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道台府】
（额娘原是有些埋怨阿玛的，道那三少爷本就非长房长子，偏又在京城那么远。虽说眼下有了个六品官职，博都理才重提这话，到底不如在族里踏实。）
（只阿玛耿直性子，有言必践，谁又敢多说。）
（——实则，还是隐隐约约存了心思的。额娘往老太太跟前儿一说，许有转圜。外祖家便在京师，郭罗玛嬷是老辈的黄带子，养出的额娘却早早厌够了京城。风硬雨横实打实，不由分说。我在屏风后头躲着，听玛嬷说道，把京郊的两处庄子陪给大丫头。）
（指尖玩着的茶花正数到第四瓣，再没往下数。）

（悄悄绕回绣楼，把存着的金燕子给了雅诗。偏她不知愁喜的玩笑，便也不甘软了势，只道我出了阁，来年选秀，有你好看。）
（人就是这么一辈辈过呀。）
（望月高悬，额娘一下下梳着乌发与我低语。似是安慰我，更似是在安慰自己。我倚着雕花长窗，心无旁骛看月华铺满长发。嗯，那就这么过吧。）
（铺满红妆上路，善待命中注定的人。）

【京师·格格府】
（过闽入京，自是先拜会外祖，奉上额娘的手信。偎在座前，听老太太心肝肉的稀罕了一番，又把额娘做他人女的数落一番，心中偷笑，原老人家使起性子来也可爱至极。）
（绕膝承欢，心下万幸，幸不独立。）
（书礼成前，自然住在此处。舅父们皆住在官邸，偌大门府，竟空落的能拾出一个苑子给我。免不得又叹老人家可怜，自也趁着此间，极尽孝奉之事。）
（园子临水，第一晚正是新月。）
（倚着扶栏，看水中那枚银牙儿摇散又聚，我忽然想起，岭上如梦似幻的风。）

（府里连日住着，当真成了养在深闺的贵不识愁。）
（成亲琐事一并由老太太打发人去料理，每日烹茶享食，再无闲事。连刚来时因水土不服怄出的清瘦，也养得细白起来。）
（八仙桌旁坐着，陪郭罗玛嬷与几家老福晋们马吊，话语中洋洋只当亲孙女儿待。众福晋也一道附和，恍惚觉得这合该是我原有的样儿，京城的日子那般闲适，恨不得婚期一推再推，索性退了才好。）
（迎亲那日，后堂里老太太说着竟红了眼圈儿。只好连说着不外东城嫁到西城，有的是时日回来。难为自己一身冠服，缀着零碎儿又抚又哄。）
（到最后也挂念着老人家，眼前儿的景，任谁都得一颗心悬。生怕老太太一个上火，急出什么不妥当来。哪儿还管什么三少爷，直到礼官一催再催，才匆匆上了轿。）
（方是出降了事。）

【西城·博都理府】
（原还想着，成亲之时会是何等光景。）
（到了眼下，竟是丝毫念不起什么鹣鲽情意。一颗心且分了两半，一半儿挂着东城的老太太，一半儿是积了整天的劳累，当下已起了不耐，只想着快点了事。）
（洞房里，叫芳照支着，虽怕挑理仍是坐着，实里已睡了一塌糊涂。）
（确是始料未及的——当婢子传三爷已在前院歇下。）
（诧罕也只一闪而过，而当下此间，占了心里大半的，竟是松快之意。速速吩咐除了喜服吉冠，整副身子迫不及待伏在绣床里，一动也不想动。）

（次日醒已是巳时，因着独住不必侍奉舅姑，倒是自在的很。）
（不紧不慢梳洗起了，且用了半盅枸杞粳米粥，叫婢子再添些高菜来。冬儿终是忍不住，直嘟囔着姑爷也忒过，又说格格也不着急。笑瞟她一眼，低眉仍拣着菜心）
他使脾气，难不成我就要跟着使脾气？
（又用过半盏芝麻露，帕子细细拭了唇，方吩咐芳照）
去把府里的田产拢册来，叫门房备车，下午我要去庄上点账。
（橙花油束了发尾，往后一撒。边起身换衫，方对着等示下的婆子）晚上不必备饭了，听说澄江楼的蟹不错，我用了再回来。

（三子非是长房长子，又未分家，由他用是由他用，真他名下之物却寥寥。一天下来，好不容易理出的账簿，几处尚算过得去的庄子，竟都是我的陪嫁。）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且要从京郊回来，冬儿气喘吁吁跑来，道还要看南城的两处田产——原是老太太把自个儿的贴己辟了两处予我，苦了那府小厮，跑了几处才寻到这儿。）
（眼一热，不由觉世事无常。这厢老人家待我如此好，那厢亲夫君却是那般。）
（想着自个儿也笑了，弄的小厮摸不着头脑，只当自己是为了那两个庄子欢喜。他自是不能明白个中曲直，也不多说，只笑笑叫芳照厚打赏了离去。）
（归府时，月已中悬。）
（恍觉府里冷清了些，守苑的婢子迎上道三爷与柔然的夫人去山上了。点点头算是知晓，一道回东府之事也只得容后商量。心知怕是不成，可不试又觉对不住老太太。）

（南窗下一针针绣着山茶，绸缎上流转的光影，半明半暗。）
（芳照推门进来，道已把苑中使唤都传了来，皆候着。）
（搁了针，抬首扫一眼。有府中原先的奴仆，有自个儿带过来的陪嫁，年岁大的婆子，年岁小的丫婢，一众人形形色色，约有十几。）
（素非强硬之人，可眼下不得不如此）
往前你们主子是谁我不问，往后，最好也无需我问。
这苑你们没第二个主子，三爷也算在内。我素来好相与，聪明了笨了都无妨，只需听话。哪个若生出丁点儿二心，男的打折了腿逐出去，女的充卖为军妓，换得的银钱够我买几个嫩牙子，给他吃给他穿，一辈子就只认我。
（这方扫向众人面色，）这买卖我只赚不亏，谁想当第一笔就试试。
（奴才们皆唯唯诺诺，谁又知此刻自个儿心里苦处。生人生地，不得已出此下策。又偏偏，我那一句句所向，最得防的，就是三爷。）

（闽道来信，君姑有疾，盼归。我在灯下熬神，薄薄两页，生看了几个时辰。）
（苑外是才落的雪，混着月光，弄的人心凉。我想起很久之前东府的花宴，众人围坐，晏晏说着我该是谁。回首望向多宝阁顶上带锁的紫檀匣——自由，许多人乐意为它交换一个代价。）
格格，这月西宅的帐理好了。（芳照的声音，恍然回神。窗外头春杏开着，一枝枝柔柔满满。）
哦，那回府吧。
（我提裙，斜光里轻盈的身形。这日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