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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风中古卷——花之韬 written by 苏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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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久的一阵静默,忽然,有人揽了裙裳,屈了双膝。紧随其后,始终如泥塑般侍立两行的宫娥,一同齐齐跪倒在地。
“你们干什么?”姬伯松不禁一醒,有些诧异。
当先下跪的是一位品级颇高的女官,虽已年届四旬,仪容依旧不凡。她跪在丹陛角下,向着殿中膝行而前,历见无数兴亡杀戮而早已僵冷了的眼睛,此时却闪动起一丝慨然。
“臣妾十五岁入宫,誓身效忠圣朝,侍奉天家。”她且行且言,淡淡的眉梢似是愁怨,亦复欢喜,“今日方知,圣朝的威仪依然还在。”
姬伯松一时默然,合上了干裂的嘴唇。紧抓在他靴上的手忽地一松,那半截的人垂下了头颅,眼球翻白,至死不瞑。
十余名宫娥也都如女官一样移动了身子,渐渐聚拢在静坐的白衣男子周围。她们望着他,美丽的眼中是薄薄的绝望、浅浅的慰藉,几分虔诚,一丝伤痛。
“大人,妾等知道,死期以至。”女官的面孔巍然端庄,“唯愿追随殿下一同赴死,也强似苟活在禽兽之中。”


23楼2014-07-04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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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伯松握了握拳头,挺直地站了片时。而后转身两步,拔起自己戳立在地的铁枪。他运起厚重的力量挥舞,枪尖滑过空中,带起一声虎啸般的风,悬停在文纯的额头之上。
    虎牙之枪,可以最快地结束一切。跪伏在血地上的女子,一齐低低地饮泣起来。
    就在此刻,一声铿锵的铁响,完全止住了姬伯松的动作。是高高的皇座上那具岿然不动的甲胄,突然抬起了他的左手。
    这是一个禁止的指令,姬伯松一怔,疑惑地回头望去。只见大教宗慢慢放下了手,却将五尺长刀横起,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踏下丹陛。
    这个高大的铁人,每一步落地都仿佛重锤敲击石板,整个大殿震荡回声。他踏过血泊而来,矗立在白衣单薄的男子面前,满堂飘忽摇曳的灯火映照出一身铁甲陈旧发黑的血痕。良久,乌色面罩中传出低沉的话语:“我想看一看他的眼睛。”


    24楼2014-07-04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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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伯松稍停了一瞬,长枪一纵。威猛的利器凌空翻转,将将挑去了文纯蒙眼的白缎。周围发出几声惊悚的吸气,接着,所有的人一时屏息。
      他的眼睛宁静地闭合着,黛青的长睫铺在眼睑,一根一根清晰可数。这般过了时刻,方才慢慢地睁开,乌黑星辰般的深瞳,暗影之下幽蓝的浮光一掠,恍惚一瞬惊破了黑暗,转又悄然在黑暗中隐匿。
      挺立在面前的威武铁人,在这纯白的男子眼中似乎只是无物。他仰面向天——玄皇殿顶的“瞻天井”上,露着星辰烂漫的夜空,西北一角,那道“裂痕”横亘星团之间,仿若一条银灰色的镜。


      25楼2014-07-04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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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启示吗?”文纯仰望着,突然说道。
        姬伯松,乃至近旁垂泪的女官和宫娥们,似乎都听到那具高大坚硬、重重宿铁的甲胄里,发出了一声心跳。这不安的触动令杀人如麻的武者也不禁悚然——七年了,这位率领七百铁甲死守住天启城的战神,何尝有过这样的动容?
        文纯的问话淡淡回荡在空中,得到的回应只是寂静。良久之后,铁人身上的甲片作响,屈下高大的身躯,蹲跪在他的眼前。
        “我是天驱大宗主,陆宗吾。”雄浑的低声再次响起,一字一句,“天裂,是神死去前留下的启示。七年前,‘启示之君’用生命换得了它,就连我,也一直不明白它的意义。他们说,承极院中皆是痴傻废人,但而今所见,君之智识,胜于天下。”
        大宗主说着,举手撤去了自己的面甲,冰冷的黑铁后面,露出峻刻而苍凉的面容:“可以告诉我真相吗,文纯殿下?”


        26楼2014-07-04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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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宗吾走入“内龙渊”时,不禁有一瞬的恍惚失神。
          这个深藏于太清宫地下的古老空间,巨大得就好像是另一座宫城。举头仰望,巨石封砌的穹顶有着天空一般的遥远之感,大片苔藓形成的斑驳依稀难辨。空洞之间,几乎可以听见某种风声,亦或是大地深处深沉的搏动。如次庞大的地宫中,只是爆满地存放着唯一的一种东西——书。
          从金石瓦片、竹简木简,到丝绢卷帛,还有漫溢在空中的陈年纸墨味道,越过漫长历史留存下来的泱泱文字,就像空气一样充满了整个世界。如山如海的书架、书柜、书箱、书堆,高不可攀,长不可量,重不可撼,深不可窥。陆宗吾曾闯破神的圣堂,经历无数修罗沙场,入主天下最威严高贵的宫殿。但此处,是他从未见过的人间绝境。


          27楼2014-07-04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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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为何叫‘内龙渊’?”天驱大宗主小心地穿行在满地散章残卷之中,一边发问。
            文纯走在前方带路,白衣轻荡,声音淡得若即若离:“九州之内有一处‘龙渊’,尽藏天下之书。此间是宫中私属藏书之地,便叫‘内龙渊’了。”
            “什么,世上真有‘龙渊’?!”跟在大宗主身后的姬伯松不禁低喊了一声,“我听过,还以为只是传闻……当真有么?”
            “我不知道,书上写的。”文纯答道。
            “……你所知的一切,都是书上得来的么?”陆宗吾紧紧盯着那白衣之人,“关于神的启示,书上也写了么?”
            文纯头也不回,只是轻轻地向前走着,长发过膝的背影,飘忽得难以捉摸。“我不知道。”他又说,“我不知道才问你,是你告诉我那是神启的。”
            跟在后面的两人双双一怔。片刻,姬伯松不禁“噗”地笑了一声,转又干咳掩盖了过去。


            28楼2014-07-04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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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年轻武士忍了半晌,清了清嗓子,“你就是每天偷跑到这儿,读这些书长大的?”
              白衣男子凝目在书本上,对问话没有丝毫反应。
              姬伯松又提高了声音:“那是什么人教你读书、教你说话?谁教你认识每一个字?”
              文纯轻轻翻了一页。
              “喂!你——”姬伯松瞪眼向前纵了一步,不慎踢到两卷旧书,却闻轰然一声乱响垒成床榻的书堆顿时塌了一角。他一惊,连忙退开,却见文纯仍倚卧在高处,毫无动摇。
              沉迷在书中的人双眼不离墨字,须臾,一只手慢慢地伸向头后。他从头枕处抽出了一轴卷帛,未尝过眼,直接丢向了姬伯松怀中。姬伯松接住卷轴,愣了愣,收住此前的话头,先展开来看。盯着古旧发黄的帛书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双目一瞠。
              “是这里!原来就在这里!”他惊愕地大叫出声,不禁用力拍打着脆弱的卷帛。


              30楼2014-07-04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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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陆宗吾沉沉地问。
                “这是帝都护城水系的总图!”姬伯松简直惊喜万状,急忙将卷轴展在大宗主面前。那轴上画着许多曲折复杂的路线,处处朱砂小字标注,清晰地展示出整座庞大城池地下不可思议的暗道水路。
                “宫中的城官曾经说过,天启的城池是贲朝开国之时,在我天驱圣堂辅助之下营建的。这工程浩大难测,设有‘护城龙脉’与‘毁城龙脉’两系暗道,据说护城龙脉便是一套水系,以防焚城火灾之祸。城官说,护城水系的枢纽之处唤作‘水龙眼’,而‘火龙眼’便是毁城龙脉的中枢,但这两个要害之处的所在早已无人知晓。可是大宗主,你看这图上——原来‘水龙眼’就是这个内龙渊!”姬伯松指着卷轴,目中放出精光,“大宗主下令今夜毁城撤离,我一直担心会被护城水系所阻,做不彻底。如今却好,只要按图切断各处水源,在避开水道之处点火,必能焚城!”
                他说着,盘算着,万般兴奋,蓦地却是一怔,转头向文纯望去:“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武士纵起眉梢,不觉握紧了随身的铁枪。


                31楼2014-07-04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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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找这个吗?”文纯看完了一页书,终于将眼睛抬起了一下,直视着姬伯松,十分认真地反问,“方才,你不是还不知道世上有这幅图吗?”
                  双目一瞠,姬伯松一时哽在那里。“我……我是不知道有这幅图,我是说,我在找的是……”半晌他磕磕绊绊开口,说到此处却哑然无语。
                  “自己在找什么都不知道。”文纯幽幽的话语忽然而起,俊美摄魂的深瞳,半遮在眼睫之下,“杀了这么多人,守了这么久,自己在找什么却不知道。”
                  一切忽然变得静谧,偌大地宫中,无数书籍喧闹地讲述,瞬间化作苍白虚空。姬伯松完全愣住,良久,似乎听见自己的汗滴在衣甲中敲出一个声响。
                  “我在找……答案。”大宗主厚重的喉音忽然响起。


                  32楼2014-07-04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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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过铁甲遍遮的高大身躯,面向一行行无尽头的书山,眸中颤动的光,冷而疲惫:“我读书不多,但我知道,书是世间道理凝聚之处。这里有这么多的书,从前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书,也不及这里的多。世上所有的道理,都在这里了吧。”他远望着叹息片刻,回转眼眸,看着文纯,“我想找一个答案,找了很多年了。你的这些书里,能找到我要找的答案吗?”
                    大宗主的这些话,姬伯松从未听过。他久久出神,望着那铁铸一般的男人,眼底似有热的东西涌出,不禁也转头向文纯望去。
                    卧在书堆上的白衣人微微笑了。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33楼2014-07-04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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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宗吾凝重的长眉刹那一纵,厉风骤起——五尺长的乌黑刀刃直抵上了文纯的咽喉。
                      白衣男子并未惊悚,反而动了起来。他将书册卷在手中,霍然起身,轻巧地踏下书堆,利刃始终在颈边半寸,随着他的动作作挪移。
                      “书,本来就不是写答案的所在。”他站直在陆宗吾面前,稍稍整理襟袖,似乎显得比较郑重其事,微笑地说,“你要找的,只有你自己会知道。”
                      陆宗吾凝然,慢慢放下了刀,刀尖点地铿锵一响。
                      文纯无声地向前迈步,靠近到铁甲人的身前。他举起一手,掌心轻贴在那重铁铸造的胸甲,淡色的嘴唇微微翕动:“铁甲尚在,心——安在?”


                      34楼2014-07-04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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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跳之声,如重锤般穿透了甲胄,陆宗吾昂首凝立不知几时,收了刀,慢慢地转身而行。“走吧。”只是一句沉沉的命令。
                        “啊,什么?”姬伯松这时好像忽然惊醒,“还有很多事没问出来,就这么走?”
                        “……不重要了。”陆宗吾且言且行。
                        “那——他呢?!”姬伯松追上来,不禁拉住大宗主手臂,“他是承极院最后一个皇储!你说过……皇家的人,要尽灭。”
                        陆宗吾站住,摇了摇头:“他可以不必了。那张图不是在你手里吗?今夜已尽灭的,是整个贲朝。”
                        天驱大宗主大步前行,沿着来路而去,临将离开书海之时,向着白衣人伫立之处回望了一眼。那人已经又在低头看书,似乎并未对一场生死有丝毫留心。“文,纯——”陆宗吾默念了一句,转身不见。


                        35楼2014-07-04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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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纯一页一页地翻着手中的书卷,淋漓墨迹倒映在澄澈如夜空的眼中,一瞬成诵,八行并下。静静片时,已将寸厚的一整本书读完,随手抛在地上。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揉了揉手腕,转身向着一座巨大的书山走去。到了近前,他张开双手,在无数卷册垒成的“山壁”上用尽全身力气猛推——高大书墙轰然垮塌,他矮身躲进两只大书箱支起的安全角落,看着书本崩崖滚石般在眼前坠落。
                          一切恢复平静之后,被垮塌的书山上出现了一个豁口,透过那里可看见,原来这数座书堆围挡住一个更隐秘的空间,好像一座堡垒,内里别有洞天。书山环绕当中有一座古旧到发黑的蒲团,上面盘坐着一个老者,消瘦蚀骨,毛发满是灰色。
                          文纯从角落里钻出来,爬过倒塌的书堆,径直到老者面前,也盘腿坐下。“我方才读完了《皇舆内考》,在里面查到了你的来历。”他微笑着,自在闲谈。
                          对面的人合着干枯的眼,近在咫尺,却不闻一丝气息。是的,他本没有呼吸,这一点很快就能发现,他其实就是个死人。不仅不呼吸,也毫无血或任何体液流动的痕迹,那具风干得好像一碰就会碎的身体覆盖着一层深灰紫的皮肤,以这样的颜色推断,这是个死人,还是一具约上二百年之久的陈尸。


                          36楼2014-07-04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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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一半,我不读了。”文纯轻挥袖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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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曾忘,何曾忘。”文纯悠悠言道,“只是我读完一半已经够了,想知道的便可知道,想看透的便可看透。”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只不过是迷障。”


                            42楼2014-07-06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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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间突然变得肃静,陈死人的声音仿佛瑟缩般收进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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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另一半只是迷障。”文纯微笑起来,“生是死的迷障,昼是夜的迷障,星辰是黑暗的迷障。这个世界的一半,只是另外一半的迷障。读一半的书是清醒,再读另一半,便是自陷罗网。”
                              陈死人彻底地静默。如果他有呼吸,此刻应是在深深地吸气,然而他死了,便只有这样的静默,其震撼胜于惊雷。
                              “此间之秘,于今尽破——”他的声音再次缭绕而起时,已是悠长如歌的释然。二百余年前大秘术师所下的咒缚在不闻声处轰然崩解,陈腐至深紫灰色的身体,终于开始了迟来的尸解,一颗一粒再细小不过的微尘自皮肤毛发上离散开来,散向空中。使命已完,等待湮灭的余暇中,只剩下悠然恬淡的喜乐。
                              “文纯,你可以走了。”


                              43楼2014-07-06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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