扶着窗棂,合上双眼。于是那幽深的落寞一并现落在眼底。
                    他不记得,琴键陪他站了多久。也许只过一秒,也许有一个世纪般漫长。琴键说,心中的太阳就是梦想。琴键说,每个人都是夸父,追逐太阳的真实。琴键说,真实是无底洞的底,也许不存在,但意义在于通往它的过程。
                    教堂里黑色法衣的神父正在讲说《旧约•出埃及记》。人们神色虔诚。十字架上受难基督的唇角有怜悯的笑。他说:“你里头的光若熄灭了,那黑暗是何等之大。”拒绝光即已是惩罚吧。
                    那些被高天的长风传送的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言语经过夏桀不动声色的侧脸。但他眼神恍惚,直视着那宛如刺穿灵魂的光芒。
                    琴键从香槟色琴盒里取出夏桀的手风琴。一支绵长而忧伤的阿根廷古曲在日出中响起。夏桀回头,看见他坐在旋梯的栏杆上,表情宁静,指尖舞动如音符的统治者。巴杨、贝司与他纤长的手指和谐得如同一个整体,风箱开阖间绽放出花开的声音。他从不知琴键在音乐上有如此高的造诣。
                    旋律在最后一个颤音中结束,夏桀意犹未尽。
                    ——夏桀,你的梦想是什么?音乐吗?
                    琴建面容沉静,终于启口。夏桀下意识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勇气,毅力,根基,你都是无比出色的,但在绘梦之前,你必须知道……
                    绕梁的余音里,琴键走到夏桀身边,兄长一样揽着他的肩,微微叹息:
                    ——……在音乐这条路上,你能走多远。
                    长风呼啸而过。他愣愣地看着老师的眼睛。
                    景川窗边,修长的手指紧扣窗棂,指关节发白。香樟树阴在他脸上滤下斑驳的影。
                    音乐这条路上,你能走多远。夏桀,你还能走多远。
                    在他心里有什么破碎了,崩析了。徘徊在岔路口,他瞻前顾后不知所措。南飞的候鸟不会来。
                    青春,之于Shile是追梦,之于麦子是织梦,之于他,青春只是迷惘。心中有雾灰色的瘴,悲伤逆流成河。
                    究竟什么才是他的梦想。是如Shile一般不顾一切地追逐挚爱的艺术,还是像更多人一样安安分分的考试、升学。他想他该有自己的路。他只希望若干年后自己的面孔分明而不是模糊了轮廓泯灭在众人之中。仅此而已。
                    铃声响起,夏桀收起思绪回了座位。数学课梁老师大步流星推门而入,开始讲题。由于前座陆小杭“海拔”较高,黑板前“浓缩就是精华”的梁老师对于夏桀来说基本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于是他趴在桌上小声和麦子讲述早上的事。前面梁老师开始发练习卷,麦子听完扔来一张纸条:
                    ——居然敢拉班主任一起翘自习,I服了U。
                    句尾寥寥几笔勾出一个翻白眼的动漫头像,摆足了架势斜瞄着夏桀。他一笑置之,翻出钢笔做题。
                    花圃里已有了夏虫零星的聒噪,满教室都是笔尖犁耕在试卷上的沙沙声,陈旧的吊扇吱吱呀呀转着,于是没有人听见室外季节的呼唤。梁老师端着一个足以把自己淹死在里面的大号紫沙茶杯穿行在走廊里。麦子早已做完试卷,光明正大地翻着《I5land•Relic》——梁老师隔着瓶底镜片看人永远“多少楼台烟雨中”。但偏偏他的视线越过麦子将Shile看得一清二楚。夏桀和麦子很有先见之明地举起试卷夹挡在头上,果然——当Shlie对鲁迅画像的“长衫变旗袍”改造工程初步竣工时,梁老师的一口水“嗤嗤”一声放射状喷出,波及范围十分之广。之后,麦子安之若素放下试卷夹,边堵耳朵边低声进行天气预报。
                    


                    14楼2007-09-30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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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三(三)班,局部地区小雨,雨水组成:龙井茶加A型血人唾沫星子,请带好雨伞,据气象部门预测,很快将转雷阵雨,请各位同学做好防雷防汛工作,免遭池鱼之殃……
                      ——卓野!!!
                      一声暴喝,窗外一只鸟儿垂直坠下。麦子耸耸肩,露出“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回到寝室,夏桀一眼看见下铺上放着那件被Shile称为“苔藓上身”的衬衫。纯棉布料上是几处淡淡的苔绿色渲染——那天靠在墙上和Shile打架的后果。现在,上面添了Shile手绘的墨绿海藻纹,空灵而轻曼的写意与精巧细致的工笔画法相得益彰,而那几处淡绿被转化为绝佳的底色。依然是奇瑰而离幻的色彩,除了Shile没有第二个人用得出来。线条简洁,宛如在水波中摇曳的海藻透出一种无拘无束漫不经心的风格。仿佛有湿咸清新的海风吹过,风里有海湾、沙滩、珊瑚礁与椰林的气息。阳光穿透清浅的海水直射到幽暗的海底森林。
                      ——我本来还要给你画颗天青色的心脏的,就怕你出来去吓死人。
                      刚从办公室“喝”完“茶”回来的Shile懒洋洋地倚着门,说话时吓了夏桀一跳。他的刘海挑出几缕染成浅栗色,在一头黑发中有些扎眼。看来电头发连续六次被抓让Shile终于有了觉悟,准备以新方式再来挑战训导主任的神经。
                      ——你早上溜出去染发?
                      ——嗯。你早上也不在吧?
                      ——我和琴键去了伊斯坦塔楼。
                      Shile扬眉,疑问地望着他。夏桀仰躺在寝室正中的桌上,看着斑驳褪色的天花板,有条不紊地复述他与琴键的交谈——好像那些话都已镂刻在他灵魂深处。Shile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一言不发地听着。
                      ——……他说当年他在景川读书时亲手种下了“遗忘之角”的白桦树,就是为了看看它们能不能战胜头顶的阻挠,结果它们赢了,所有活了下来。他说没有什么一考定天堂地狱分王孙公子贩夫走卒,考试,不过是一道壁垒一条沟渠,跨过去,就是又一片天地。
                      话语戛然而止。夏桀如梦初醒指骨修长的手覆上双眼,眼脸感觉到手心的微潮。原来这才是他相信琴键的原因。他的说法永远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同样也更贴近他们的心。无论毕业班有多大的压力多重的负担,无论中考是应试教育多么落后的目的,不过一道坎罢了。
                      那么青春也就只是一个过程。一个浇铸成形的过程。不论是挥霍得潇洒不羁还是惜时如金勤勉努力,你都在你自己的路上走着,只求走过了不会后悔而已。如果选择了音乐,却不能走到终点,那么不如及早放弃。
                      夏桀跳下来走到Shile跟前。
                      ——明天下午有一节模拟考的动员班会,来听听吧。
                      Shile若有所思,脸上淡淡地有嘲弄的神情。夏桀直视着他,伸出右手。从前每次逃课时,总是夏桀踩着Shile的肩翻上围墙,然后坐在围墙上伸手拉Shile上来。阳光里。坐在墙头的少年向下方伸出右手。墙下的少年同样伸手,微笑从唇角延伸到眼底,然后纵身跃下。
                      无比熟悉的动作。Shile 沉默着,眼里的讥诮渐渐隐去。夏桀空落的右手在他身前等待着相握。时光的沙漏被禁锢在这一刻。
                      他最终将右手从口袋里抽出,然而——越过夏桀的手,放在他肩上。Shile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重新浮现出带着几分痞子气的微笑,转身向左,离开的背影十分洒脱。宿舍的左边楼梯连通综艺园,右边连通教学楼。
                      远方教堂钟声 跟着节拍 出乎意外的合奏
                      我口中的诗句 自编自演 却没有人懂
                      等待流芳百世 或许千年以后 我流浪街头
                      带着自信笑容 尽情享受 孤独的光荣
                      琉璃色的空气让灰尘也透明起来。一缕阳光躺在他半握的手中。他眼里是经年不散的雾,右手蓦地握紧,阳光碎成锋利的残片,漏过指缝,切割开阴暗的影子。握拳的手经纬纵横,如掌中的漩涡将万事都导向那神秘的湮灭之点。一切是否都是宿命。包括他们各自跋涉的路,包括他们最终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他想他该做出选择。然后,他出门向后,大步流星不曾回头。


                      15楼2007-09-30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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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桀在同学诧异的目光里冲出教室。

                        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急吧。
                        少年匆匆的脚步一直向前,穿过荒野,穿过城区,几乎以为自己就会一路这样跑下去——然而终于在崇南火车站的站台上生生刹住,胸口一阵缺氧的刺痛,他喘着气,两手扶住膝,茫然四顾。
                        远处,白衣的兄长搅着白衣的弟弟的肩,宠溺地揉乱他挑染成栗色的刘海,替他理好衣领。少年的面孔棱角飞扬,眼里有奇异的光芒。
                        在音乐这条路上,你能走多远。
                        看到琴键的瞬间,夏桀心里复燃的烛天大火再次熄灭。这句诘问重重地砸在他心上,他眼底的山河褪色成雪落无声的荒原。锋芒瞬时敛起,他落寞地站在人潮中,看着十米外的那对兄弟。
                        人生若如初见。
                        人生若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列车的车轮碾过铁轨缝隙间葳蕤的荒草,驶向未知,相送两人衣冠皆似雪。
                        夏桀看着延伸的铁轨,眼神沉静辽远。
                        在这个路口,你向左我向右。看大地多么辽阔,挥挥手,上路吧。

                        在教室墙上挂起“离中考还有××天”的倒计时牌时,夏桀已蜕变为真正的好学生。
                        不迟到旷课,上课认真听讲,书包里背着做不完的习题,手风琴,绘着绿色海藻纹的衬衫与麦子借他的Sting《迷城之歌》一起沉睡在衣橱里,落满尘埃。黒木戏称这是“最后的觉醒”。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夏桀正背着沉甸甸的参考书和希望穿过操场去“遗忘之角”与麦子、尘复习。他的唇角安静地挽起弧度,浮起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然后抬头看天,目光和天空一样苍茫。
                        甚至这样的玩笑也逐渐没人再开。这是他们最后的冲刺了。在直面高考前,他们中会有很多人在这次战役里落马;告别校园。压抑停滞的空气笼罩整个景川。越来越多自知无望的初三学生退学回家。连麦子也不再随身带着MP3,桌屉里的《I5land》不再被哗哗的翻动。一向勤奋过头的尘因为熬夜复习发困时竟摔晕在地。
                        中考倒计时30天时夏桀按父母来电话要求的搬出宿舍住进了校外的单人公寓。
                        夏虫整日的聒噪。他们在明澈的阳光下行色匆匆,错过了那一路的繁花。
                        生活一日复一日的重复。公寓、学校两点一线。夏桀对爬墙虎包裹的小砖楼已熟练到可以闭着眼睛轻车熟路的窜上自己住的阁楼。渐渐遗忘ABC、XYZ之外的一切,李白出生于碎叶。苏轼22岁名满开封。卓野……渐渐熟悉而陌生。
                        ——卓野是谁?
                        卓野就是Shile啊!
                        ——哦。
                        ——那Shile在哪儿呢?
                        在大理(丽江/拉萨/喀什/塔克拉玛干……)
                        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对话,害怕自己会忘了那段疏狂恣意、倨傲天真的时光,忘了自己曾有过多么张扬凛冽的棱角。
                        然而,总会忘记,不是么?
                        Shile每星期都会有封固定邮件,原封不动地呆在信箱里,而那一串邮戳已被记得烂熟,最近一次是在高昌。
                        麦子和夏桀分列一二已经好久好久。开始冒头的中考焦虑症肆意攻城略地,拒考的呼声甚嚣尘上,引发第二轮退学高潮。三(三)班人数维持71,但不少学生成绩飞速下滑一落千丈,以尘为首。这个视学习为生命一贯安之若素的女孩陷落在中考的忧虑里,甚至多次出现看错题的低级失误。从琴键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女孩面容苍白如雪,眼神雾气弥漫。
                        考前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陆小杭打来电话来诉苦,说自己被成吨的自测题困在屋里几个小时,结果从窗口看见麦子叼根热狗满大街溜达找westlife的新专辑。
                        夏桀无声的笑笑。放下电话,他喝干一听冰咖啡,重新坐回桌前填那本2.8厘米厚的语法专题训练。然后听见隔壁放着梦呓般迷幻的德彪西ьF小调,有柔软的灰尘从阁楼天花板落下。

                        星期天傍晚,夏桀在门口等公车返校上自习。
                        有一封Shile的信。邮戳是敦煌。这个字眼像完美世界的钥匙,打开了那扇他一直回避的门。夏桀忍不住打开信封,抽出那张迢递了千山万水的油画。
                        纤腰秀项,长裙飘摆,双唇如枯萎的花瓣,足下步步生莲。画中的女子翩然做飞天舞,广袂间飘落的花朵永恒地凝在半空,不曾散下凡间。You are flying wings。
                        你在做着没有翅膀的飞翔
                        所以他们看来是如此不可思议
                        你已经开始为每一个梦想而战了
                        蓦然回首中,斩不断的牵牵绊绊,你所有的骄傲,只能在画里飞。
                        飞天的目光穿越千年,却仍有滚烫的莫高窟的温度。
                        修长挺拔如白桦树的少年是如此沉醉于那片画境,以至于错过了返校的汽车。暮色四合。他挣不脱苍白的昼。


                        17楼2007-09-30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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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桀有些怅然。三年初中,就在这场轰轰烈烈的仪式里划上句号了吧。
                          班长带头走向荒草间的空地,点燃课本白色纸页像夜蛾一样鲜活在火的精灵里。然后,学生们一个个走上前点燃生命里的这场大火,所有课本、试卷、参考书统统倾倒下去。——除了麦子以将来要留着回忆为由,一如从前理智得无可救药。
                          夏桀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火。赤金色冲天而起遮云蔽月,黑色灰烬漫天飞舞,迷离了所有人的双眼。都烧了吧,三年的日日夜夜,三年的青春。这样一直烧下去,燎燃整个夏天。烧吧烧吧。
                          四周蝉声铺天盖地。于是七十个熟悉的陌生的少年仰起微微发烫的脸,隔着火光对视。夏桀最后一次引动手风琴,所有人和这旋律歌唱,年轻的嗓音声嘶力竭。
                          三年前第一次走进教室,撞掉了Shile的文具盒然后和他打了第一场架;也许记错了,只是吵架?
                          两年前麦子被喊到答问,替在听MP3的他写了张答案便条然后收到一张Sting的CD作为感谢。也许记错了,是神秘园?
                          一年前和Shile逃自习课听音乐会,站在墙根时正好看见麦子提着一台录音机身手敏捷地越过围墙。也许记错了,她没提录音机?
                          四个月前Shile乘火车去滇西,没能赶上同行。也许记错了,是滇南?
                          注定变得语焉不详的记忆自远方一次次卷土重来,在那个被喧嚣淹没的夏季。曾经兴师动众意图阻住时间的前行,结果紊乱纷杂的脚步里明白了光阴是不可抗拒的。包括那些模糊在胶片上的静止的青春。我是难过的我是难过的。
                          火光映的灰尘开始透明,一直照进心中猗郁的森林。
                          曾经以为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夏桀的眼泪清晰滴落。黑色的悲伤自胸中奔流而出,在眼前汹涌成河。
                          为什么离别这么快为什么时间不可以停留为什么我要忘记?
                          周围所有人喉咙哽咽。无论可乐还是啤酒都在味蕾上浸淫出淡淡的苦味。
                          手风琴声嘎然而止。晦暗的场景碎成细微的琉璃屑。他们的容颜在脑海上镂刻成永恒的影像。所有的聒噪刹那间远离。
                          有一条线叫做换日线,我会亲眼看到太阳落下有升起。
                          有一种距离叫做天涯海角,以后你黑夜我白昼。
                          那漫长漫长的初三,似乎就是演绎着一个悲剧,揭示那恒久的真理,——会者定离。
                          桀,你要明白,没有谁可以和你永远一直携手走下去,你终究要学会一个人前进。
                          但我们至少可以选择不悲伤。
                           ——(7.3.8∶40PM)麦子
                          仿佛沉寂了一个世纪之久。麦子将一只信封递给夏桀,起身逃离。学生们渐渐离开。角落像是遍地狼烟后的疆场。
                          夏桀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他的手风琴。起身翻越大门,他的衬衫后摆被铁棱钩住,听见一声决绝而痛楚的布帛撕裂声。
                          好像时间傲慢的抹去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别离。
                          夏桀低头,衣上Shile绘的海藻纹饰已经退色,如那褪色的青春。
                          他拆开信封——是一幅速写。画面上一个神色落寞男生沿着铁轨孤独的渐行渐远,头顶风轻云淡。
                          但是,潮湿的泪迹模糊了银灰色的明暗交界,那伸向何方的铁轨尽头,我们的去向。

                          忽而今夏。越过时光罅隙的白色骏马驰进深浅未知的茸草海洋。遗忘之角仿佛从未有人来过。空气被镌刻上透明的沧桑,回声风笛手一般重复那声幽远的叹息:
                          那浮草落英里的似水流年啊……


                          19楼2007-09-30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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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发完啦!


                            20楼2007-09-30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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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崇拜你啊,居然全都发了啊,《九文》上面怎么没见你的文呢????


                              21楼2007-10-04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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