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并无道路,泥土松软,又铺着一层落叶,稍不留意便要跌倒。那躺在黄牛上的少女却似闲庭信步,并不驱使黄牛注意脚下,只是悠然唱着山歌。有树叶扫过脸颊,她也不在意,信手一拨,仰望着高高的天和云,道:“大黄,你看那朵云就像你,那朵像人。”
黄牛打个响鼻,慢悠悠地走路,脚下很稳当。
少女道:“那朵像师父,你说师父这时候在做什么?”黄牛自不会答话,那少女便接着自言自语,“我在想师父,师父大概也在想我——他肯定想着我又欺负阮公子了,却不知道阮公子这时已经回了家。”
阮少宁已走了近十日,穆怀还未回来。
青桃又道:“师父也许没有想我,他要采药,若是想起我,就会分神,会受伤的。还是不要想我的好。”
黄牛到了山间溪边,伏下头喝水,甩着尾巴。
青桃听它尾巴啪啪作响,又道:“你也觉得是这样吗?师父不想我也不打紧,我想着他就好。你说,他要是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黄牛喝完水,又向山间走去。
青桃翻身坐起,抓它头上牛角,道:“你不说话,就是觉得他不回来了,对不对?唉,大黄,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他才不想回来的?他总在山里采药,睡不好,家里的床舒服。我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远远看着他,他就肯回来吧?——不过他要是回来了,见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要孤单的,你留下来陪着他,好不好?”
她说完这话,又隔了好久,才低声道:“我在或不在,对师父来说,都不打紧。说不定他在山里捡到了别的小丫头,比我聪明,比我听话,他要给她盖一间小草屋,再也不认她做徒儿。小丫头感念他的恩情,要以身相许,师父想,既然不是师徒,娶作妻子也没关系,便答应了。他们就这么在山里住下来,一辈子都不回来,慢慢的,师父就把我忘记了,他不知道,有个姑娘,在山里一直等着他回来呢。”
青桃越说越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黄牛已到了家,停下来吃草,她也恍若不觉,坐在牛背上一动不动。
黄牛甩甩尾巴,又打了个响鼻,哞哞叫了两声。
青桃回过神来,自它身上跃下,往屋里走,忽听见房后柴火噼啪作响,心中一惊,跑向厨房。
穆怀正蹲在灶边添柴,火上煨着鸡汤,咕嘟嘟直冒泡。听见她声音,穆怀道:“又到处跑着玩了。”
青桃鼻子一酸,立在原地嚎啕大哭。
穆怀起身给她擦眼泪,道:“我不过出去几天。”
青桃想伸手抱他,终是不敢,忍着胸中酸楚,委屈道:“我还当你再也不回来了。”
穆怀笑道:“我是你师父,怎能把你一个人抛在这深山里?”青桃破涕为笑,擦着眼泪正想说话,他又道,“我在山里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到几株极难得的药材,再往深处去,定有更多,可惜长在深山之中,无人见过,才叫我得了便宜。”
青桃道:“师父可将它们采了回来?”
穆怀摇头道:“再往里头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想去住上几年,有些药材药性不明,还要细细察看。”
青桃问:“师父回来,是想收拾行李再过去吗?”
穆怀道:“我回来是看看你和阮公子。他已经下山了?”
青桃道:“我可没再欺负他,他好得差不多了,自己要走的。”
穆怀笑道:“他到今日才算好得完全,急匆匆就走,定是有原因的。”见青桃想要辩解,他摆摆手,继续道,“他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青桃愕然,瞪大眼睛望着他。
穆怀道:“我以为你会跟他下山,依你的性子,留书一封便可走了。我怕他顾及礼数,才要回来看看的。”
青桃难以置信地看着穆怀,半晌方道:“师父,你心里,还是想赶我走?”
“深山药材再好,也无人赏识。阿桃,为师不想你一辈子呆这深山里,陪一个无趣的老头子。”
青桃道:“我不想嫁给师父,我只想陪着您,也不可以吗?”
穆怀转身盛汤,也不看她,低声道:“阿桃,你不肯嫁给阮公子,我不会逼你。你不懂,我在跟你说另一件事——我平生所学,你都会的差不多了,就此下山去吧。凭你的医术,在山下自可谋生,济世救人的。”
“师父……”
穆怀漠然道:“话已至此,你还不明白?”
青桃凄然道:“我不想做济世救人的大夫,我只想做师父的小丫头。一辈子陪在您身边,就算以后有了师娘也不打紧,我……阿桃从来不敢奢望太多。”
穆怀通身一震,鸡汤洒了出来,他沉默许久,才叹气道:“阿桃,你何苦如此固执?我怎舍得你做个丫头?”他在山中盘桓数日,放下定决心赶这傻姑娘走,哪想到一见到她哭,就心下不忍,“怎舍得”一说出口,便觉懊悔,不该给她多余念想。
两人一时默然,僵持不下。忽听房外一人焦急声音:“穆大爷!青桃姑娘!”
穆怀赶忙出去,见院中来了两人:一个是阮少宁的书童从周,他手中搀着一位白发老妇,看到穆怀,两人便要跪下。穆怀忙上前搀起二人,从周慌道:“穆大爷,还好您在,我家公子他……”
那妇人已是老泪纵横,一把攥住穆怀双手,哭道:“穆先生,我听人说,你是这山里的神仙,没有治不了的病,求求您救救少宁啊,看在我一把老骨头的份上,求您发发慈悲……”
穆怀搀二人进入房内,细细安抚,方得知阮少宁回家后,便一病不起,日益消瘦,近来竟有咳血之症。镇里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从周方想起到山里还有一位神医,老太太亲自赶来,也是怕他不肯出山救人。穆怀沉吟片刻,又问从周可有其他症状。
从周道:“公子睡觉时不大安稳,总在梦里……”他看看穆怀神色,犹豫道,“总在梦里叫,叫青桃姑娘的名字。白日里消停一些,吃不下饭,只是坐在床上发怔,盯着院里的树看,口里念些乱七八糟的诗。”
穆怀心中了然,道:“请二位稍等。”便起身唤青桃过来。
青桃已听到来人声音,擦干了眼泪,走进屋来。
穆怀道:“阮公子是相思之症,世间能治此证的方子,也只有一种。”
老太太早已听从周说起过儿子的心事,此番亲自来,也有求亲的意思,眼下见到这令孩子魂牵梦绕失魂落魄的姑娘,当即对她跪下,哀求道:“青桃姑娘,我家少宁对你一片痴心,回去后更是茶饭不思,眼见就要……还请姑娘救他一命吧,看在老婆子的面上,求求姑娘……”
青桃看向穆怀,见他不说话,神色更是凄婉,低声道:“他心里念着我,我便要嫁他吗?阿姨,我心里念着别人,难过得也要死掉了,他怎么不肯娶我?”
老太太不知她所言何意,只当她不肯救人,上前抱着她双腿,就要磕头,口中哀求不止。从周不忍,要拉老人起来,见青桃表情淡漠,气道:“你是大夫,怎能这样见死不救?公子可有亏待过你?眼下要你救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青桃笑笑,道:“要是十个八个人都爱我爱得要死,我也要一个个嫁过去吗?”
从周哑然,双脸涨红。
穆怀道:“阿桃,眼下只有一个人要你救。”
青桃似是没听见他说话,道:“他要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肯嫁给他,他死了,便是我的错?”
“青桃姑娘,老婆子也不求你去救人,只要你,只要你肯去看他一眼,他兴许就好了,只求你肯去看他一眼。”
青桃眼神空落落的,也不知看向哪里,道:“我看不了他啦,我就要死了,我连自己都治不好。”她笑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穆怀在她说话时便觉不对,这时已冲上前将她抱在怀中。
从周二人也是一惊,面面相觑。
穆怀长叹一声,自青桃腰间取出一块手帕,递给二人,道:“我原想阿桃会答应夫人,才出此下策,不想还是逼急了她。我会开些药材,用这块手帕包着,还请带下山去,放在阮公子枕下,有安神之功。只是莫让他知道了,求而不得,便不能给他一丝念想。”他说到这里,登时住口,再说不下去。
从周二人见穆怀写完方子,便抱着青桃进了卧房,再不出来,知他有送客之意,也不好留下,只得将信将疑下山去。
穆怀将青桃安置好,坐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少女像是睡着了,一双眼睛安然闭着,瘦小脸蛋上泪痕依稀。
穆怀坐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看她睫毛微动,想要醒来,忙低声唤她。
青桃微微睁开眼睛,见是他,微笑道:“师父。”
穆怀道:“我在。”
青桃通身倦怠,懒懒地不想动弹,却从被窝里伸出手,固执地扣住他手指,小声道:“嗯,你在。”
穆怀反握住她手指,轻声问:“你可要吃些东西?”
“我不饿,师父……”青桃看向窗外,“他们走了吗?”
穆怀摸摸她额头,笑道:“走了,阿桃你太犟,人都要死了,还不肯救。”
青桃垂下眼睑,虚弱道:“我要是嫁人了,就只剩下师父一个,这山里太冷,太静,师父会难过的。”
穆怀说:“怎么会。”
青桃道:“会的,师父出去采药,回来了没有热饭,怎么办?”
她到这时候,还只是想着他。穆怀抓着她的手,几乎落泪,心想:那就不嫁,我再也不逼你嫁人了,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去。却无法说出口。
青桃视野模糊,又想睡去,低声道:“我不肯救他,他会不会死……他死了,一定很恨我。”
穆怀道:“不会的,他心里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你。”
青桃闭上眼睛,道:“我在梦里,看见他死了,来找我,问我怎么不肯嫁给他。我说,我只想嫁给一个人,不是他,谁都不行。”
穆怀道:“好,等你醒了,就嫁给师——”
窗外天际轰然一响,雷声乍起,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打落下来。
青桃睡着了,不知道外头暴雨阵阵,如当头一棒,打在穆怀头上。
穆怀松开她的手,给她盖好被子,听着屋外雨声,心道:天意弄人,天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