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宛如是一场梦境。
有时会想，是不是真的曾经有这样一个人。
她笑得温柔和煦，生性淡然。
她曾经一身白衣，站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她敏感，脆弱，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
让我想要去倾尽全力地保护。
但偶尔，也会想去摧毁。
漫天风雪中，那个人站在梅花树下，抬头望雪的样子，简直就是个仙子。
我将头歪向一边，不再去看。
那样的一个人啊，与满手血腥的我，真真是差距犹如云泥。
腰间的暗青色长剑上，落了银色的雪沫，我抬起自己满是茧子的手，轻轻将落雪拂去。
“勉光。”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轻柔好听的声音，夹杂在漫天风雪之中，飘渺得如从仙界而来。
我如被电击一般地转过头，那清丽如雪的面容就停在我的眼前，与我相距咫尺。
她对我浅浅笑着，就好像将柔软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洒入我黑暗的胸膛。
我站在雪里，呆呆地看着她。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对面的人踮起脚尖，笑着，抬手探向我的发髻。
——她要做什么？！
虽然明知她并无恶意，但出于本能，我垂下的手还是紧紧按住了腰间的长剑。
而她很快就离开，站在我面前，对我笑着。我便僵在原地。
“很美的梅花。”她笑。
我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发现上面别了一朵素梅。
“天晚了，我们回去吧。”她轻声说着，一身白袍从我的身侧擦过，往无限的雪原中走去。
回雪，苏回雪。
我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随着她的脚步，缓缓地往前走。

回到小筑时，我才发现整个雪间小筑站满了身穿织锦纱衣的丫头。
她脸色一僵，放缓了脚步，往正屋走去。我跟在她的身后，明显觉出了她前行时的不自然。
进到屋里，果然看到一个身披华服的妇人。她正背对着我们，看着墙上的一副挂画。
“点星长老。”她跪下，对那妇人行了一礼。
看来，不是我该呆的时候了。我合上双眸，正打算离开。
“勉光。”妇人转过身来，听她叫我的名字，我便没再动弹。妇人接着道：“不用走，站在那里就好。”
“是。”我应道。
“噗嗤——”我听见一阵笑声。
是在那妇人身旁的其他三位少女，最大的也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那人真有趣，头上还戴着花呢。”
“勉光哥哥什么时候这么……可爱了？”
“原来勉光是生得这幅模样。”
“是呀，要不是路过这里，还真见不着他。”
……
“嘘，安静。”很熟悉的声音。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去，看到一身紫衣的女子正站在点星长老身旁。
是郁渊。
点星长老的亲传弟子。
郁渊显然察觉到我的目光，对我浅笑着颔首，我也略微点头回她。
点星长老已经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了，发鬓处有着星星点点的斑白，她坐在正中央的位子上，显得极是端庄严肃。郁渊小心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苏回雪，神色中透露着担忧。
我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是多么重大的事情，竟要云遥派的点星长老亲自到这葬雪原来？
“回雪，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点星长老不紧不慢地问着。
“回长老，已经半月有余。”她跪在地上，始终不曾抬头。
“恩。”点星长老一身白衣上缀着琉璃，构出了云遥派特有的祥云纹饰。她沉默了许久，屋子里的死寂，也跟着蔓延了许久。
“回雪，这样对你也并非长老所愿，只是此时，长老们也别无他法。”点星终于再次开口。她说话时，始终用眼的余光看着苏回雪，眼角的皱纹愈加清晰。
见苏回雪并无反应，她隔了半响，又接着道：“本是打算让你在这里住上几日，等风头过去，可现今……”话到这里，点星又中断开来，不再作声。
我并不清楚点星长老所说的是什么。虽然同为云遥派的弟子，而我，对云遥派内部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在前往葬雪原之前，我甚至除了各长老之外，再不认识任何人。
我只知道，我和其他很多人，共同构成了云遥派的“墨流”。平日负责藏在暗处看守剑阁，书阁，甚至是放有重要物品的地方。
被掌门捡回云遥派的第一天，我便被告知：墨流，负责守护。
而我今次，我负责守护的，是一个人。
一个犹如白雪般光洁的女子。
而此时，这个人，正在我的眼前，虔诚地跪着。
点星长叹了口气，道：“回雪，你便安心留在这里，我相信勉光会保你周全。”
我心下一惊。听点星长老的意思，是打算让苏回雪长留这里了？这怎么可以？！葬雪原漫天风雪，环境恶劣，哪里是她一个弱女子受得了的？刚来的那天，苏回雪便染了风寒，精心调理下才有了些许好转。让她长留在这里，这怎么可以？！
我站在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苏回雪。
她也会拒绝的吧。长老们这样的决定，分明就是打算将她丢在葬雪原不管！
而，并没有。
她只是轻声应了一句：“是。”
是？就这么轻易的同意了？！我不禁蹙眉。
“师父。”我看到，郁渊也跪了下来，“师父，葬雪原条件恶劣，怎能让回雪长久呆在这里？请师父收回成命。”
点星长老并不应声，整个屋子又在一瞬间变得死寂。“虽然这里地处偏僻，但也不是说那些人不能找来。万一他们真的来了，回雪和勉光两个人，又哪里敌得过？您这么做，是把他们——”
“住口！”不待郁渊说完，点星长老便厉声一喝。紫衣女子的身子猛地一震，峨眉紧蹙，不再作声。
“这是派中长老的一致决定，我怎能擅自更改？”点星说道，目光缓缓移向跪在地上的苏回雪，神色中，似有几分哀悯，“回雪是派中最灵光的弟子，我们又怎么舍得……”
屋外的风雪不停撞击着简陋的屋子，呼呼的风雪声不停传来，徒添了几分凉意。
身披华服的妇人叹了一声：“你以前躲得多么隐蔽，不还是被找着了？我们又怎么舍得啊……”
“弟子明白。”苏回雪开口，“弟子惹出的祸端，甘愿承受。长老们庇护回雪至今，已是莫大的恩情。”
点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你能明白就好。”
“长老。”苏回雪再度开口，“弟子还有一事。”
听到她说，不需要我保护的时候，我心里着实一惊。
这个姑娘，简直到了傻的地步。
虽然我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也能猜到，苏回雪定是惹了什么大麻烦。
我虽不是云遥派武艺最精湛之人，但是墨流中人，从来都是以杀求守，武功不见得比派中大弟子低上多少。
有我在，无疑是多了保命的筹码。
可她竟主动要求将这筹码放弃。
这个要求自然是没有得到同意，没过多久，点星长老便带着郁渊她们出了小筑。
苏回雪还呆在屋里，我转身，看着她们远离的方向。才发现，原来，所谓不染俗尘的云遥派，其实也是现实得残酷的地方。
他们分明，是将我身后那个人的生命，放弃了。
“郁渊，有些事情我们也做不到，你不要白费力气了。”走出了很远之后，华袍的妇人这样对身侧的女子说道。
这一句话，适时地将郁渊心底的一丝不甘压了压。紫衣女子只得应了声：“是。”

雕翎长箭带着呼啸的风声划破空气，我来不及多想，直奔长箭的锋芒而去。
瞬间，听到了弓箭划破胸膛的声音。
我的身体被强大的力量冲击，再睁眼时，只见得殷红的血色从我的身体里迸出，带着滚烫的温度。
“勉光！”是她的声音。
可是，我听不清她之后说了什么，我只能感觉到体内血液的沸腾，我在为着鲜血的味道、刺痛的感觉而兴奋着……
红衣女子并未停止，她站在原地，又取出三支箭来，瞄准我的方向。
在我冲向红衣人的那一刻，我似乎是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了。我运足内力，长剑挥舞之间，已经将她放出的三支箭纷纷折断。
而我并没有停，在接近她的一刻，长剑舞出。我感觉我是疯了，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大脑分明如此清晰——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
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对血腥的渴望。
就在我对她步步紧逼的时候，一抹白影闯入了我的视线。谁？苏回雪么？
再不久，我又看到了身着紫衣的女子。我依然听不到声音，只见到紫衣人的扭曲的脸上，嘴唇一张一合。闯入纠缠的两人奋力，将我和红衣人从厮杀中分开。
被分开的一刻，我感觉到有人扶住了我，翩翩白衣在风中翻卷着：“你怎么样？”
头痛……好痛……
我用手扶着额头，只感觉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
“绫绡，三对一，你没有胜算的。”紫衣的人这样说着。
圣炎教徒不敢再乱动丝毫，纷纷持剑守备，渐渐地往红衣女子的方向聚集。
绫绡轻笑一声：“郁渊，你阻碍我们办事，就不怕圣炎教与云遥不和？”
郁渊蹙起蛾眉，她是在点星长老逗留于某个小镇的时候偷溜回来的，此事若是被掌门知道，她免不了受罚。但是，人却不能不救。
“师父答应过你们这件事她不会插手，但我却没有答应。”郁渊拔出剑来，目光笃定。
“哼，不知天高地厚。”虽是这么说，但绫绡却已经足尖轻点，往后退了去，“下次再见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郁渊还未离开。
太过疲乏的身体很沉、很重，我根本不想起来。知道此刻已经没有危险，我便继续躺在床榻上，闭着眼，只有听觉异常清晰。
“回雪，我已经传信给了御风城，我想，他们怎么也会帮帮你的。”郁渊这样说着。
苏回雪站在床榻边：“可是，这样反而会连累他们吧。”
“这怎么能说是连累。”郁渊摇了摇头，拍着苏回雪的肩膀，“我们是朋友，从小一起玩的，不是吗？”
我看见，她的脸上绽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说起来，已有两年没见过他们吧。”
“对了，我听说，你前段时间见过竹子？”郁渊拉起苏回雪的手，将她按在了椅子上，自己也捡了一个位置坐下，“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不是。”她笑得云淡风轻，“只是太久没见竹子，有些想念了。”
“那就好……”郁渊松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个小瓶子来，“在想圣炎教可能会用月厘香对付你，所以那天途经无忧谷的时候就要了这个，不成想还真用得上。”
苏回雪接过瓶子：“这是？”
“能抑制月厘香的东西，不过每次只能持续两个时辰，幸好里面剩了许多。”郁渊笑着。
“你又欺负飞雪老人了？”苏回雪问道。
自从某次郁渊下山，途经秦州救了飞雪老人一命之后，郁渊便和飞雪老人成了朋友。飞雪老人被列为名医之首，却极少真正出手救人，甚至在八年前列出一条甚为偏激的规矩：御风城之人，不救。
这个规矩一列出，难免让人猜测飞雪老人和御风城结了梁子。但是平日里，却又全然不见双方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时间长了，众人也只当飞雪老人是一时无聊了而已。
虽然飞雪老人素来摆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子，但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却全然是另一番态度——即便知道郁渊曾经是御风城的人。
郁渊笑得更是开心：“我可没欺负。只是他下棋又输给我，这瓶药就成了我的战利品了。”

郁渊笑得更是开心：“我可没欺负。只是他下棋又输给我，这瓶药就成了我的战利品了。”
“原来是这样。”苏回雪笑了笑。
“等他醒来，就让他把这药吃了。”郁渊又吩咐了一下，看了看屋外灰蒙蒙的天色，“天色不早，师父在那里的事情应该也办完了，我得尽快赶回去，就不多留了。”
“恩，路上小心。”
两人寒暄到门边，郁渊担心苏回雪的身子，便没有让她再送。
我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眼皮重得不能抬起，到最后，竟又睡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天早已经黑了下去，屋子里唯一的一个火盆被移到我的床边，但是光焰早已经灭了。
睡了太久，我现在没有一点的困意。起身的时候，胸口的伤传来刺痛，我穿戴好衣服，取了剑，小心地端起火盆、往苏回雪的房间走去。
她睡得很熟，就我蹲下身、打算点燃火盆的时候，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支竹管戳破了窗户纸，探了进来。
迷香！
我赶紧捂住口鼻，伏下身，藏在了门后。
想想也知道，屋外一定是又是圣炎教的人。按时间算来，游走在葬雪原周围的圣炎教徒应该还没有聚集过来，才半夜就袭击，那个名为绫绡的女子未免太过心急。
果然，没有多久，脚步声就已经传来。
没有多想，第一个人探进头来的时候，我便挥剑下去——
屋里满是血迹，腥甜的味道弥漫在四周，脏，并且恶心。
我踏过满地的尸体，走出屋子，看到了正站在月光下、一身红装的女子。
“又失去理智了么？勉光，你真是让护法大人惊喜呢。”绫绡妖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失去理智？我的心头一惊。
不可能……在云遥派这么久，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控制……我才不可能，不可能失去理智！
我能感觉到自己挥剑的力道越来越强，也越来越迅猛。绫绡继续在我耳边说着：“你难道不觉得，今日的你与往常并不相同？来吧勉光，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到底哪里值得护法大人如此看重！”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直朝我的面部而来。
“闭嘴！！”高扬起剑，羽箭应声而碎。头痛……这个女人，真是让人没有耐心！
我紧握长剑，冲向面前的女子。一身的红，像血一样，真是让人讨厌的颜色！
“呵……”我听见她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手中的长剑折射着月亮的光辉，在夜幕里形成一片剑光织就的密网，她用银质的长弓不断抵挡，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最后一击……结束吧！
长剑高扬，落下，而我却没有闻到熟悉的血腥味，只溅起了地上的一片雪沫。
人……居然逃了？？
我将剑支在地上，左手死死地按着头。还是头痛……不可能，她根本没机会逃走，头好痛……

“无月！你放开！”被人拉出了老远，绫绡挣脱无果，更是恼怒起来。
见距离勉光所在的小筑已经很远了，对方也松了手，正视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你敌得过勉光？”
绫绡揉着自己的手腕，狠狠瞥了眼无月，并不做声。
男子将右手掩在衣袂之内，轻叹了声：“你下药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强了，什么时候给他用了‘离粉’的？”
绫绡抬起头，撇撇嘴，笑道：“谁说我给他用了‘离粉’？我要是能下药，直接把他们毒死不就好了？”
“你知道勉光对‘离粉’连基本的觉察力都没有的。”无月摇头，“你有没有给他用离粉，我会不知道？”
摄入离粉，会让人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嗜杀，嗜血。勉光或许可以轻易觉察饭菜中的毒药，却唯独对离粉反应不敏感，甚至，他莫名地对离粉有瘾。
曾有人说，勉光，是个天生的武器，杀人武器。
绫绡并不做声，无月向她伸出手来：“把解药给我吧。”
“什么解药？我没有。”绫绡白了他一眼，将头转向另一侧。
无月并没有因绫绡的态度而生怒，仍旧一派云淡风轻：“你知道，如果勉光一直这样，对我们也没有好处。”
“怎么没好处？”绫绡笑靥如花，月光映衬下，她的脸更是白得凄美，“说不定勉光一发怒，把那什么苏回雪杀了也不一定。”
“在云遥派这么多年，勉光的自制力早已不是从前。”无月说道，正对着绫绡的双眸，“你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吧。你想找勉光比试，大可办完这件事之后，再另挑时候。”
闻言，绫绡嘴角的笑容却散了去：“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多强。无月，你也明白吧，勉光是墨流之人，他一定会拼死保护苏回雪。”
葬雪原上的无垠白雪折射着月亮的光辉，无月站在风里，静静地听着红衣女子的话。
绫绡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弓箭，咬着唇：“所以想要完成任务，必须杀了他。除了现在，我哪里还有机会？”
的确。从前勉光呆在云遥派，绫绡根本没有不可能接触勉光，眼下，的确是最后的机会了。
无月笑了笑：“若不是知道勉光是个男子，我还真以为你是在吃他的醋呢。”
“你少胡说！”绫绡的脸上染上绯红，一脸的倔强。
“护法大人看重勉光，自然会有他的理由。”无月浅浅笑着，“绫绡，你也清楚，你根本赢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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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里站了很久，随着头痛感渐渐消失，我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也在消失一样。胸口的箭伤早已经裂开，现在正在不停地往外流血，我所站立的地方，早已经染成绯红。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跨过无数圣炎教徒的尸体，走回了苏回雪的房间。
快天亮了吧……这下可好，身上，又多了几处窟窿。
将火盆重新点燃，我又拖着身体，打算将满屋子的尸体处理一下。拉了拉刚好倒在她门边的一个人，发现，自己居然拉不动。刚才还奋力挥剑的我，好像在瞬间被夺走了全身的力气。
头虽然已经不痛，但却昏昏沉沉的。我跌跌撞撞地走着，好几次，险些被尸体绊倒。
好不容易到了门边，我把剑插在地上，自己坐在门槛上，埋着头，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