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谈无欲本来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么一天，但事实上，他就遇到了。文武双全的月才子，也会有几乎变成废人的一天，说来嘲讽。
他本来以为如果自己被废了功体，宁可去仙山再搞一个无欲天，也不愿意在苦境行走，不料，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反应，不过肯定是无法继续行走江湖罢了。只是他在放下所有时，那个压了他大半辈子的人还是没有让他舒心一回，只因他在道出自己退隐之意时，尚下不了床的素还真沉思半晌，才说了句，这样也好。
好你个头……
于是谈无欲负气离开了琉璃仙境，但走到一半又返回，丢下了一张药方，素还真看着自家师弟再次离去的背影，啼笑皆非，在一旁的屈世途感叹，此生，他恐怕是再也见不到第二个比谈无欲更别扭的人了。
谈无欲没有回无欲天，既然功体半废已成定局无法修改，那也应该过一下与之前不同的闲散日子，再回无欲天清修，未免对自己太狠了些，谈无欲如是想。
他褪下那身黑金重纱和那发冠，换了一件不那么引人注意的青衫用一根绸带解决了白发三千，这样的打扮却给那眉眼平添几分柔和。
他将那行走江湖从未离过身的拂尘，剑和万年果压了箱底，尘封之后，再不见天日，他想他大概这辈子再也用不到这些了，思及此处，他有些惆怅，摊开手掌，宽大的手掌，薄薄的茧，明显的习武人的手，可惜这双手再难舞出潇洒的剑法，可惜，可惜啊。谈无欲叹了一口气，继续他的行程，他走的很慢，与平时不同，他没有其他需要忧心的事，所以有大把的时间，一切都与之前不同。
谈无欲一路独自游山玩水，自娱自乐，不知不觉来到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这几日的游玩，他游过了许多平时走过的山水，却看见了许多平时没见过的风光。他想，若是有一个气味相投的同游人那就更好了，不过孤身也无妨，没有同游人，也不会增添多少寂寞，习惯当真是一样可怕的东西。谈无欲觉得自己最近想的微微有些多，诶，果真是老了，老喽。
人群的喧闹将谈无欲的思绪拉回来，看这模样，这应该还是一个民风质朴颇为热闹的小镇，一阵春风拂过，谈无欲拢了拢衣袖，虽是阳春三月，指尖却是冰凉。谈无欲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这个冬天过得委实惨了些，他到镇上的药铺买了几味药，又买了一个药炉子。谈无欲有些伤感的想，也许在自己的余生里，这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药炉子要代替以往拂尘的地位了，诶……
谈无欲有过拐角，又后退几步折返，看见那犄角旮旯里有一个神奇的东西，过去一看，嘿，是个看上去还未满周岁的孩子，谈无欲蹲下身子，用手指戳了戳那小孩的脸，再戳一戳，那小孩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谈无欲，无端透出一股子灵气，谈无欲满意，抱上小孩，拿上药炉子，走人。
谈无欲最后在一个离小镇不算远的村落暂时定居，以便他时不时到镇上抓个药之类的。他租下了一间前有空地后有小院的房子，虽然简陋了些，但勉勉强强也算过得去。他将药一放，再将这个刚刚捡回来的小孩三下五除二的清洗了一番，露出粉嫩嫩的颇为讨喜的脸蛋，谈无欲看着这个小孩，说不清的感情涌上心头，他想，取什么名比较好？应该要取一个比较仙风道骨一些的名，不知何故，他突然想起了早年旁人的一句话，月，永远是日的虚影。于是他愉快的决定，就叫谈月华好了，将来兴许还可以继承一下自己的衣钵，谈无欲心满意足的去煎药。
可能真的是寂寞了太久吧I

二
谈无欲煎好了药，端起碗时，竟微微有些颤抖，谈无欲饮尽碗中苦涩的药汁，叹了一口气，下次也许该多加几片山楂，或者准备一点蜜饯下下药。谈无欲倒是不怕这点苦的，只是素还真以前似乎挺喜欢这些甜食，诶，一下子觉得这些东西令人讨厌了，谈无欲想起素还真，摇了摇头，向屋子里走去，边走边想，自己明天去买几个大饼吃吃好了，诶，还是算了，看到大饼就想到那个容易让人罹患偏头疼的家伙。自己还不想早衰。
谈无欲这几日过得虽说平淡无味但还是平平静静的，煎个药，逗个小孩什么的，如果平静是福，那么比起以前的大起大落，现在的小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的。
谈无欲和村子里的人渐渐认识，村民们也渐渐发现这个看起来让人不敢靠近的白发青年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接触，不就之后，整个村子都知道谈无欲这个身有顽疾的青年和他捡来的那个小孩。
关于这个孩子的身份，谈无欲并没有多加隐瞒，也不觉得需要隐瞒，其实是他压根没考虑到这一点有可能会对孩子的成长蒙上阴影，所幸，月华成长的很顺利，作为谈无欲的孩子，蒙上阴影真是一件太过困难的事情，当然，这后话了。
谈无欲虽然之前也与小孩子接触过，但终究没有亲自养过小孩，自从捡了月华后，他觉得他的人生快要圆满了，他偶尔也抱一抱月华，但却是极少极少数，他一直很担心他会手一抖给摔了，这不该是之前的月才子该担心的事，却是现在的谈无欲不得不担心的事。多数时间谈无欲都是将月华放在椅子上或者床上，月华是一个颇为有灵气的小孩，小小年纪却不常常哭闹，这让谈无欲非常满意，即使偶尔哭闹，谈无欲的一个瞪眼，也可以制止住，这也是为什么月才子不行走江湖但眼神却一如既往的犀利的原因之一，功夫都是练出来的啊。
谈无欲几个月连续不断的吃药，寒气已经渐渐压了下去，他想，再吃个三年五载的，约摸是可以根治的吧。他拍了拍月华的头:“待你三岁时，吾便带你离开这儿吧。”
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琉璃仙境，却是另一番景象，素还真坐在莲花池旁，注视着一池莲花，叶小钗从后面走来，拍了拍他的肩
“好友，”
“啊……”
“师弟不在无欲天”
“……”
“我知他定然无事”
叶小钗拍了拍他的肩，黯然转身离开。素还真看这一池莲花，叹气，无欲阿无欲，你可曾念及素某半分？孤身在外，过得如何？
当然，谈无欲是不知道的，他小日子过得从未有过的舒心，只是常常买几个大饼回来啃啃，若是这样可算的上挂念在心，那么素还真可以安心了。
一日，谈无欲又照例去镇上抓药，却不料碰到了熟人，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秦假仙？谈无欲看到之后默默的转过身去，他不想知道秦假仙来这种小镇做什么，也没必要知道。那些纷争离他太远了。
“谈无欲！”
谈无欲停下脚步，有些头疼地转过身，面对那张万年不变的没鼻子的脸:“是秦假仙啊，好巧，见你定有要事在身，谈某就不打扰了。”
谈无欲正打算走，却又被叫住:“诶诶诶，别急别急啊，难得见一回，喝杯茶，我老秦请客啊”
于是，谈无欲走得更快了，他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确实，他没有想到的事，他那个满肚子黑水的师兄给秦假仙的任务是，找到他。
几个月之后，正道同异度魔界再次交战，历时一年半。而这时候的谈无欲正在为月华的一声爹，满心欢喜。I

三
异度魔界一役，正道虽然折损不少能人，但比之魔界的损失，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故而此番正道可谓之大捷，众人皆是喜气洋洋。其实战局的扭转与素还真脱不了关系，一直在养伤卧床状态的素还真在关键一战中出现，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为正道的胜利铺了一条路，日才子再一次不负众望，而与曾日才子并肩的月才子却似乎被众人渐渐遗忘，或者只是刻意的不提起。
琉璃仙境内，素还真与剑子仙迹坐在圆桌前，品尝着屈世途的手艺，素还真看着突然出现在琉璃仙境的剑子仙迹，忍不住打趣:“此番剑子前辈突然造访琉璃仙境，不知所谓何事？”
剑子放下手中的茶杯，指腹摩擦圆润的杯身，显然是没有想到素还真会如此不要脸的明知故问，但剑子何许人？和素还真嘴上争几番春秋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他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耶，好友，你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见外了，吾不过是许久不曾品尝屈世途的手艺有些怀念罢了，难道好友不欢迎吾？”
剑子满腹怨念，想你素还真这下装糊涂了，若不是他同龙宿念叨那些陈年旧事，自己又怎么可能坐在这儿陪他这个孤家寡人喝茶。
“耶，好友，今日你这茶怎得有了酸味。”素还真故作惊讶。
“诶，会吗？这可是今年的新茶，不过茶叶怎么会有酸味，素还真啊是不是你尝错了。”屈世途对素还真的味觉表示怀疑。
“哈哈，好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茶也是一样的，前辈你说劣者说的可有道理？”
剑子喝了一口茶，面不改色的回答:“有道理，素还真这般涩的茶水，你还是少喝较好。”
“前辈……”素还真的心猛地一阵钝痛，不再回击。苦涩的滋味慢慢的从心底蔓延开来。他这个人，说好听了叫胸怀苍生，博爱，说不好听，便是薄情。好友的来来往往，有时只是短暂的疼痛过后又恢复了平静，然后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遗忘，甚至有时连疼痛都不曾有过，这样，莫说薄情，就算称之为无情都不为过。只是，谈无欲有幸成为了素贤人生命中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例外。
剑子看着素还真的样子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诶，莲心是苦啊……”
虽是叹息的模样，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揭了人家的伤疤而感到有负罪感。
“哦，剑子汝这般说，看来今晚的莲子羹吾是不用准备了。”伴随着纯正的儒音，一道紫色的华贵身影缓缓踏入琉璃仙境。
“咳咳，”剑子冷不防地听到声音，呛了茶:“龙宿，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更何况吾甘之如饴，当然，若是你去了莲心，吾也不在意。”
“既然汝这样说了，便随吾回去吧。这段时间叨扰素贤人了。”前半句是对剑子说的，后半句是对素还真说的，俨然一副家长模样，在素还真的心上又补了一刀。
素还真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似是决定了什么，对屈世途说:“好友，素某出去一趟。”
“诶，去吧去吧”屈世途颇为无奈道:“反正这里也不像你家。”
路上，剑子颇为担忧的问:“咱两是否太狠了些？”
“怎会？他既然有本事忍着，也就别怕他人戳几下。”龙宿一脸不以为然:“倒是汝，剑子，这几日吾不在，汝倒学会离家出走了。”
“咳咳……”剑子转过脸，淡定:“莲子羹多加点糖”I

六
谈无欲早早安置月华睡下，哄了好久，月华才睡，睡之前还颇为明显的暗示谈无欲，第二天让那个穿戴了满身莲花的人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谈无欲笑了，问月华为什么这般讨厌素还真，月华当时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他说不知道啊，我不喜欢你看他的样子……说罢，月华便沉沉睡去，只留下清醒的谈无欲，因他一句无心之语，恍惚不已。
“无欲”素还真走进来，走到谈无欲的身后，脚步放的很轻。聪慧如他，有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月华对他不能再明显的敌意，又不是瞎了。
谈无欲站起来:“月华睡了，随吾去隔壁说吧，别吵到他。”
素还真随着谈无欲来到了他的房间，刚进门，素还真拂尘一挥，门关上，发出一声轻响，谈无欲回头瞪了他一眼，但刚回过头，就落入一个带着淡淡莲香的怀抱。
“素还真，放开。”谈无欲低斥，以前他还可以挣脱然后和素还真对轰几个回合，现下，他也只能安慰自己，君子动口不动手了。
“不放。”素还真笑了，抱得越发紧了，鼻尖萦绕着万年果的清香，他将下巴抵在谈无欲的肩上，他对自己说，这次真的不要放开了。
谈无欲皱眉，他说素还真，你敢不敢别在吾的地盘上耍无赖。
“耶，师弟，这样说未免太见外了些，何况劣者无赖也并非一两天了，师弟你是知道的呀。”素还真笑着说，但说罢神情又落寞了下来，他闭着眼说，无欲我很累，你让我抱一会儿，一个晚上就好。
谈无欲听见他语气里的疲惫，软了心，但嘴上却依旧不饶人，他说你素闲人也有喊累的一天。
那一夜，两人相拥而眠，夜半，素还真睁眼起身接下飞书，月光撒下，素还真看着谈无欲在皎洁月光下的侧脸，不舍却无奈。一遍一遍的同自己说这次不放手了，这次绝对不放手了，然后，还是放开了手。他轻轻地吻了吻谈无欲的眼睑
师弟，等我好不好？
第二日谈无欲醒的时候素还真已经不在了，他看着空荡荡的床塌，还残留着一丝白莲清香，突然笑了，哈，素还真，你还是放不下你心中的天下。
月华进来便看见谈无欲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问，昨晚梦到鬼了啊？
谈无欲这次没有敲他的头，淡淡道，鬼没梦到，梦到一个故人，来了又走……
他知道月华听不懂，事实上，月华确实没有听懂，但月华却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一些东西，但他很乖巧的没有问，也没有提起素还真。
“我们走吧”谈无欲说
“去哪儿？”
“不知道，走吧华儿，爹带你游遍这大好山河。”
那天，谈无欲带着月华离开了这个小村，村民们都来送他，依依不舍，隔壁的老妇人给月华塞了好多零嘴，一些小孩拉着谈无欲的衣服哭哭啼啼，谈无欲哄着，然后告别，他望了望翠环山的方向。
哈，素还真，连这些人都知道舍不得，你可曾有半分不舍？也罢，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是舍是得，一切早已命定。
两个月后，正道与异度魔界的战役再一次打响，此番魔界准备充分，一场苦战，损兵折将。
三年后，正道险胜，素还真不顾重伤，匆匆离开。而重游故地，风沙扬尘，一片荒凉，素还真跌坐在尘土中，喃喃道，师弟，你总是不等吾，你总是不愿等一等吾……
舍得舍得，素还真，既然你有得，那么必有舍
世人常道，莲心是苦
自是风华 endI

其实本来想说这应该是一个长篇的……最起码也行还是一个中篇什么的……至于为什么变成了短篇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但我还是比较满意这个结局的，也许素素还会去寻找月才子，也许会不在寻找，不论如何，他已经知道他爱的人在山水锦绣处安然于世，他也知道他爱的人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这样对他们两个已经足够了。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