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千秋想要睁开双眼,却感到无比深沉的疼痛。
“哥,”千夏担心的面容映入眼帘,“你醒啦。”
“小鸟在哪里?”他忽略全身的刺痛,硬是站起身来。“他在哪里?”
“哥,”千夏不由得嗓音发抖,“羽鸟哥哥已经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千秋抓着自己的头发,狂乱地要冲出门口,“他只是昏迷了。他只是植物人。没有死。还有呼吸,还有心跳。”
他冲门口跑去,却迎来了妈妈的冰冷的脸。
“想去哪里?”妈妈冷淡地说着,“你哪里都不许去。”
“我要见小鸟。”千秋努力想推开他的妈妈,却无能为力。
“啪!”妈妈一巴掌盖上了千秋的脸。
“妈妈!”千夏跑了过来,挡在千秋和妈妈之间,“哥哥他才刚醒。”
“吉野千秋!”妈妈怒喝道,“你明知道羽鸟他活不久了,为什么不通知羽鸟的父母来见他!”
“不对。”千秋迷乱地说,“不对,根本不需要通知他们。他会醒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不是木村医生通知我们来看你。”妈妈气得浑身发抖,“羽鸟的父母连孩子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你知不知道。”
“不对,不对。”千秋反驳道,“明明有呼吸,明明有心跳。”
“哥哥。”千夏为难地说,“你已经昏迷两天了。”
两天吗?千秋自嘲道,你就是要在我不在的时候离开,不让我见最后一面?
“不孝子!”妈妈气得眼泪流了出来,“你不要以为你可以为别人的人生做主。我听说你还跟木村医生说羽鸟想要安乐死?”
“我不过是说实话,”千秋惨笑着说,“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必要了。”
“你给我记住,千秋。”妈妈哭着说,“你不是羽鸟的谁,你们不过是朋友,你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去处理他的生死大事。”
“呵呵。”千秋笑着说,“对呀,我到底凭什么?”
千秋惨然地走向了病床,再次躺下。
“妈,”千秋说,“对不起。”
妈妈冷静了下来,“我也是太激动了。疼吗?”
妈妈抚摸着千秋的侧脸,轻柔道。
“不疼。”千秋说。没什么能比心上的痛更深切,更磨人。
“我可以,”千秋无力道,“去见小鸟最后一面么?”
妈妈抚摸着他的头发,道,“羽鸟的父母把他带回了老家,我们明天就回去帮忙处理丧事。”
丧事。他们要办丧事。
小鸟,看来我真的失去了你。
而且,我在别人眼中是你的谁?
就是,你的朋友。
只是你的朋友。
躺在地板上,千秋聆听着楼下那些零星的声响。
这丧礼,应该很盛大。
羽鸟就算常年以来冷面对人,却有不少的朋友。
他总是那样,不用特意结交就会有很多人愿意亲近。
他想楼下肯定还有绿宝石编辑部那一伙人。他们应该算是羽鸟卸下心防真诚以待的人吧。
他仿佛能看见高野先生稳重冷淡的一张脸上忧伤的神情,美浓是不是还能保持着微笑?
他一直以来就知道木佐先生是一个久经情场的同性恋,以前还担心他会喜欢羽鸟。可是羽鸟辩解说,木佐先生已经有了恋人。而且听说那个恋人长得绝伦地好看,比羽鸟更好看。
但是作为最久的同事,木佐先生可能会红着双眼,奉上他最喜爱的铜锣烧吧。
听羽鸟说,高野先生对他们部里的一个叫小野寺的新人特别温柔。此刻,他们会不会为了羽鸟相拥哭泣?
他忽然间觉得很可笑,他和羽鸟的故事,是不是会成为一句警世名言?
要懂得珍惜,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
就算是同性恋也要好好面对。不要在乎世人的眼光,积极相爱。
你看,就是那个千秋嘛。明明和羽鸟真心相爱,却一直以来懒得好好地定义这段关系。
肯定是同性恋这回事对千秋来说太麻烦了吧,所以他才一直逃避。
难道要等到人已经死了,才要对家人出柜?
到最后,他只是羽鸟的朋友。
不知道羽鸟会怎么想,是不是夙愿未了?
想象力太丰富,千秋开始有被害妄想症。
他在地板上滚动着,嘶哑地尖叫着。只有这种声音能抑制脑海中的胡思乱想。
门叩叩响起,有谁在外面说着什么。
他听不见,他只听得见自己哭泣的声音。
不久后,千秋听到一声巨响,房门被毁了。
进来的是一脸担心的优。
“千秋,”优抱着千秋的头,“千秋你没事吧?”
“优,”千秋勉强自己露出了微笑,“你来啦。”
“你怎么那么苍白?”优担忧地看着千秋,“千夏,拜托泡点葡萄糖水,再熬一锅白粥。”
千夏急急答应,叩叩声地跑下楼去了。
“优,”千秋笑着说,“我想羽鸟看见你来了也会很高兴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感情会那么差,明明一直在一起。”
优苦笑着,无言以对。
当他从吉野妈妈那里听说羽鸟去世之时,坦白说,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千秋。
他也是为羽鸟伤心的。毕竟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深信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羽鸟。
羽鸟对他而言,就好像周瑜之于诸葛亮,是很珍贵的对手。
他不曾想过他会为了羽鸟流泪,但他的确是流了;他未曾想过他会为了羽鸟难过,但他真的非常不舍。
他甚至后悔一直以来的冷言相向,虽然他们彼此不曾给过对方好脸色。
他不愿意想起自己批评着羽鸟厨艺的嘴脸。他明知道他做的饭菜是为了迎合千秋的胃口,却因为妒忌所以任意践踏。
他看着眼神空洞呆滞的千秋,彻底死了心。
他活着的时候,他也许还能妄想超越他;但如今他已经逝去,他便是一辈子也追不上他了。
“哭吧哭吧,没关系的。”优难得轻柔地抱着千秋,安慰道。
“我也想哭。”千秋老实道,“可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泪水好像已经干了。”
优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那是一段不可告人的恋爱关系,而唯一的知情者,是情敌。
优明白千秋不想要出现在人前的心情。自己明明秉着爱恋之心看着已死之人,却只能说……
是朋友。
明明羽鸟生前最讨厌这个字的拘束。
“你说,优。”千秋问道,“为什么羽鸟他要趁我昏迷的时候离我而去?”
“我还想陪他好好说说话,我还想抱着他,告诉他黄泉路上也不用怕。”
“我还想亲吻他的唇,毕竟是最后一次,多久都还是不够的。我还想触摸他的脸,好好地印在回忆里。”千秋手背覆上双眼,“我不能忘记他,我不舍得他,真的不舍得他。”
优看着颤抖的千秋,心是无可复加的痛。
优抱着千秋的头,温柔地说道,“猫总是在临终之前离开主人,因为不愿意让所爱的人看见自己的生命流逝而感到悲伤。”
看着千秋呆滞的脸,优说着,“我想,羽鸟他也一样,不愿意让你看到他……离开这世界。”
千秋苦笑着说,“我有时候觉得你说得真对。我不应该太依赖他。”
“不是的。”优沉痛羞愧地闭上双眼说,“我不过是妒忌,我不如他值得依赖。”
“这种依赖真的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千秋仿若没有听见一般,自言自语,“你看,现在我失去了他,懒得吃,懒得喝……”
千秋声音开始哽咽,“我现在犯懒了,小鸟,我懒得活着。”
仿佛优并不在眼前,千秋任性地,和他脑海中的小鸟对话着。
“活着好累啊,难过好累啊,后悔好累啊。”千秋的声音如此酸涩,眼角又在次沁出泪水,“不要在折磨我,好不好。”
千秋放声痛哭,“我懒得活着了,小鸟,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优听着这些话,恐惧和彷徨占据了他的心。
他从来不知道千秋有多爱羽鸟,因为他只是被动地接受,被动地回应。
但是此刻他想道,也许他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千秋懒得让别人看见,并不代表他爱得不深。
想到千秋可能做傻事,他吓得冷汗直流。
“千秋你千万不能做傻事。”优着急地说,“羽鸟他不希望你做傻事的。”
“是啊。”千秋边哭边笑,特别诡异,“他总是想要我幸福,只想要我幸福。”
“那傻瓜,那没用的东西,只想到我,何曾想过自己?”千秋接着说,觉得自己好可悲。
谁说,我的幸福别人给得起?
明明就只有你。我明明只要你。
“为了他,你得好好活下去。”优继续道,“他为你当上编辑,只想要你成为成功的漫画家。”
“对呀,”千秋道,“他甚至没有自己的梦想。”
“那傻瓜活着,真的只为了我。”千秋笑道,“说起来,他这一辈子唯一做过不合我心意的事,就只有这件而已。”
自顾自地死了,自顾自地离开了,自顾自地留下了房子,车子,钱……和我。
啊……还有我最爱,残留着羽鸟味道的那一张,狭隘的单人床。
都留给了我。
“我不会做傻事的,优。”千秋惨笑道,“就算是为了他,我不会做傻事的。”
我惟有连着我们二人的份好好地活下去。
实现我的梦想,还有你的梦想。
那天晚上,千秋终于振作起来,好好地吃了晚饭。
尽管吃得不多,毕竟不是羽鸟做的味道。
他甚至招待了客人,安慰了哭得乱七八糟的小野寺和木佐。
最后,他陪着羽鸟父母,把他此生最爱的男人葬入地底。
他趁着大家没有看见,在羽鸟的唇上偷了一吻。
就好像多年之前,美术室的夏天,羽鸟偷偷吻了他,而他假装不知道。
到最后,羽鸟的父母和千秋的家人都说要回去了,千秋告诉他们,他想最后一次跟羽鸟说说话。
事实上,就算不是在这里,他总是与脑海中的羽鸟对话着,虽然大多数时间是撒娇或者抱怨。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千秋一手轻柔抚摸羽鸟的墓碑,一手掩眼,阻止眼泪肆虐。
我曾经懒得去思考,自己有多么地爱你,我曾经懒得去考虑,在我们的关系上加诸定义。
我曾经懒得动手,懒得动心,等待你来完成,等着你来宠爱。
而如今,你离我而去。
我却想你,想得很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