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找到善觉寺的时候,已是日幕时分。
山寺只两进,香火亦凋零。
残照下,绛色晚霞分明地映出山寺的残落凋敝。
“要说十年前,这善觉寺也曾兴旺过一阵,后来香火淡了,众人便都渐渐散了,到如今,就只剩了贫僧师徒三人,在此修行。倒是好些读书人来本寺寄宿,一来省钱,二来也清净。”
引路的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浓眉大眼,笑容爽朗,一边走,一边又急又快地说着话:“师父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本就该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凡是有来借宿的施主,都请他们住在这后院。”
苏妄言跟随其后,随意地四下张望着。
穿过前殿,沿着回廊而行,进了月洞门,便是后院。
院落不大,却极干净。
地上长满了青草地衣,一眼望去,只觉碧意深幽。三尺见方的青石铺成一条甬道,穿过森绿庭院,通向对面一廊厢房。厢房只三四间,门前几级石阶,正对着,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榕树。
禅房东首,是一壁山墙。或是年久失修,砖石松落,在墙上留下了一个缺口。
一个胖乎乎的小沙弥正握着笤帚站在树下,愣愣地望着那缺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睛晶亮地闪着光,倒像是全没听到有人接近了。
苏妄言看在眼里,不由得轻轻一笑。
那年轻和尚咳了一声,高声唤道:“妙了——”
那小沙弥一惊,急急回头,见了两人,吐了吐舌头,讷讷地叫了声“妙定师兄”,话音未落,已拖着笤帚,一溜烟地跑开了。
妙定冲那小沙弥的背影扮了个鬼脸,咧嘴一笑,目光却也情不自禁地飘向墙上的缺口。
苏妄言不由得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那墙上的缺口,约莫到人齐肩高度,站在缺口前,不必垫脚,便可看到院墙外的山径。又不知是什么人,随手砌了几块石头填补,看起来,便有些摇摇欲坠。缺口下方,连着一条长而狭的裂缝,从中挣出些杂草,夕阳下看来,甚是荒芜。
妙定看着那缺口,一瞬间神情古怪,竟像是有些神往,停了片刻,才指着那一廊厢房笑道:“除了最东头那间,这几间房都没人住,苏施主可以任选一间住下。”
苏妄言笑着应了,问:“不知东头那屋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是位读书人,寄宿在此,准备明年开春赴京赶考。”
“原来是位读书人。”苏妄言漫不经心似的笑了笑,又再看了眼东首的厢房,却突地问道:“这读书人,可是姓王?”
妙定便是一愣:“这位施主姓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裴生之前,倒是有位王生住在那房里。”
苏妄言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只听“吱呀”一声轻响,便见东头那厢房里有个书生推门走出来。那书生见了两人,略一迟疑,先回身掩了房门,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衣摆,这才慢慢地向两人走过来。
苏妄言不等妙定开口,已上前一步,拱手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裴兄?在下姓苏,洛阳人氏,要此处小住一段时日,还请裴兄多多提点。”
那书生相貌寻常,气度亦庸碌,像是不擅与人应对,片刻才诺诺地道:“在下裴世成……在此……在寺中借住……苏公子有礼。”
说完了,似有些踟躇,低首快步去了。
妙定与那书生已处得熟了,笑着向苏妄言道:“裴施主为人极好,就是勘不破酒戒,这会儿,必是又出门打酒去了。”
苏妄言选了最西头的房间。
略略收拾了一下,又和衣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已是戌时。
才点着了灯,便听有人敲门。
裴世成站在门外,笑得有些憨厚:“我在房里备了些薄酒小菜,苏公子,要不要过来一起喝?”
裴世成无疑是个老实到有些温吞的男人,但喝过酒,话便多起来,俨然已成了相交日久的熟人,再喝了两杯,就拿了一块家传的古玉佩出来,说是代代相传,只传长媳的信物,非要苏妄言鉴赏一二。
苏妄言此时才知道,妙定说裴世成勘不破酒戒,倒也有些道理,眼见已是戌末时刻,苏妄言忙推说不胜酒力,自回了房,到睡下许久,还听见裴世成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知是不是醉了。
半梦半醒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外间才没了声响。
第二天一早起来,梳洗干净出了房门,妙定已在院中洒扫。
两人才说了几句闲话,便听院外一阵喧哗,转眼间,七八个身穿公服,腰佩大刀的捕快已从门外一涌而入。
苏妄言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领头的捕快个子不高,长了一张娃娃脸,两颊甚至还飞着两抹红晕,看来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知为何,却努力瞪大了圆眼,装出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昂着头走在一众捕快前面。
到了面前,沉着声音叫了声:“师弟。”
苏妄言惊讶不已。
妙定却已念了声佛,微笑道:“师兄,这位是寄居本寺的苏施主,”又向苏妄言道:“这位是本县的唐捕头——”
苏妄言才拱手道:“唐捕头……”
妙定却已接着说道:“唐师兄还俗之前,也是本寺的和尚,法号妙空。师兄俗家姓唐,当年还俗时,师父说,世间从此少了个蠢笨的和尚,多了个聪明的痴儿。于是,给师兄取了个俗家名字,叫唐多儿。”
唐多儿听到一半,脸已红了又白,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旁边一群捕快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连苏妄言也已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