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是在日暮山上看见他的。
大概是那株野向日葵北边，四叶草丛附近。我沿着那条由我自己踩出来的小径绕过一点隆起的小土丘时，突然听见了他的声音。
“不行呀，这样怎么可以！——”
我停下脚步。
“就算是这么难受，也不可以走呀。伊凡就是这样——怎么能走呢——”
我熟悉这座小山上的每一只鸟和兔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在这儿听见过人的声音。我拨开那丛大向日葵的叶片，把脸伸出去。
这儿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很久之前有人在上面放了一张长椅，已经同周围的藤蔓和小树长在了一起。陡峭的直壁后面是翻滚的麦田，马上就要接近有人家的地方了。在那张天然的小长椅上，有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坐在那纠结的绿藤和树干上面，自己嘟嘟囔囔地望向天空。
“但是实在呆不下去了——这儿——他们——哎呀，这群家伙……”
有根带刺的小树枝从我手指下面弹出来，砸到我脸上，我惊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回过头来，没有很吃惊的样子——好像他早就知道我会在这儿似的。
转向我的是一张苍白、圆润的脸，金色的鬈发服帖地搭在脑袋上，很年轻，刚刚成年的样子，可能比我还要小两三岁。可是他却这样叫起来：
“哎——小姑娘！——小女孩！”他说，“过来呀。”
我走过去。他用那双眯起来的蓝眼睛仰头看着我。
“你看，”他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有时候又是很可爱的……你看你……看看他们——还是很可爱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明朗的笑容。他的面容本来并不很标致，可是当他笑起来时，就像太阳突然藏进了他的眼睛里，雪白的牙齿闪烁着，那个长满金色鬈发的小脑袋微微摇晃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给这可爱至极的笑容回复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他开心地笑出了声音——就像两三岁的小孩子那样咯吱一声笑了——我迎视着那张脸。他也看着我。然后突然地，脸上换出了另一副表情——他的嘴角撇了下去。
“是呀，一切都很好的样子——”他喃喃地说，皱起眉头，“那么好的样子呀——可是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用手指玩弄着一小片软叶。
“离开哪里啊？”我问。
他没回答我。
“离开哪里？”
“这里嘛！”他嘟嘟哝哝地说，转头挥了一下手，手指从悬崖下面的麦田上拂过，“就是这里——这么大的一片地方——全是——全是我要离开的。”
我抬起头来，伸长脖子看了看那片翻滚着的碧绿的田地。
“是麦田啊——”我说，“很美丽的地方呢。——麦田啊。”
“随你怎么说。”他依旧嘟囔着，看了我一眼，“你就当是麦田吧……就是那里好了——他们有时候就是这么小，笨——笨——你做了那么多，他们还是只想到一点点——”
我听不懂他的话，他也不向我解释。
“为什么要离开呢？”我问。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他说，“我不喜欢这里——很讨厌……”
“讨厌的话，又为什么不离开呢？”
“你不知道！”他很暴躁地说，盯着那片田地，“以前是很美的，很好的！这儿——这里，我父亲刚刚把它全做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很美的！”
“现在——现在呢？”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很生气似的瞅着我，“他们都不好了——灵魂，——里面，都坏死了。他们变得讨厌了——我真想走啊！”
“谁们？”我问。
“就是他们啊！”他又挥了一下手，“你要是觉得是麦田——那就是这些，这些绿色的……这是什么啊——”
“麦苗。”我说。
“对！就是这些麦苗……他们变坏了——把田地都糟蹋了……你看，这儿只剩下他们了，没有一点别的草啊花的，颜色多难看啊——以前这儿有紫色的小花……”
“可是，”我反驳他，“麦田里就应该全是麦苗啊。”
“哎呀！”他生气地瞪着我，“你看——这就是他们！只知道要对自己有用的——别的什么都丢掉了。没有花了，只剩下他们喜欢的东西——这就是他们！一开始父亲把他们撒在地上的时候，可没有一个这么自私又讨厌的……什么都变了——”
我不敢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又柔和下来。他伸出一只手，牵住我的衣角。
“放心吧，我不会走的——”他说，“怎么能走呢——父亲恨透了他们，我可不能丢下他们。上次伊凡们……我走了之后，父亲就把它们全杀了、赶走了。这次我在这儿，他不忍心动手的。我可不会走，不行。”
“伊凡？”我又开始问问题了，他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伊凡——”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忧伤的神情，那丛藤蔓叶子簇拥着他，像是个宝座一样，“父亲把伊凡造出来。它们在地上到处跑。很大的——大伊凡们。可是它们喜欢打架，就这样…到处是血，肉和骨头。父亲讨厌它们，我也走了。”他停下来，皱起眉头，就像小孩子回忆起伤心事的时候，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然后父亲就让一个火——这样——轰隆。把所有的伊凡都砸在下面……起了烟——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伊凡一个都没有了……”
“那片麦田是你父亲种的吗？”我问。想着我认识那片麦田的主人，是个黝黑的农夫。
“麦田！”他又开始生气了，鼓着嘴，挥了挥手，“不是麦田——你怎么还想着麦田呢！这只是个小比方——我说的不是麦田啊——哎呀……他们就是这么笨，只看见一点点……一点点东西……不是麦田！也不是麦苗！我说的是大东西，我说的是这里！这一大片……所有的——你怎么还在想麦田啊！”
我又不敢说话了，他也没再和我说话，而是抬头看着天空，手指把那片小叶子绕成一个柔软的小指环套在手上，又把它摘下来，搓捻着，我闻见一股叶子汁水的清香。
“不行啊，”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行，我还是要走……只走一会会，就一点点时间。父亲不会把他们杀死的——我去求求他，我是呆不下去了…不行了，我要走啊。”
我站着，看着这个奇特的男孩子忧愁地叹了口气。
“那就走吧，”我说，“如果真的不喜欢——就走吧。”
他抬起头来，泪盈盈地看着我，又垂下睫毛，“走吗……我怎么能走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啊……伊凡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走了……”
“伊凡是什——是谁啊？”我问。
他扬起眉毛。泥地上用手指头戳着，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出他在画画。柔软的泥土里划拉出了一个很小的形状，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
“这就是伊凡啊……我不知道你们叫它什么……伊凡啊。”他又加了几下，然后抬起手来，用衣角擦去指尖的泥巴，“伊凡。”
我蹲下来，眯起眼睛看着那个图形。
“——是恐龙啊！”我叫起来，“恐龙！”
“你们大概是这么叫他。”他说。
“恐龙啊——是你父亲杀死的吗？”我笑着问，一边看着他，“他用火烧死的吗？——啊——小弟弟？…你见过恐龙吗？”
他没有回答。
“是你爸爸杀死的吗？”我被他的玩笑逗得哈哈大笑，“哎呀——”
“什么也不相信。”他低声说，抬起头来，眼神里透着一股沉重的悲哀——我不笑了，“什么也不相信——他们…我得走了……要离开了——父亲会把他们全都…赶走了…杀死了。可是我得走了——我要走了。”
他一边喃喃着，一边从椅子上跳下来。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就这么一边嘟嘟哝哝，一边从我身边掠过去，好像我不存在，也不需要存在一样。
然后他拨开那丛野向日葵的叶子。从我来的那条小径走出去了。
等我再眨眼的时候，只剩下葵叶战战兢兢地抖动着。麦田翻滚，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是在日暮山上看见他的。
大概是那株野向日葵北边，四叶草丛附近。我沿着那条由我自己踩出来的小径绕过一点隆起的小土丘时，突然听见了他的声音。
“不行呀，这样怎么可以！——”
我停下脚步。
“就算是这么难受，也不可以走呀。伊凡就是这样——怎么能走呢——”
我熟悉这座小山上的每一只鸟和兔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在这儿听见过人的声音。我拨开那丛大向日葵的叶片，把脸伸出去。
这儿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很久之前有人在上面放了一张长椅，已经同周围的藤蔓和小树长在了一起。陡峭的直壁后面是翻滚的麦田，马上就要接近有人家的地方了。在那张天然的小长椅上，有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坐在那纠结的绿藤和树干上面，自己嘟嘟囔囔地望向天空。
“但是实在呆不下去了——这儿——他们——哎呀，这群家伙……”
有根带刺的小树枝从我手指下面弹出来，砸到我脸上，我惊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回过头来，没有很吃惊的样子——好像他早就知道我会在这儿似的。
转向我的是一张苍白、圆润的脸，金色的鬈发服帖地搭在脑袋上，很年轻，刚刚成年的样子，可能比我还要小两三岁。可是他却这样叫起来：
“哎——小姑娘！——小女孩！”他说，“过来呀。”
我走过去。他用那双眯起来的蓝眼睛仰头看着我。
“你看，”他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有时候又是很可爱的……你看你……看看他们——还是很可爱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明朗的笑容。他的面容本来并不很标致，可是当他笑起来时，就像太阳突然藏进了他的眼睛里，雪白的牙齿闪烁着，那个长满金色鬈发的小脑袋微微摇晃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给这可爱至极的笑容回复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他开心地笑出了声音——就像两三岁的小孩子那样咯吱一声笑了——我迎视着那张脸。他也看着我。然后突然地，脸上换出了另一副表情——他的嘴角撇了下去。
“是呀，一切都很好的样子——”他喃喃地说，皱起眉头，“那么好的样子呀——可是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用手指玩弄着一小片软叶。
“离开哪里啊？”我问。
他没回答我。
“离开哪里？”
“这里嘛！”他嘟嘟哝哝地说，转头挥了一下手，手指从悬崖下面的麦田上拂过，“就是这里——这么大的一片地方——全是——全是我要离开的。”
我抬起头来，伸长脖子看了看那片翻滚着的碧绿的田地。
“是麦田啊——”我说，“很美丽的地方呢。——麦田啊。”
“随你怎么说。”他依旧嘟囔着，看了我一眼，“你就当是麦田吧……就是那里好了——他们有时候就是这么小，笨——笨——你做了那么多，他们还是只想到一点点——”
我听不懂他的话，他也不向我解释。
“为什么要离开呢？”我问。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他说，“我不喜欢这里——很讨厌……”
“讨厌的话，又为什么不离开呢？”
“你不知道！”他很暴躁地说，盯着那片田地，“以前是很美的，很好的！这儿——这里，我父亲刚刚把它全做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很美的！”
“现在——现在呢？”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很生气似的瞅着我，“他们都不好了——灵魂，——里面，都坏死了。他们变得讨厌了——我真想走啊！”
“谁们？”我问。
“就是他们啊！”他又挥了一下手，“你要是觉得是麦田——那就是这些，这些绿色的……这是什么啊——”
“麦苗。”我说。
“对！就是这些麦苗……他们变坏了——把田地都糟蹋了……你看，这儿只剩下他们了，没有一点别的草啊花的，颜色多难看啊——以前这儿有紫色的小花……”
“可是，”我反驳他，“麦田里就应该全是麦苗啊。”
“哎呀！”他生气地瞪着我，“你看——这就是他们！只知道要对自己有用的——别的什么都丢掉了。没有花了，只剩下他们喜欢的东西——这就是他们！一开始父亲把他们撒在地上的时候，可没有一个这么自私又讨厌的……什么都变了——”
我不敢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又柔和下来。他伸出一只手，牵住我的衣角。
“放心吧，我不会走的——”他说，“怎么能走呢——父亲恨透了他们，我可不能丢下他们。上次伊凡们……我走了之后，父亲就把它们全杀了、赶走了。这次我在这儿，他不忍心动手的。我可不会走，不行。”
“伊凡？”我又开始问问题了，他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伊凡——”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忧伤的神情，那丛藤蔓叶子簇拥着他，像是个宝座一样，“父亲把伊凡造出来。它们在地上到处跑。很大的——大伊凡们。可是它们喜欢打架，就这样…到处是血，肉和骨头。父亲讨厌它们，我也走了。”他停下来，皱起眉头，就像小孩子回忆起伤心事的时候，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然后父亲就让一个火——这样——轰隆。把所有的伊凡都砸在下面……起了烟——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伊凡一个都没有了……”
“那片麦田是你父亲种的吗？”我问。想着我认识那片麦田的主人，是个黝黑的农夫。
“麦田！”他又开始生气了，鼓着嘴，挥了挥手，“不是麦田——你怎么还想着麦田呢！这只是个小比方——我说的不是麦田啊——哎呀……他们就是这么笨，只看见一点点……一点点东西……不是麦田！也不是麦苗！我说的是大东西，我说的是这里！这一大片……所有的——你怎么还在想麦田啊！”
我又不敢说话了，他也没再和我说话，而是抬头看着天空，手指把那片小叶子绕成一个柔软的小指环套在手上，又把它摘下来，搓捻着，我闻见一股叶子汁水的清香。
“不行啊，”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行，我还是要走……只走一会会，就一点点时间。父亲不会把他们杀死的——我去求求他，我是呆不下去了…不行了，我要走啊。”
我站着，看着这个奇特的男孩子忧愁地叹了口气。
“那就走吧，”我说，“如果真的不喜欢——就走吧。”
他抬起头来，泪盈盈地看着我，又垂下睫毛，“走吗……我怎么能走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啊……伊凡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走了……”
“伊凡是什——是谁啊？”我问。
他扬起眉毛。泥地上用手指头戳着，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出他在画画。柔软的泥土里划拉出了一个很小的形状，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
“这就是伊凡啊……我不知道你们叫它什么……伊凡啊。”他又加了几下，然后抬起手来，用衣角擦去指尖的泥巴，“伊凡。”
我蹲下来，眯起眼睛看着那个图形。
“——是恐龙啊！”我叫起来，“恐龙！”
“你们大概是这么叫他。”他说。
“恐龙啊——是你父亲杀死的吗？”我笑着问，一边看着他，“他用火烧死的吗？——啊——小弟弟？…你见过恐龙吗？”
他没有回答。
“是你爸爸杀死的吗？”我被他的玩笑逗得哈哈大笑，“哎呀——”
“什么也不相信。”他低声说，抬起头来，眼神里透着一股沉重的悲哀——我不笑了，“什么也不相信——他们…我得走了……要离开了——父亲会把他们全都…赶走了…杀死了。可是我得走了——我要走了。”
他一边喃喃着，一边从椅子上跳下来。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就这么一边嘟嘟哝哝，一边从我身边掠过去，好像我不存在，也不需要存在一样。
然后他拨开那丛野向日葵的叶子。从我来的那条小径走出去了。
等我再眨眼的时候，只剩下葵叶战战兢兢地抖动着。麦田翻滚，发出呜咽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