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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约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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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向门外冲去……
 黑魆魆的过道里,只有摇曳不定的一盏灯笼的微光,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中间,象
当年的祖父一样,担架上躺着个湿淋淋的,一动不动的身体。鲁意莎扑在他颈上痛哭。
人家在磨坊旁边的小沟里发见了曼希沃的尸体。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声。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消灭了,别的痛苦都给扫空了。他扑在父
亲身上,挨着母亲,他们俩一块儿哭着。
 曼希沃脸上的表情变得庄严,肃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头守着长眠的父亲,觉得亡
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儿童的热情,象热病的高潮一般退尽了;坟墓里
的凉气把什么都吹掉了。什么弥娜,什么骄傲,什么爱情,唉!多可怜!在唯一的现实
——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足重轻了。凭你怎么受苦,愿望,骚动,临了还不是死吗?
难道还值得去受苦,愿望,骚动吗?
 他望着睡着的父亲,觉得无限哀怜。他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
克利斯朵夫也记起来了。尽管缺点那么多,曼希沃究竟不是个凶横的人,也有许多好的
脾性。他爱家里的人。他老实。他有些克拉夫脱刚强正直的家风:凡是跟道德与名誉有
关的,决不许任意曲解,而上流社会不十分当真的某些丑事,他可绝不容忍。他也很勇
敢,碰到无论什么危险的关头会高高兴兴的挺身而出。固然他很会花钱,但对别人也一
样的豪爽:看见人家发愁,他是受不了的;随便遇上什么穷人,他会倾其所有的——连
非他所有的在内,一起送掉。这一切优点,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显出来了:他还把
它们夸大。他觉得一向错看了父亲,没有好好的爱他。他看出父亲是给人生打败的:这
颗不幸的灵魂随波逐流的被拖下了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此刻仿佛对着虚度的一
生在那里呻吟哀叹。他又听到了那次父亲的求告,使他当时为之心碎的那种口吻:
 “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的扑在床上,哭着,吻着死者的脸,象从前一样的再三嚷着:
 “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我爱您!原谅我罢!”
 可是耳朵里那个哀号的声音并没静下来,还在惨痛的叫着:
 “别瞧不起我!别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好象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话就在自己嘴
里喊出来;而虚度了一生,无可挽回的虚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压在自己心上。于是他不
胜惊骇的想道:“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
"……他不是险些儿到了这一步吗?他不是想毁灭自己的生命,毫无血气的逃避他的痛苦
吗?以死来鄙薄自己,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罚,最大的罪过:
跟这个罪过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骗,还不等于小孩子的悲伤?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
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
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
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凄罔,为的是教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于是,这十五岁
的清教徒听见了他的上帝的声音:
 “望前啊,望前啊,永远不能停下来。”
 “可是主啊,上哪儿去呢?不论我干些什么,不论我上哪儿,结局不都是一样,不
是早就摆在那里了吗?”
 “啊,去死罢,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罢,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
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罢!死罢!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
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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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楼2005-08-02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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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翰·克里斯朵夫
    第一部 于莱之家
     
     家里变得冷清清的。父亲死后,仿佛一切都死了。没有了曼希沃的粗嗓子,从早到
    晚就只听见令人厌烦的河水的声音。
     克利斯朵夫发愤之下,埋头工作了。他因为过去希图幸福而恨自己,要罚自己。人
    家安慰他,或是跟他说些亲热的话,他都逞着傲气置之不理。他聚精会神干着他的日常
    工作,冷冰冰的一心教课。知道他遭了不幸的学生,认为他的无动于衷不近情理。但年
    纪大一些而受过患难的,懂得一个孩子这种表面上的冷淡,实际是藏着多少痛苦,便觉
    得他可怜。他并不接受他们的同情。便是音乐也不能给他什么安慰,而仅仅是他的一项
    功课。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或者自以为不感兴趣,故意要把生活弄得毫无意义而仍然
    活下去,仿佛这样他才痛快一点。
     两个兄弟,看到家中遭了丧事那么冷静,都害怕起来,赶紧望外逃了。洛陶夫进了
    丹沃陶伯父的铺子,住宿在那里。恩斯德当过了两三种行业的学徒,结果上了船,在莱
    茵河上走着美因茨和科隆的航线;他直要用钱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家里只剩了克利斯朵
    夫和母亲两人,屋子显得太大了;而经济的困难,和父亲死后发觉的债务,使他们不得
    不忍痛去找一个更简陋而更便宜的住所。
     在菜市街上,他们找到了一个三层楼面,一共有两三间房。地点是在城中心,非常
    嘈杂,跟河流,树木,所有亲切的地方都离得远了。但这时候应当听从理智,不能再凭
    感情作主。克利斯朵夫在此又找到了一个好机会教自己受些委屈。屋子的主人,法院的
    老书记官于莱,和祖父是朋友,跟他们都认识的:这一点就足以使鲁意莎打定主意;她
    守着空荡荡的老家太孤独了,只想去接近一般不忘记她心爱的家属的人。
     他们开始准备搬家。在那所教人又爱又难受的,从此永别的老屋里,他们待了最后
    几天,深深体会着那种凄凉的情味。为了害羞或害怕,他们竟不大敢彼此诉说痛苦。各
    人都以为不应该让自己的感伤向对方流露。护窗板关了一半,房里阴惨惨的,两人在饭
    桌上急匆匆的吃着饭,说话也不敢高声,互相望也不敢望,生怕藏不住心中的慌乱。他
    们一吃完就分手:克利斯朵夫出门去做他的事,但一有空就回来,偷偷的溜进家里,提
    着足尖走上他的卧房或是阁楼,关了门,坐在屋角的一口旧箱子上或是窗槛上,不思不
    想的呆在那里,而一走路就会东响一下西响一下的老屋子,有种莫名片妙的嗡嗡声填满
    他的耳朵。他的心跟屋子一样的颤动。他战战兢兢的留神着屋内屋外的声息,楼板的响
    声,和许多细小莫辨而熟悉的声音:那是他一听就知道的。他失去了知觉,脑子里全是
    过去的形象,直要圣·马丁寺的大钟提醒他又得上工的时候才醒过来。
     
     鲁意莎在下一层楼上,轻轻的走来走去。一忽儿脚声听不见了,她可以几小时的没
    有声音。克利斯朵夫伸着耳朵细听,不大放心的走下来。一个人遭了大难以后,就会长
    时期的这样动辄焦心。他把门推开一半:母亲背朝着他,坐在壁橱前面,四周堆满着许
    多东西:破布,旧东西,七零八落的杂物,都是她想清理而搬出来的。可是她没有气力
    收拾:每样东西都使她想起一些往事;她把它们翻过来转过去,胡思乱想起来;东西在
    手里掉下了,她垂着手臂,瘫在椅子里,几小时的在痛苦的麻痹状态中发呆。
     现在,可怜的鲁意莎就靠回想过日子,——回想她那个苦多乐少的过去。但她受苦
    受惯了,只要人家回报她一点儿好意就感激不尽;几道仅有的微光已尽够照明她的一生。
    曼希沃给她的磨折已经完全忘了,她只记得他的好处。结婚的经过是她生气最了不起的
    一件事。曼希沃固然是由于一时冲动而很快就后悔了,她可是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给他的,
    以为人家爱她也跟她爱人家一样,因此很感激曼希沃·至于丈夫以后的改变,她根本不
    想去了解。既不能看到事实的真相,她只知道凭着谦卑与勇敢的本性去接受事实;象她
    这样的妇女是用不着了解人生就能活下去的。凡是自己弄不清的,她都让上帝去解释。
    


    91楼2005-08-0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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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特殊的虔诚,使她把从丈夫与旁人那里受到的委屈,统统认作上帝的意思,而只把
      人家对她的好意算在人家头上。所以她那种悲惨的生活并没给她留下辛酸的回忆;她只
      觉得衰弱的身体给多年吃不饱而劳苦的生活搅坏了。曼希沃不在了,两个儿子高飞远走,
      离开了老家,另外一个也似乎不需要她了,她就完全失掉了活动的勇气:疲乏之极,恍
      恍惚惚,意志已经麻木了。她正患着神经衰弱症,一般辛苦的人老年逢到意外的打击而
      失掉了工作的意义,往往会有这种情形。她打不起精神来把袜子编织完工,把找东西的
      抽OE?收拾好,连站起身子关窗的劲也没有:她坐在那里,脑子里空空洞洞,筋疲力尽,
      只能够回想。她觉得自己的衰老而为之脸红,竭力不让儿子发觉;而克利斯朵夫只顾着
      自己的痛苦,什么也没注意。当然,他对母亲现在动作说话之慢,暗中很不耐烦;但尽
      管这些情形和她往日的习惯大不相同,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有一天他撞见母亲手里抓着、膝上放着、脚下堆着、地板上铺着各种各样的破布,
      才破题儿第一遭的奇怪起来。她伸着脖子,探着头,呆着脸,听见他进来不禁吓了一跳,
      苍白的腮帮上泛起红晕,不由自主的做了一个动作,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一边勉强笑
      了笑,嘟囔着:
       “你瞧,我整东西来着……”
       可怜的母亲对着往事的遗迹发呆的模样,他看了伤心之极,非常同情。但他故意用
      着稍微粗暴而埋怨的口吻,想使她振作一下:
       “喂!妈妈,您这样可不行哪!屋子关得严严的,老待在那些灰尘中间,太不卫生
      了。上点儿劲吧,赶快把东西收起来。”
       “好罢,"她很和顺的回答。
       她勉强站起身子,想把东西归还到抽屉里去,但又立刻坐了下来,垂头丧气的让手
      里的东西掉在地下。"噢!不成,不成,我简直收拾不了!"她说着哭起来了。
       他吓坏了,弯下身子摩着她的头:“哎,妈妈,怎么啦?要不要我帮忙?您病了吗?”
       她不作声,只一劲儿的抽抽搭搭。他握着她的手,跪在她前面,想在这间黑魆魆的
      屋子里把她看个仔细。
       “妈妈!"他有点揪心了。
       鲁意莎把头靠着他的肩膀,眼泪直淌下来。
       “孩子,我的孩子!"她把他紧紧的搂着,"你不会离开我罢?你得答应我,你不离
      开我罢?”
       他听了心都碎了:“不会的,妈妈,我不离开您的。您哪儿来的这种念头?”
       “我多苦恼!他们全把我丢了,丢了……"她指着周围的东西,可不知她说的是那些
      东西,还是她的儿子和死了的人。
       “你会陪着我吗?不离开我吗?……要是你也走了,我怎么办呢?”
       “我不走的。咱们住在一块儿。别哭啦。我答应您得了。”
       她还是哭着,没法停下来。他拿手帕替她抹着眼泪。
       “您心里想着什么啊,好妈妈?您难过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竭力静下来装出笑脸。
       “我再想得明白也没用: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起来……你瞧,我又来了……原谅
      我罢。我真傻。我老了,没精神了,觉得什么都没意思,我对什么事也不中用了。我真
      想把自己跟这些东西一块儿埋掉算了。”
       他把她象孩子一样紧紧的抱在怀里。
       “别难受啦,您歇歇罢,别乱想了……”
       她慢慢的静下来。
       
       “真胡闹,我自己也难为情……可是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这样的呢?”
       这位一辈子勤勉的老太太,弄不明白她的精力怎么会一下子衰退的,只觉得非常难
      受。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觉得。
       “妈妈,大概您是累了罢,"他竭力装出毫不介意的口吻。“没关系的,您瞧着吧。”
       但他在那里担心了。他从小看惯母亲勇敢,隐忍,对所有的磨折都不声不响的抵抗
      过来。这一回的精神崩溃使他害怕了。
       他帮着把散在地下的东西收拾起来。她往往抓着一件东西舍不得放下;他就轻轻的
      从她手里拿走,而她也让他拿走了。
       从这天气,他尽量多跟母亲在一块儿。工作完毕,他不再关在自己房里而来陪她了。
      他觉得她那么孤独,又不够坚强担受这孤独:把她这样的丢在一边是很危险的。
      


      92楼2005-08-0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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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快活的脸色。他和他的家属,在无论哪方面气局都比较狭小。做了四十年公务员而
        退休之后,他感到无事可做的苦闷,而在不曾预先为暮年准备好一种内心生活的老人,
        这是最受不了的。所有他先天的,后天的,以及在职业方面养成的习惯,都使他有种畏
        首畏尾与忧郁的气息,他的儿女多少也有些这种性格。
         他的女婿伏奇尔是爵府秘书处的职员,大约有五十岁。他高大,结实,头发已经全
        秃,戴着金丝眼镜,脸色相当好,自以为闹着病;大概这倒是真的,虽然病没有象他所
        想的那么多,可是乏味的工作把他脾气弄坏了,终日伏案的生活把身体也磨得不大行了。
        他做事很勤谨,为人也不无可取,甚至还有相当教育,只是被荒谬的现代生活牺牲了。
        象多数当职员的人一样,他结果变得神经过敏。这便是歌德所说的"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
        想病者",他很哀怜这种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阿玛利亚的做人既不象她父亲那一套,也不象丈夫那一套。强壮,活泼,粗嗓子,
        她绝不哀怜丈夫的唉声叹气,老实不客气的埋怨他。但两人既然老在一起过活,总免不
        了受到影响;夫妇之间只要有一个闹着神经衰弱,不消几年两人很可能都变做神经衰弱。
        阿玛利亚虽然喝阻伏奇尔的叹苦,过了一会她可婆婆妈妈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厉害;这种
        从责备一变而为帮着诉苦的态度,对丈夫全无好处;他的无病呻吟给她大惊小怪的一闹,
        痛苦倒反加了十倍。她不但使伏奇尔看到他的诉苦引起了意外的反响而更害怕,并且她
        的心绪也搅坏了。结果她对自己那么硬朗的身体,对父亲的,对儿子的,对女儿的,也
        来无端端的发愁了。那简直成了一种癖:因为嘴里念个不停,她竟信以为真。极轻微的
        伤风感冒就被看得很严重,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揪心的题目。大家身体好的时候,她还
        是要着急,因为想到了将来的病。所以她永远过着惴惴不安的日子。可是大家的健康不
        见得因之更坏;仿佛那种连续不断的诉苦倒是维持众人的健康的。每人照常吃喝,睡觉,
        工作;家庭生活也并不因之松弛下来。阿玛利亚光是从早到晚楼上楼下的活动还嫌不够,
        必需要每个人跟着她一块儿拚命;不是把家具翻身,就是洗地砖,擦地板,永远是一片
        叫喊声,脚步声,天翻地覆的忙个不停。
         两个孩子,被这种呼来喝去的,谁也不让自由的淫威压倒了,认为低头听命是分内
        之事。男孩子莱沃那,脸长得漂亮而呆板,一举一动都是怪拘束的。女孩子洛莎,金黄
        头发,温和而亲切的蓝眼睛还相当好看;要不是那个太大而长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显得
        笨重,带点儿楞头楞脑的表情的话,她细腻娇嫩的皮肤跟那副和善的神气,还能讨人喜
        欢。她教你想起瑞士巴塞尔美术馆中霍尔朋的少女像:画的那个曼哀市长的女儿,低着
        眼睛坐着,手按着膝盖,肩上披着淡黄头发,为了她难看的鼻子神态有点发僵。洛莎可
        不在乎这一点,她的孜孜不倦的唠叨丝毫不受影响。人家只听见她成天尖着嗓子东拉西
        扯,——老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没有时间把话说完,老是那么一团高兴,不管母亲、
        父亲、外祖父气恼之下把她怎样埋怨;而他们的气恼并非为了她聒噪不休,而是因为妨
        碍了他们的聒噪。这般好心的人,正直,忠诚,——老实人中的精华,——所有的德性
        差不多齐备了,只缺少一样使生活有点儿趣味的,静默的德性。
         克利斯朵夫那时很有耐性。忧患把他暴躁激烈的脾气改好了许多。和一般高雅大方
        而实际冷酷无情的人来往过后,他对那些毫无风趣,非常可厌,但对人生抱着严肃的态
        度的好人,更体会到他们的可贵。因为他们过着没有乐趣的生活,他就以为他们没有向
        弱点屈服。一旦断定他们是好人,认为自己应当喜欢他们之后,他就其他的德国人性格,
        硬要相信自己的确喜欢他们了。可是他没有成功,原因是这样的:日耳曼民族有种一相
        情愿的心理,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一概不愿意看见,也不会看见;因为一个人早已把事
        


        95楼2005-08-0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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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判断定了,精神上得过且过的非常安静,决不愿意再让事情的真相来破坏这种安静,
          妨碍生活的乐趣。克利斯朵夫可没有这个本领。他反而在心爱的人身上更容易发见缺点,
          因为他要把他们整个儿的爱,绝对没有保留: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对人的忠诚,对真理的
          渴望,使他对越喜欢的人越苛求,越看得明白。所以不久他就为了房东们的缺点暗中起
          恼。他们可并不想遮掩自己的短处,只把所有令人厌恶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而最好的
          部分倒反给隐藏起来。克利斯朵夫想到这点,便埋怨自己不公平,努力丢开最初的印象,
          去探寻他们加意深藏的优点。
           他想法跟老于莱搭讪,那是于莱求之不得的。为了纪念从前喜欢他而夸奖他的祖父,
          他暗地里对于莱很有好感。可是天真的约翰·米希尔比克利斯朵夫多一种本领,能够对
          朋友存幻想;这一层克利斯朵夫也发觉了,他竭力想探听于莱对祖父的回忆,结果只得
          到一个米希尔的近于漫画式的,褪色的影子,和一些毫无意义的断片的谈话。于莱提到
          他的时候,开场老是千篇一律的这么一句:
           “就象我对你可怜的祖父说的……”
           于莱除了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其余一概没听见。
           约翰·米希尔从前说不定也是这样的。大多数的友谊,往往只是为了要找个对手谈
          谈自己,痛快一下。但约翰·米希尔虽然那么天真的只想找机会高谈阔论,至少还有同
          情心,准备随时发泄,不管得当与否。他对一切都感到兴趣,恨自己不是十五岁的少年,
          看不见下一代的奇妙的发明,没法和他们的思想交流。他有人生最可宝贵的一个德性:
          一种永久新鲜的好奇心,不会给时间冲淡而是与日俱增的。他没有相当的才具来利用这
          天赋,但多少有才具的人会羡慕他这种天赋!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一
          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
          人味儿的时代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欢的,一天天的重复,而且重复的方式越
          来越机械,越来越脱腔走板。
           老于莱真正生活过的时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当时也没有多少生气,留
          剩下来的自然更纤弱可怜。除了他从前的那一行和他的家庭生活,他什么也不知道,什
          么也不愿意知道。他对所有的事都抱着现成的见解,而那些见解还是他少年时代的。他
          自命为懂得艺术,却只知道几个偶像的名字,提到它们就搬出一套夸张的滥调;余下的
          都被认为有等于无,不足挂齿。人家和他说起现代艺术家,他或是充耳不闻,或是顾左
          右而言他。他自己说极喜欢音乐,要克利斯朵夫弹琴。克利斯朵夫上过一二次当;但音
          乐一开场,老人就和女儿大声说起话来,仿佛音乐能使他对一切不关音乐的事增加兴致。
          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不等曲子弹完就站了起来:可是谁也不注意。只有三四个老曲子,
          有极美的,也有极恶俗的,但都是大众推崇的,才能使他们比较的静一些,表示完全赞
          成。那时老人听了最初几个音就出神了,眼泪冒上来了,而这种感动,与其说是由于现
          在体会到的乐趣,还不如说是由于从前体会过的乐趣。虽然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
          极爱好的,例如贝多芬的《阿台拉伊特》,结果他都觉得厌恶了:老人哼着开头的几个
          小节,一边拿它们和"所有那些没有调子的该死的近代音乐"作比较,一边说着:“这个
          吗,这才叫做音乐。”——的确,他对近代音乐是一无所知的。
           他的女婿比较有点知识,知道艺术界的潮流,但反而更糟:因为他下判断的时候永
          远存心要压低人家。既不是不聪明,也不是没有鉴赏力,他可不愿意欣赏一切现代的东
          西。倘若莫扎特与贝多芬是和他同时代的,他一样会瞧不起,倘若瓦格纳与理查德·施
          特劳斯死在一百年前,他一样会赏识。天生不快活的脾气,使他不肯承认他活着的时候
          会有什么活着的大人物:这是他受不了的。他因为自己虚度了一生,必须相信所有的人
          都白活了一辈子,那是一定的事,谁要跟他意见相反,那末这种人不是傻瓜,便是存心
          


          96楼2005-08-0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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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玩笑。
             因此,他讲起新兴的名流总带着尖刻挖苦的口吻,又因为他并不傻,只要瞧上一眼
            就会发见人家的可笑和弱点。凡是陌生的名字都使他猜疑;关于某个艺术家还一无所知
            的时候,他已经准备批评了,——唯一的理由就是不认识这个艺术家。他对克利斯朵夫
            的好感,是因为相信这个愤世嫉俗的孩子象他一样觉得人生可厌,而且也没有什么天才。
            一般病病歪歪,怨天尤人的可怜虫,彼此会接近的最大的原因,是能够同病相怜,在一
            块儿怨叹。他们为了自己不快乐而否认别人的快乐。但便是这批俗物与病夫的无聊的悲
            观主义,最容易使健康的人发觉健康之可贵。克利斯朵夫便经历到这个情形。伏奇尔那
            种抑郁的念头,原来他是很熟悉的;可是他很奇怪竟会在伏奇尔嘴里听到,而且认不出
            来了。他厌恶那些思想,他为之生气了。
             克利斯朵夫更气恼的是阿玛利亚的作风。其实这忠厚的女人不过把克利斯朵夫关于
            尽职的理论付诸实行罢了。她无论提到什么事,总把尽职二字挂在嘴上。她一刻不停的
            做活,要别人也跟她一样的做活。而工作的目的并非为增加自己和别人的快乐:正是相
            反!她仿佛要拿工作来教大家受罪,使生活变得一点儿趣味都没有,——要不然生活就
            谈不上圣洁了。她无论如何不肯把神圣的家务放下一分钟,那是多少妇女用来代替别的
            道德与别的社会义务的。要是没有在同一的日子同一的时间抹地板,洗地砖,把门钮擦
            得雪亮,使劲的拍地毯,搬动桌子,椅子,柜子,那她简直以为自己堕落了。她还对那
            些事大有炫耀的意思,当作荣誉攸关的问题。许多妇女不就是用这个方式来假想自己的
            荣誉而加以保护的吗?她们所谓的荣誉,就是一件必须抹得光彩四射的家具,一方上足
            油蜡,又冷又硬,滑得教人摔交的地板。
             伏奇尔太太责任固然是尽了,人并不因之变得可爱些。她拚命干着无聊的家务,象
            是上帝交下来的使命。她瞧不岂不象她一样死干的人,喜欢把工作歇一歇而体味一番人
            生的人。她甚至闯到鲁意莎的屋里,因为她往往要停下工作出神。鲁意莎见了她叹口气,
            可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终于向她屈服了。幸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这种事:阿玛利
            亚总等他出去之后才往他们家里闯;而至此为止,她还没有直接去惹克利斯朵夫,他是
            决计受不了的。他暗中觉得和她处于敌对状态,尤岂不能原谅她的吵闹:他为之头都疼
            了。躲在卧房里,——一个靠着院子的低矮的小房间,——他顾不得缺少空气,把窗子
            关得严严的,只求不要听到屋子里砰砰訇訇的响声,可是没用。他不由自主的要特别留
            神,楼下最小的声音都引其他的注意。等到短时间的安静了一下,那透过楼板的粗嗓子
            又嚷起来的时候,他真是气极了,叫着,跺着脚,大骂一阵。可是屋子里沸沸扬扬,人
            家根本没觉得,还以为他哼着调子作曲呢。他咒着伏奇尔太太,希望她入地狱。什么顾
            虑,什么尊敬,都不生作用了。在那种时候,他竟认为便是最要不得的荡妇,只要能不
            开口,也比叫叫嚷嚷的大贤大德的女人强得多。
             因为恨吵闹,克利斯朵夫就去接近莱沃那。全家的人都忙做一团,唯有这年轻的孩
            子永远安安静静,从来没有提高嗓子的时候。他说话很得体,很有分寸,每个字都经过
            挑选,而且从容不迫。暴躁的阿玛利亚没有耐性等他把话说完;全家都为了他的慢性子
            气得直嚷。他可是不动声色。什么也扰乱不了他心平气和与恭敬有礼的态度。克利斯朵
            夫知道莱沃那是预备进教会的,所以对他特别感到好奇。


            97楼2005-08-0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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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宗教,克利斯朵夫的立场是很古怪的,而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他从来没时
              间去仔细想。学识既不够,谋生的艰难把精神都占据了,他不可能分析自己,整理自己
              的思想。以他激烈的脾气,他会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从完全的信仰变成绝对
              的不信仰,也不想到和自己矛盾不矛盾。快乐的时候,他根本不大想到上帝,但是倾向
              于信上帝的。不快活的时候,他想到上帝,可不大相信:上帝会容许这种苦难与不公平
              的事存在,他觉得是不可能的。但他并不把这些难题放在心上。其实他是宗教情绪太浓
              了,用不着去多想上帝。他就生活在上帝身上,毋须再信上帝。信仰只是为软弱的人,
              萎靡的人,贫血的人的!他们向往于上帝,有如植物的向往于太阳。唯有垂死的人才留
              恋生命。凡是自己心中有着太阳有着生命的,干吗还要到身外去找呢?
               要是克利斯朵夫过着与世不相往来的生活,也许永远想不到这些问题。但社会生活
              的种种约束,使他对这等幼稚而无谓的题目不得不集中精神想一想,决定一个态度;因
              为它们在社会上占着一个大得不相称的地位,你随处都会碰上它们。仿佛一颗健全的,
              豪放的,精力充沛,抱着一腔热爱的心灵,除了关切上帝存在不存在以外,没有成千成
              百更急迫的事要做!……倘若只要相信上帝,倒还罢了!可是还得相信一个某种大小,
              某种形状,某种色彩,某个种族的上帝!关于这些,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耶稣在
              他的思想中差不多一点没有地位。并非他不爱耶稣:他想到耶稣的时候是爱他的,问题
              是他根本不想到他。有时他因之责备自己,觉得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他不多关心一些。
              但他对仪式是奉行的,家里的人都奉行的,祖父还常常读《圣经》;他自己也去望弥撒,
              还可以说参加陪祭,因为他是大风琴师,而且他的尽心职务可以作为模范。可是从教堂
              里出来,他不大说得清刚才想些什么。他努力念着《圣经》,教自己集中思想,念的时
              候也有兴趣,甚至感到愉快,但不过把它当做美妙的奇书,本质上跟别的书并无分别,
              谁也不会想到把它叫做圣书的。老实说,他对耶稣固然抱着好感,但对贝多芬更有好感。
              星期日他为圣·弗洛里昂教堂的弥撒祭弹管风琴,他逢着演奏巴赫的日子,比演奏门德
              尔松的日子宗教情绪更浓。有些祭礼①特别引其他的热诚。可是他爱的究竟是上帝呢还
              是音乐呢?有一天一个冒失的神甫就这样打趣似的问过他,全没想到这句带刺的话惹起
              了孩子多少烦恼。换了别人决不会把这一点放在心上,也决不会因之而改变生活方式,
              ——(不要知道自己想些什么而恬然自得的人,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但克利斯朵
              夫的需要真诚已经到了添加烦恼的程度,使他对无论什么事都要求良心平安。一旦心上
              有了不安,他就得永远不安下去。他非常恼恨,以为自己的行为有了骗人的嫌疑。他究
              竟信不信上帝呢?……可怜他在物质与思想两方面都没有能力独自解答,那是既要闲暇,
              又要知识的。然而这问题非解答不可,否则不是漠不关心就是假仁假义,而要他做这两
              种人都是办不到的。   ①十八世纪的巴赫与十九世纪的门德尔松都作有宗教音乐,前者宗教情绪尤为热烈。
               他很胆怯的试着去探问周围的人。大家的神气全表示极有自信。克利斯朵夫急于想
              知道他们的理由,可毫无结果。差不多永远没有一个人给他明确的答覆,他们说的都是
              闲文。有些人把他当作骄傲,告诉他这些事是不容讨论的,成千成万比他聪明而善良的
              人都不加讨论的相信了上帝,他只要依照他们的榜样就得了。还有些人居然生了气,仿
              佛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是侮辱他们;这也许不是对自己的信仰顶有把握的人。另外有般
              人却耸耸肩膀,笑着说:“呕!你相信了也没有什么害处啊……"他们的笑容是表示:
              “而且又不费一点儿事!……"这一等人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
               他也试过把这些苦闷告诉一个神甫:结果是失望了。他不能正式讨论。对方虽是很
              


              98楼2005-08-0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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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音书,奇迹,和传统等等。但克利斯朵夫听了一会便拦住了他的话,说这是拿问题来
                回答问题,他所要求的并非把正是他心中怀疑的对象敷陈演绎,而是指示他解决疑窦的
                方法。这样以后,莱沃那就沉下了脸,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病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得多,居
                然表示只有用理性才能说服他。然而他还以为克利斯朵夫喜欢标新立异,——他想不到
                一个人的不肯随俗竟会是出于真诚的,——所以他并不失望;他仗着新近得来的学问,
                搬出学校里的知识,关于上帝存在与灵魂不死的问题,把许多玄学的论证乱七八糟的一
                起倒出来,而说话的方式是威严多于条理。克利斯朵夫精神很紧张,皱紧眉头听着,觉
                得非常吃力;他要莱沃那把话重复了几遍,竭力想猜透其中的意义,把它灌进自己的脑
                子,一步一步跟着他推理的线索。终于他嚷起来,说这是跟他开玩笑,是思想的游戏,
                是能言善辩之徒的打趣,信口雌黄,自以为言之有物。莱沃那给他这一驳,竭力为经典
                的作者辩护,说他们是真诚的。克利斯朵夫可耸耸肩膀,打赌说这些人要不是滑稽大家,
                便是卖弄笔头的该死的文人;他一定要莱沃那提出别的证据。
                 等到莱沃那骇然发觉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田地,就对他不再发生
                兴趣了。他记得人家的嘱咐,说不要浪费光阴去和根本没有信仰的人争辩,——至少在
                他们一味固执,不愿意相信的时候。那既不会使对方得益,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涂了的
                危险。最好让这种可怜虫听凭上帝安排;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话,自然会点醒他的;要是
                上帝没有这意思,那不是谁也没有办法吗?于是莱沃那不想再继续辩论。他只温和的说
                目前是无法可想了,一个人要决意不肯睁开眼来,那末任何推理都不能给他指示道路的;
                他劝克利斯朵夫祈祷,求上帝的恩宠:没有恩宠是什么都不成的;要信仰,必须心里要
                信仰。
                 心里要?克利斯朵夫苦闷的想道。那末,只要我心里要上帝存在,上帝便存在了!
                只要我喜欢否定死,死就不存在了!……唉!……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能够心
                里想要怎么样的真理就看到怎么样的真理的人,能造出些称心如意的梦而去软绵绵的躺
                在里面的人,生活真是太容易了!但在这种床上,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远睡不着觉
                的……
                 莱沃那继续说着话,回到他最喜欢的题目,说静思默想的生活多么可爱;在这个毫
                无危险的阵地上,他又滔滔不竭了。用着单调的快乐得发抖的声音,他说皈依上帝的生
                活是多么幸福,可以远离世界,远离吵闹(他说到这里口气非常恼恨,他差不多和克利
                斯朵夫一样的厌恶吵闹),远离强暴,远离讥讽,远离那些零星的小灾难,每天守着信
                仰那个又温暖又安全的窝,对遥远的不相干的世界上的苦难,只消心平气和的取着静观
                的态度。克利斯朵夫一边听着一边意味到这种信仰的自私自利。莱沃那也觉得他在猜疑,
                便急急的解释。静思默想的生活并非懒散的生活!相反,那是以祈祷来代替行动的生活;
                世界上要没有祈祷,还成什么世界!我们用祈祷来为人赎罪,代人受过,把自己的功绩
                献给别人,在上帝面前替人讨情。
                 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听着,愈来愈愤慨了。他觉得莱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义。
                他不至于那么不公平,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认为假仁假义。他很知道,舍弃人生的行为
                在一小部分的人是无法生活,是惨痛的绝望,是求死的表示;——而在更少数的一部分
                人,是一种热情的出神的境界……(这境界能维持多久是另一问题)……但在大半的人,
                逃世岂不往往是冷酷无情的计算,并非为了别人的幸福或真理,而只顾着自己的安宁吗?
                倘若这种情形被那般真诚的信徒觉察了,岂不要为了自己的理想受到亵渎而感到痛苦吗?……
                 满心喜悦的莱沃那,此刻正在陈说世界的美与和谐,那是他在神光照耀的云端里望
                出来的:底下,一切都是黑暗,欺枉,痛苦;上面,一切变得清楚,光明,整齐;世界
                


                100楼2005-08-0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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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倒楣念头,竭力去巴结克利斯朵夫。好不天真的只想时时刻刻看到新朋友,替他们
                  出些力,她在楼梯上奔上奔下的忙个不停:不是拿一样没用的东西去给他们,就是硬要
                  帮他们忙,老是大声笑着,嚷着。只有听到母亲不耐烦的声音叫唤她了,她的热心和絮
                  聒才会给打断一下。克利斯朵夫沉着脸,要不是竭力按捺的话,早已发作过几十次了。
                  他忍耐了两天,到第三天把门上了锁。洛莎敲敲门,叫了几声,心里明白了,便不好意
                  思的回下楼去,不再来了。他碰到她的时候,推说因为要赶一件工作,不能来开门。她
                  不胜惶恐的向他道歉。她明明看出自己这种天真的巴结是失败了:本意是想跟人家亲近,
                  结果却适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吓跑了。他老实不客气的表示对她不高兴,连话也不愿
                  意听她的,也不遮掩他心中的不耐烦。她觉得自己的多说话招他厌,下着决心在晚上静
                  默了一些时候;可是说话的劲比她的意志更强,突然之间又来噜苏了。克利斯朵夫不等
                  她一句话说完,把她丢下就跑,她不恨他,只恨她自己,认为自己糊涂,可厌,可笑,
                  觉得这些缺点真是可怕,非改不可。但她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就很灰心,以为永远改不
                  掉了,自己没有力量改的了。但她还试着改。
                   
                   然而还有些别的缺点是她无能为力的:她长得丑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这是毫无疑问
                  的了。有一天她照着镜子突然发觉这个不幸的时候,简直象晴天霹雳。不用说,她还要
                  夸大自己的缺陷,把鼻子看得比实际大了十倍,似乎占据了整个脸庞;她不愿意再露面
                  了,恨不得死掉才好。但少年人希望的力量那么强,极端失望的时间是不会久的;她紧
                  跟着以为自己看错了,教自己相信早先的确是看错了,甚至有时候觉得鼻子跟普通人的
                  一样,还可以说长得不坏呢。于是她凭着本能,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
                  头发多遮掉一部分脑门,使面部的不相称不至于太显著。其中可并没卖弄风情的动机;
                  她脑子里从来没有爱情的念头,或者至少她没有意识到。她所要求的并不多,只是很少
                  的一点儿友谊;但这一点儿,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意思给她。洛莎觉得,只要他们相遇的
                  时候,他能和和气气的,友好的道一声好,她就会非常快乐了。但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平
                  常总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她见了心都凉了。他并没对她说什么难堪的话;她却宁愿受
                  几句埋怨而不要这种冷酷的静默。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正在弹琴。他在阁楼上布置了一个小房间,在屋子最高的地
                  方,免得听到人家吵闹。洛莎在下面非常激动的听着。她爱音乐,虽然因为没有受过训
                  练而趣味很低级。只要母亲在家,她便呆在房间的一角做活,仿佛很认真,但她的心老
                  是牵挂着楼上的琴声。幸而母亲到近边买什么东西去了,洛莎就马上跳起来,丢下活计,
                  心儿乱跳的一直爬到阁楼门口。她屏着气把耳朵贴在门上,直要母亲回家了方始蹑手蹑
                  脚的下楼,不让自己闹出一点儿声响;可是她举动不大俐落,永远是急急忙忙的,往往
                  差一点从楼梯上滚下去。有一回她弯着身子,腮帮贴在锁孔上听着,一不小心身体失了
                  平衡,把额角撞在门上。她吓得气都透不过来。琴声立刻停止:她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
                  有。她站起身子,正好房门开了。克利斯朵夫看见是她,便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
                  开一声口,径自粗暴的把她推过一边,愤愤的奔下楼梯,出去了。他直等到吃晚饭才回
                  家,对她那万分抱歉与求他原谅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没有她这个人;而好几个星期他
                  根本不弹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几场,可没有一个人觉察,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热
                  烈的祈求上帝……求什么呢?她不大明白。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伤诉说一番。她以为克
                  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
                   虽然如此,她还存着希望。只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好象在听她说话,或是
                  握手比平常亲热一些,她就觉得有了希望。
                   最后,家里的人几句莽撞的话又教她做了一场空梦。


                  103楼2005-08-0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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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足。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
                    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她的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销魂荡魄:
                    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之后,
                    可没有这种境界了。——那时洛莎编了一个从头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让自己整个儿生
                    活在里面而谁也不发觉。故事是这样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爱着她,可不敢说出来,为
                    了胆小,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荒诞不经的,才子佳人式的,总之是这个多情的小姑
                    娘想入非非找出来的原因。她根据了这个,编成无穷尽的故事,完全是荒谬绝伦的;她
                    也知道荒谬,可不愿意去想到它荒谬;她拿着活计可以几天几天的对自己扯谎。她甚至
                    忘了说话:平日拉不断扯不完的话一起望心里倒流,好似一条河忽然隐没到地下去了。
                    在她心里,多嘴的脾气可是要痛痛快快发泄的:多少的长篇大论!多少没有声音的唠叨!
                    有时人家看见她扯动嘴唇,好比有些人看书的时候轻轻的念着字音,以便了解意义一样。
                     从这些梦想中醒来,她又快乐又悲哀。她知道事实并不象她刚才所想的那样;但这
                    些梦给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实际生活的时候增加了信心。而她对于争取克利
                    斯朵夫这桩事也绝对不灰心。
                     她着手进攻了,可完全是无意识的。凡是强烈的感情需要行动的时候,都有那种万
                    无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办法去打动朋友的心。她不直接拿他
                    做目标;但等到完全康复,能在屋子里走动了,她便去亲近鲁意莎。只要有一点儿借口
                    就行。她想出无数的小事情帮鲁意莎的忙:上街的时候替她带买东西,使鲁意莎不必再
                    上菜市和商贩论价,也不必到院子里的龙头上去打水;甚至一部分的家务,象洗地砖,
                    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劳了,鲁意莎虽是局促不安的拦阻也没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济,
                    也没多大勇气拒绝人家帮忙。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鲁意莎非常孤独,有这个殷勤而热
                    闹的小姑娘作伴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洛莎竟待在她家里不走了,拿了活计来跟鲁意莎谈
                    天。她用些并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话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听见人家提其他,说到他的名
                    字,洛莎就觉得快活,手指哆嗦,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鲁意莎很高兴谈谈她心疼的儿
                    子,讲他小时候的许多小事情,无聊的,可笑的;但洛莎决不认为无聊可笑。想到小孩
                    子时代的克利斯朵夫,做着那个年龄上的或是胡闹或是惹人怜爱的事儿,洛莎的快乐和
                    激动简直没法形容;每个女子都有的母性,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种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
                    蜜了;她笑得眼睛都湿了。鲁意莎看洛莎这样关心不禁大为感动。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
                    只装不知道;但她心里很喜欢,因为在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中间,唯有她懂得这个姑娘
                    的心是多么好。有时她把话打住了,望着洛莎。洛莎听见没有声音觉得奇怪,便抬起头
                    来。鲁意莎对她微微笑着。于是洛莎热情冲动的扑在她臂抱里,把脸藏在她怀里。然后
                    她们又照常做着活儿,谈着话。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时候,鲁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实行自己的计划,
                    便把邻家的孩子赞不绝口。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热心感动了,知道那是对母亲有好处
                    的:她脸色不是开朗得多吗?他向她热烈道谢,洛莎支吾其辞的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
                    慌乱:克利斯朵夫认为,她这个办法比跟他说话聪明而且可爱多了。他看待她的眼光也
                    不象以前那么怀着很深的成见了,并且明白表示出来:他想不到在她身上会发见那些意
                    想不到的优点。洛莎也觉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的加增,以为这点好感正在望爱
                    情的路上发展。她比先前更耽溺于梦想了。凭着年轻人万事如意的推想,她几乎相信凡
                    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何况她的欲望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克利斯朵
                    夫对于她的好心,对于她需要为人家鞠躬尽瘁的本性,不是应当比别人更敏感吗?
                    


                    105楼2005-08-02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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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并不想她,只是敬重她。在他的念头里,她一点儿地位都没有。
                      他正为许多别的事操心。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他不认得自己了。心中经历
                      着极大的转变,他的生命整个儿都给颠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极度的困倦,烦躁。他无缘无故的没有了气力,脑袋重甸甸的,眼
                      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象是醉了,在那里嗡嗡作响。什么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思
                      想从这个题目跳到那个题目,激动狂乱,把他累得要死。五光十色的形象旋转不已,他
                      为之头都晕了。他先还认为这是由于过度的疲乏与春天的因扰。可是春天过了,他的病
                      状有增无减。
                       这便是轻描淡写的诗人们所说的青春期的困惑,薛侣班的烦恼,爱欲在年轻的身心
                      中的觉醒。在他们看来,仿佛这①全身动摇、死灭、再生的关头,信仰、思想、行动、
                      整个生活准备在痛苦与欢乐的抽搐中毁灭而重新鼓铸的大变动,仅仅是小孩子的胡闹!
                       他的灵和肉都在那里发酵。他又惊奇又厌恶的看着这个①薛侣班为博马舍的喜剧
                      《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侍从武士,至今成为羞人答答而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典型。他分析
                      自己的时候说:“只要看见一个女人,我心就跳了;爱情与肉欲二字使我的心发抖,慌
                      乱。我只想对人说:'我爱你',我甚至在花园里对树木,对云,对风,都自言自语的说
                      着这句话。”情形,没有力量挣扎。他完全不明白内心有了什么变化。他的生命解体了,
                      成天的恍恍惚惚,无精打采。工作简直变成了刑罚。夜里的睡眠是困顿的,断断续续的,
                      作些妖形怪状的梦,种种的欲望抬起头来:他被兽性抓住了。浑身灼热,汗流浃背,他
                      对自己只感到厌恶;他努力想丢开那些荒唐的脏念头,简直疑心自己疯了。
                       白天他也逃不了这些兽性的缠绕。他觉得自己正在望灵魂的黑暗的陷坑里沉下去,
                      没有一点东西可以给他抓握,没有什么藩篱能挡住那种混乱。所有的盔甲,所有据以自
                      卫的坚固的壁垒:他的上帝,他的艺术,他的高傲,他的道德信仰,一切都崩溃了,瓦
                      解了。他看到自己赤裸裸的,被捆绑着,躺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象一个虫蛆满身的
                      尸首。有时他使劲反抗了几下:他的意志到哪儿去了呢?他号召意志,意志也不来:正
                      如一个人在梦中知道作着梦,拚命想醒而醒不过来。结果只能从这一个梦转到另一个梦。
                      末了他觉得不去挣扎倒还少一些痛苦,便抱着无可奈何的心理听其自然了。
                       他生命的正常的波流似乎给阻断了。有时它渗进了地下的裂缝,有时却非常猛烈的
                      飞涌起来。长流不尽的时间也会中断,显出些窟窿,张着大口,让你陷进去。克利斯朵
                      夫看看这种情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生灵,万物——连他自己在内,——对他都不
                      相干了。他照常办公,作事,可完全是无意识的;他觉得生命的机构已经发生障碍,随
                      时可以停止。和母亲与房东们坐在饭桌前面,在乐队里,在乐师与听众之间,头脑会突
                      然变成一平空虚:他呆呆的望着在他周围扭动的脸,什么都弄不清了。他问自己:“这
                      些人跟……有什么关系呢?"他甚至不敢说出"这些人跟我"。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
                      是活着。他说话罢,声音仿佛是从别个身体上来的。做什么动作罢,他又象在远处,高
                      处,塔顶上,看到自己的动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着脑袋。他竟要做出一些荒唐胡闹
                      的事来了。
                       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自己格外留神的时候,更容易有这种情形。譬如在爵府里
                      的那些晚会中间,或是他当众演奏的时候,突然之间他觉得需要扯个鬼脸,说些野话,
                      向大公爵吐吐舌头,或是望什么太太的屁股上踢一脚。有一回他挣扎了一个晚上,因为
                      他一边指挥乐队,一边竟想当众脱衣服;而他越是压制这念头,越是被这个念头纠缠不
                      清,直要使尽全身之力才能撑过去。在这种荒唐的斗争之后,他一身大汗,觉得脑子里
                      空空如也。他真是疯了。只要他想到不该做某一件事,某一件事就象偏执狂一样顽强的
                      


                      106楼2005-08-02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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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上的剧变过去以后,他沉沉睡着了,那是久已没有的酣睡。第二天醒来,他头
                        脑昏沉,四肢无力,象喝过了酒。昨夜使他惊骇万状的,那道阴森而强烈的光,在他心
                        中还剩下一些余辉。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来,可是办不到。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着。从
                        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个一刹那间的幻象再现一回,结果是劳而无功。出神的境界决不
                        让意志作主的。
                         然而这种神秘的狂乱状态,并非只此一遭,以后又发生了好几次,但从来不象第一
                        回那么剧烈。来的时候总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短短的几秒钟,完全是出岂
                        不意的,甚至抬一抬眼睛,举一举手的时间,幻象已经过去了,他连想也来不及想到这
                        是幻象,事后还疑心是作梦。第一晚是一块烈焰飞腾的陨石在黑暗中燃烧,以后的只是
                        一簇毫光,几小点稍纵即逝的微光,肉眼只能瞥见一下就完了。但它们出现的次数愈来
                        愈多,终于把克利斯朵夫包围在一个连续而模糊的梦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里头。
                        凡是足以驱散这种朦胧的意境的,他都恼恨。他没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有人在
                        旁边他就恨,尤其是亲近的人,连母亲在内,因为他们自以为有权控制他的精神。
                         他跑出去,常常在外边消磨日子,到夜晚才回家。他寻求田野里的清静,为的能称
                        心如意的,象狂人一般,把自己整个儿交给那些执着的念头。——但在荡涤尘怀的空旷
                        中,和大地接触之下,那种纠缠变得松懈了,那些念头也没有幽灵一般的性质了。他的
                        热狂并没减少一点,倒反加强,但已经不是危险的精神错乱,而是整个生命的健全的醉
                        意:肉体和灵魂都为了自己的力而得意。
                         他重新发见了世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是童年以后的另外一个童年。似乎一
                        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语点化了。自然界放出轻快的火花。太阳在沸腾。天色一清如水,
                        象河一般流着。大地咕噜作响,吐出沉醉的气息。生命的大火在空中旋转飞腾:草木,
                        昆虫,无数的生物,都是闪闪发光的火舌。一切都在欢呼呐喊。
                         而这欢乐便是他的欢乐,这股力便是他的力。他和万物分不开了。至此为止,便是
                        在童年时代快乐的日子,怀着热烈而欣喜的好奇心看着大自然的时候,他也觉得所有的
                        生物都只是些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或是可怕的,或是滑稽的,跟他毫无关系,他也无从
                        了解。连它们是否有感觉有生命,他也不大清楚,只认为是古怪的机器而已。凭着儿童
                        无意识的残忍心理,克利斯朵夫曾经把一些可怜的昆虫扯得四分五裂,看着它们古古怪
                        怪的扭动觉得好玩,根本没想到它们的受苦。平时那么镇静的高脱弗烈特舅舅看到他折
                        磨一只苍蝇,禁不住愤愤的把它从手里抢下来。孩子先还想笑,后来也给舅舅的神气感
                        动得哭了。那时他才明白他的俘虏也有生命,和他一样,而他是犯了凶杀的罪。从此以
                        后,他虽然不再伤害动物,可也并不对它们有什么同情;在旁边走过的时候,他从来没
                        想到去体会一下,那些小小的躯壳里头有些什么在骚动;他倒是把它当做恶梦一般的怕
                        想到。——可是现在一切都显得明白了。那些暧昧的生物也放出光明来了。
                         克利斯朵夫躺在万物滋长的草上,在昆虫嗡嗡作响的树荫底下,看着忙忙碌碌的蚂
                        蚁,走路象跳舞般的长脚蜘蛛,望斜刺里蹦跳的蚁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虫,还有光滑的,
                        粉红色的,印着白斑,身体柔软的虫。或者他把手枕着头,闭着眼睛,听那个看不见的
                        乐队合奏:一道阳光底下,一群飞虫绕着清香的柏树发狂似的打转,嗡嗡的苍蝇奏着军
                        乐,黄蜂的声音象大风琴,大队的野蜜蜂好比在树林上面飘过的钟声,摇曳的树在那里
                        窃窃私语,迎风招展的枝条在低声哀叹,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轻拂,有如微风在明净的湖
                        上吹起一层绉纹,又象爱人悉悉索索的脚声走过了,去远了。
                         这些声音,这些呼喊,他都在自己心里听到。这些生物,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内部
                        都流着同一条生命的巨川:克利斯朵夫也受着它的浸润。他和千千万万的生灵原是同一
                        


                        108楼2005-08-02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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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真舒服。”
                           “院子里简直透不过起来。”
                           “是的,闷得很。”
                           话说不下去了。萨皮纳趁着孩子该睡觉的时候,进了屋子不再出来。
                           克利斯朵夫怕她以后几晚都要这样,怕鲁意莎不在的时候,她会躲着不跟他单独在
                          一起。事实可并不如此;第二天,萨皮纳又跟他搭讪了。她是为了要说话而说话,而不
                          是为了说话有什么乐趣。明明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话题,她对自己的问话也觉得憋闷:
                          不论是回答是发问,都往往在难堪的静默中停住了。克利斯朵夫想起从前和奥多最初几
                          次的会面;但和萨皮纳的谈天,范围更窄了,而她还没有奥多的耐性。试了几下不成功,
                          她就丢手:太费气力的事,她是不感兴趣的。她不作声了,他也就跟着不作声。
                           这样以后,一切又立刻变得很甜美。黑夜恢复了它的安静,心灵恢复了它的幽思。
                          萨皮纳在椅子上缓缓摇摆,沉入遐想。克利斯朵夫也在一旁出神。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半小时以后,一阵薰风从装着杨梅的小车上吹来,带着醉人的香味,克利斯朵夫不由得
                          轻轻的自言自语。萨皮纳回报他一两个字。他们俩又不作声了,只体味着这种宁静跟那
                          些不相干的话。他们作着同样的梦,想着同一的念头;什么念头呢?不知道,他们自己
                          也不承认有同样的思想。大钟敲了十一点,两人笑了笑,分手了。
                           第二天,他们根本不想再开始谈话,只守着他们心爱的静默,隔了半晌才交换一言
                          半语,证明他们原来都想着同样的事。
                           萨皮纳笑着说:“不勉强自己说话真是舒服多了!你以为该找点儿话来说,可是多
                          麻烦啊!”
                           “唉!"克利斯朵夫声音非常感动,"要是大家都象你这样想才好呢!”
                           两人一起笑了。他们都想到了伏奇尔太太。
                           “可怜的女人!"萨皮纳说。"真教人头疼!”
                           “她自己可从来不头疼,"克利斯朵夫表示很痛心。
                           萨皮纳瞧着他的神色,听着他的话,笑了起来。
                           “你觉得有趣吗?"他说。"你满不在乎,因为你不受这个罪。”
                           “对啦,我锁了门躲在家里。”
                           她差不多没有声音的、轻轻的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在恬静的夜里很高兴的听着她。
                          他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畅快极了。
                           “啊!能够不作声多舒服!"他说着伸了个懒腰。
                           “说话真没意思!"她回答。
                           “对啦,不说话大家已经很了解了!”
                           两人又没有声音了。他们在黑暗里彼此瞧不见,可都微微的笑着。
                           然而,即使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同样的感觉,——或者自以为如此,——还谈不到
                          互相有什么认识。萨皮纳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克利斯朵夫比较好奇,有天晚上问她:
                           “你喜欢音乐吗?”
                           “不,"她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听了心中发闷,一点儿都不懂。”
                           这种坦白使他很高兴。一般人听到音乐就烦闷,嘴里偏要说喜欢极了:克利斯朵夫
                          听腻了这种谎话,所以有人能老实说不爱音乐,他差不多认为是种德性了。他又问萨皮
                          纳看书不看。
                           不,先是她没有书。
                           他提议把他的借给她。
                           “是正经书吗?"她有些害怕的问。
                           她要不喜欢的话,就不给她正经书。他可以借些诗集给她。
                           “那不就是正经书吗?”
                           “那末小说罢?”
                           她撅了撅嘴。
                           难道这个她也不感兴趣吗?
                           兴趣是有的;但小说总嫌太长,她永远没有耐性看完。她会忘了开头的情节,会跳
                          过几章,结果什么都弄不清,把书丢下了。
                           “原来是这样的兴趣!”
                           “哦,对一桩平空编出来的故事,有这点儿兴趣也够了。一个人在书本以外不是也
                          该有点儿兴趣吗?”
                           “也许喜欢看戏罢?”
                           “那才不呢!”
                           “难道不上戏院去吗?”
                           “不去。戏院里太热,人太多。哪有家里舒服?灯光刺着你眼睛,戏子又那么难看!”
                           在这一点上,他和她表示同意。但戏院里还有别的东西,譬如那些戏文吧。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可是我没空。”
                           “你忙些什么呢,从早到晚?”
                           她笑了笑:“事情多呢!”
                           “不错,你还有你的铺子。”
                           “哦!"她不慌不忙的说,"为铺子我也不怎么忙。”
                          


                          113楼2005-08-02 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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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末是你的女孩子使你没有空啰?”
                             “也不是的,可怜的孩子,她很乖,会自个儿玩的。”
                             “那末忙什么呢?”
                             他对自己的冒昧表示歉意。但她觉得他的冒昧很有意思。
                             “事情多呢,多得很!”
                             “什么呢?”
                             她可说不清。有各种各样的事要你忙着。只要起身,梳洗,想中饭,做中饭,吃中
                            饭,再想晚饭,收拾一下房间……一天已经完了……并且究竟还该有些空闲的时间!……
                             “你不觉得无聊吗?”
                             “从来不会的。”
                             “便是一事不做的时候也不无聊吗?”
                             “就是那样我不会无聊;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我心里倒堵得慌了。”
                             他们互相望着,笑了。
                             “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说。"要我一事不做就办不到。”
                             “你一定办得到的。”
                             “我这几天才知道我也会不做事的。”
                             “那末你慢慢的就会一事不做了。”
                             他跟她谈过了话,心里很平静很安定。他只要看见她就行了。他的不安,他的烦躁,
                            使他的心抽搐的那种紧张的苦闷,都松了下来。他跟她说话的时候,想到她的时候,心
                            一点儿不乱。他虽然不敢承认,但一接近她,就觉得进入了一种甜蜜的麻痹状态,差不
                            多要蒙眬入睡了。
                             这些夜里,他比平时睡得特别好。
                             做完了工作回家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总向铺子里瞧一眼。他难得不看见萨皮纳的,
                            他们便笑着点点头。有时她站在门口,两人就谈几句话;再不然他把门推开一半,叫小
                            孩子过来塞一包糖给她。
                             有一天,他决意走进铺子,推说要几颗上装的钮扣。她找了一会找不到。所有的钮
                            扣都混在一起,没法分清。她因为被他看到东西这么乱,有点儿不大得劲。他可觉得很
                            有趣,低下头去想看个仔细。
                             “不行!"她一边说一边用手遮着抽屉,"你不能看!简直是堆乱东西……”
                             她又找起来了。但克利斯朵夫使她发窘,她懊恼之下,把抽屉一推,说道:“找不
                            到了。你到隔壁街上李齐铺子去买罢。她一定有。她那儿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他对她这种做买卖的作风笑了。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顾客都这样介绍给她的?”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满不在乎的回答。
                             可是她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整东西真麻烦,"她又说。"我老是一天一天的拖着,可是明儿我一定要开始了。”
                             “要不要我帮忙?”
                             她拒绝了。她心里是愿意的:可是不敢,怕人家说闲话,而且他来了,她也会胆怯
                            的。
                             他们继续谈着话。过了一会,她说:“你的钮扣怎么样呢?不上李齐那边去买吗?”
                             “才不去呢,"克利斯朵夫说。"等你把东西整好了我再来。”
                             “噢!"萨皮纳回答,她已经忘了刚才的话,"你别等得那么久啊!”
                             这句老实话使他们俩都笑开了。
                             克利斯朵夫向着她关上的抽屉走过去。
                             “让我来找行不行?”
                             她跑上来想拦住他:“不,不,不用再找,我知道的确没有了。”
                             “我打赌你一定有的。”
                             他一来就把他要的钮扣得意扬扬的找到了。可是他还要另外几颗,想接着再找;但
                            她把匣子抢了过去,赌着气自己来找了。
                             天黑下来了,她拿了匣子走近窗口。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只离开她几步路。女孩
                            子爬在他的膝上,他装做听着孩子胡扯,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其实他瞧着萨皮纳,萨皮
                            纳也知道他瞧着她。她低着头在匣子里掏。他看到她的颈窝跟一部分的腮帮,——发见
                            她脸红了,他也脸红了。”
                             孩子老是在讲话,没有人理她。萨皮纳木在那里不动了。
                             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做些什么,但相信她是什么也没做,甚至也没看着她手里的匣
                            子。两人还是不作声,孩子觉得奇怪,从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滑了下来,问:“干吗你们
                            不说话了?”
                             萨皮纳猛的转过身子,把她搂在怀里。匣子掉在地下,钮扣都望家具底下乱滚;孩
                            子快活得直叫,赶紧跑着去追了。萨皮纳回到窗子前面,把脸贴着玻璃好似望着外边出
                            神了。
                             “再见,"克利斯朵夫说着,心乱了。
                             她头也不回,只很轻的回答了一声"再见"。
                             星期日下午,整个屋子都空了。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祷。萨皮纳可是一向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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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当幽美的钟声响个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见她在小花园里坐在
                              屋门口,便开玩笑似的责备她;她也开玩笑似的回答说,非去不可的只有弥撒祭,而不
                              是晚祷;过分热心非但用不着,并且还有些讨厌;她认为上帝对她的不去做晚祷决不会
                              见怪,反而觉得高兴呢。
                               “你把上帝看做跟你自己一样,"克利斯朵夫说。
                               “我要是他,那些仪式才使我厌烦呢!"她斩钉截铁的说。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会常常来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那倒也不见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说。
                               “别说了,"萨皮纳叫起来,"这些都是亵渎的话!”
                               “说上帝跟你一样,不见得有什么亵渎。”
                               “你别说了行不行?"萨皮纳半笑半生气的说。她怕上帝要着恼了,便赶快扯上别的
                              话:“再说,一星期中也只有这个时间,能够安安静静的欣赏一下园子。”
                               “对啦,他们都出去了。”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
                               “多么清静!"萨皮纳又说。"真难得……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嘿!"克利斯朵夫愤愤的嚷起来,"有些日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们用不到解释说的是谁。
                               “还有别人怎么办呢?"萨皮纳笑着问。
                               “不错,"克利斯朵夫懊丧的说。"还有洛莎。”
                               “可怜的小姑娘!”
                               他们不作声了。然后克利斯朵夫又叹了口气:
                               “要永远象现在这样才好呢!……”
                               她笑眯眯的把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他发觉她正在做活:
                               “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和她隔着两方花园之间绕满长春藤的铁丝网。)
                               “你瞧,我剥青豆来着,"她把膝上的碗举起来给他看。
                               她深深的叹了一声。
                               “这也不是什么讨厌的工作,"他笑着说。
                               “噢!老是要管三顿吃的,麻烦死了!”
                               “我敢打赌,要是可能,你为了不愿意做饭,宁可不吃饭的。”
                               “当然啰!”
                               “你等着,我来帮你。”
                               他跨过铁丝网,走到她身边。
                               她在屋门口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坐在她脚下的石级上。从她的衣兜里,他抓了一把
                              豆荚;然后把滚圆的小豆倒在萨皮纳膝间的碗里。他望着地下,瞧见萨皮纳的黑袜子把
                              她的脚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空气很闷。天上白茫茫的,云层很低,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一张飘动的树叶。园子
                              给关在高墙里头:世界就是这么一点儿。
                               孩子跟着邻家的妇人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能再说什
                              么。他低着头只顾在萨皮纳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荚;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颤抖,
                              有一回在鲜润光滑的豆荚中跟她也在发抖的手指碰上了。他们继续不下去了。两人都呆
                              着不动,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里,微微张着嘴巴,让手臂望下掉着;他坐在她
                              脚下,靠着她,觉得沿着肩膀与胳膊有股萨皮纳腿上的暖气。他们都有些气喘。克利斯
                              朵夫把手按在石级上想教它冷:可是一只手轻轻碰到了萨皮纳伸在鞋子外边的脚,就放
                              在上面,拿不开了。他们打着寒噤,象要发晕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紧紧抓着萨皮纳纤
                              小的脚趾。萨皮纳流着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弯下身子……
                               一阵很熟悉的声音把他们的醉意赶走了,使他们吓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纵起身子,
                              跳过铁丝网。萨皮纳把豆荚撩在衣兜里进了屋子。他在院子里回头望了一下,她正站在
                              门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点开始簌簌的打在树叶上……她把门关上了。伏奇尔太太和
                              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楼……
                               正当昏黄的天色暗下来,被阵雨淹没了的时候,他从桌边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
                              鼓动着他;他奔到关着的窗子前面,向着对面的窗伸出手臂。同时,对面的玻璃窗里,
                              在黑洞洞的室内,他看见——自以为看见——萨皮纳也向他张着臂抱。
                               他急急忙忙从家里冲出去,下了楼梯,奔进园子。冒着被人看见的危险,他正想跨
                              过铁丝网,可是望了望她刚才出现的窗子,看到护窗都关得严严的,屋子似乎睡着了。
                              他迟疑了一下。于莱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见了他就跟他招呼。他走了回来,自以为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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