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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东邻,君子如玉·惊蛰,韦苏系列番外by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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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4-07-17 07:49回复
    东邻


    2楼2014-07-17 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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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妄言找到善觉寺的时候,已是日幕时分。
      山寺只两进,香火亦凋零。
      残照下,绛色晚霞分明地映出山寺的残落凋敝。
      “要说十年前,这善觉寺也曾兴旺过一阵,后来香火淡了,众人便都渐渐散了,到如今,就只剩了贫僧师徒三人,在此修行。倒是好些读书人来本寺寄宿,一来省钱,二来也清净。”
      引路的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浓眉大眼,笑容爽朗,一边走,一边又急又快地说着话:“师父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本就该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凡是有来借宿的施主,都请他们住在这后院。”
      苏妄言跟随其后,随意地四下张望着。
      穿过前殿,沿着回廊而行,进了月洞门,便是后院。
      院落不大,却极干净。
      地上长满了青草地衣,一眼望去,只觉碧意深幽。三尺见方的青石铺成一条甬道,穿过森绿庭院,通向对面一廊厢房。厢房只三四间,门前几级石阶,正对着,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榕树。
      禅房东首,是一壁山墙。或是年久失修,砖石松落,在墙上留下了一个缺口。
      一个胖乎乎的小沙弥正握着笤帚站在树下,愣愣地望着那缺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睛晶亮地闪着光,倒像是全没听到有人接近了。
      苏妄言看在眼里,不由得轻轻一笑。
      那年轻和尚咳了一声,高声唤道:“妙了——”
      那小沙弥一惊,急急回头,见了两人,吐了吐舌头,讷讷地叫了声“妙定师兄”,话音未落,已拖着笤帚,一溜烟地跑开了。
      妙定冲那小沙弥的背影扮了个鬼脸,咧嘴一笑,目光却也情不自禁地飘向墙上的缺口。
      苏妄言不由得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那墙上的缺口,约莫到人齐肩高度,站在缺口前,不必垫脚,便可看到院墙外的山径。又不知是什么人,随手砌了几块石头填补,看起来,便有些摇摇欲坠。缺口下方,连着一条长而狭的裂缝,从中挣出些杂草,夕阳下看来,甚是荒芜。
      妙定看着那缺口,一瞬间神情古怪,竟像是有些神往,停了片刻,才指着那一廊厢房笑道:“除了最东头那间,这几间房都没人住,苏施主可以任选一间住下。”
      苏妄言笑着应了,问:“不知东头那屋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是位读书人,寄宿在此,准备明年开春赴京赶考。”
      “原来是位读书人。”苏妄言漫不经心似的笑了笑,又再看了眼东首的厢房,却突地问道:“这读书人,可是姓王?”
      妙定便是一愣:“这位施主姓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裴生之前,倒是有位王生住在那房里。”
      苏妄言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只听“吱呀”一声轻响,便见东头那厢房里有个书生推门走出来。那书生见了两人,略一迟疑,先回身掩了房门,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衣摆,这才慢慢地向两人走过来。
      苏妄言不等妙定开口,已上前一步,拱手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裴兄?在下姓苏,洛阳人氏,要此处小住一段时日,还请裴兄多多提点。”
      那书生相貌寻常,气度亦庸碌,像是不擅与人应对,片刻才诺诺地道:“在下裴世成……在此……在寺中借住……苏公子有礼。”
      说完了,似有些踟躇,低首快步去了。
      妙定与那书生已处得熟了,笑着向苏妄言道:“裴施主为人极好,就是勘不破酒戒,这会儿,必是又出门打酒去了。”
      苏妄言选了最西头的房间。
      略略收拾了一下,又和衣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已是戌时。
      才点着了灯,便听有人敲门。
      裴世成站在门外,笑得有些憨厚:“我在房里备了些薄酒小菜,苏公子,要不要过来一起喝?”
      裴世成无疑是个老实到有些温吞的男人,但喝过酒,话便多起来,俨然已成了相交日久的熟人,再喝了两杯,就拿了一块家传的古玉佩出来,说是代代相传,只传长媳的信物,非要苏妄言鉴赏一二。
      苏妄言此时才知道,妙定说裴世成勘不破酒戒,倒也有些道理,眼见已是戌末时刻,苏妄言忙推说不胜酒力,自回了房,到睡下许久,还听见裴世成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知是不是醉了。
      半梦半醒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外间才没了声响。
      第二天一早起来,梳洗干净出了房门,妙定已在院中洒扫。
      两人才说了几句闲话,便听院外一阵喧哗,转眼间,七八个身穿公服,腰佩大刀的捕快已从门外一涌而入。
      苏妄言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领头的捕快个子不高,长了一张娃娃脸,两颊甚至还飞着两抹红晕,看来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知为何,却努力瞪大了圆眼,装出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昂着头走在一众捕快前面。
      到了面前,沉着声音叫了声:“师弟。”
      苏妄言惊讶不已。
      妙定却已念了声佛,微笑道:“师兄,这位是寄居本寺的苏施主,”又向苏妄言道:“这位是本县的唐捕头——”
      苏妄言才拱手道:“唐捕头……”
      妙定却已接着说道:“唐师兄还俗之前,也是本寺的和尚,法号妙空。师兄俗家姓唐,当年还俗时,师父说,世间从此少了个蠢笨的和尚,多了个聪明的痴儿。于是,给师兄取了个俗家名字,叫唐多儿。”
      唐多儿听到一半,脸已红了又白,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旁边一群捕快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连苏妄言也已忍俊不禁。


      3楼2014-07-17 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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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定却还唠叨着:“师兄当了捕快,又自觉长了张娃娃脸……”
        唐多儿努力板起脸,怒道:“住嘴!”
        妙定脾气甚好,微笑道:“师兄一大早回来,可是有事?”
        唐多儿脸色一变,片刻,才沉着声音道:“昨夜,镇上燕子巷李家一夜之间,一家九口全被人杀了。”
        妙定骇然,连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唐多儿向左右挥了挥手,一众捕快便四散开了,各在院中查看。
        唐多儿压低了嗓子道:“昨夜亥时,镇上的更夫亲眼看见裴世成进了李家大门,他跟着进去,看见裴世成站在大厅里,旁边是李家一家九口的尸体……”
        苏妄言和妙定皆是一惊,急忙追问。
        妙定道:“裴生杀人?万万不会!师兄,你常常回来寺里,也是和裴生极熟的,他怎么可能杀人?!”
        唐多儿似是有些不解,道:“事情是有些古怪。”
        定了定神,才接着道:“裴生说,大约半个月前,他偶然在后院围墙的缺口处见到了一个美貌女子。他虽然不知道那美貌女子是什么人,却已是一见倾心,相思不已。可那女子来过一次之后,便再没有出现,直到昨夜……”
        妙定愣愣反问道:“昨夜?”
        唐多儿叹道:“他说,昨晚,他和苏公子一起在他房中喝酒。大约戌时末刻,苏公子回了房。他一个人又多喝了几杯,酒意上来,便又到院子里散步……”
        妙定道:“那女人……又来了?”
        唐多儿一点头,吸了口气,道:“裴生说,他在院子里散着步,过了一会儿,苏公子房里灯也熄了,他看到庭前的榕树,想起老家的门前也有这样一颗大榕树,不由得有些感叹。才叹了口气,就听旁边有人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一惊,立刻想到是上次那女人,不由得大是高兴,回头看去,果然见那女人笑着站在墙外。他一高兴,还脱口念了一句诗——”
        苏妄言吸了口气,截断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妙定失声道:“苏施主也听到了?这么说来,裴施主说的都是真话?!”
        苏妄言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昨晚入睡之前,确实听到裴生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知为何,突然就吟了这么一句诗。不过,要就此认定裴生说的都是真话倒也不够。”
        唐多儿脸色变换莫定,片刻才接着道:“照裴生所说,那女人这次一来便在墙外向他招手,他想也没想,就从墙头得缺口翻到了院外,跟着那女人一路到了镇外。这小子色迷心窍,也不文文对方的来历,还把家传的玉佩都拿了出来,送给那女人。那女人领着他到了镇上一处人家的门口,收了玉佩,笑了笑,自己进去了。裴生说,他在门外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觉得不对,见门没关,就也跟着进去了。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李家一家都被人勒死在了大厅里。”
        妙定一骇,面露不忍之色,连连念了好几声佛,才道:“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裴施主全因勘不破色戒,乃才有此劫数!可知红粉骷髅,一线之隔,美色当前,亦该以白骨观之!”
        苏妄言微笑道:“唐捕头,可知道那女子是什么来历么?”
        唐多儿哼了一声,悻悻道:“谁知道裴世成那小子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无名无姓的,倒叫人能上哪儿找去?我看这小子,也是活该!”
        妙定闻言,抬头看了唐多儿一眼,嘴唇掀动,却终于没有说话,脸上神色,像是有些不以为然。
        唐多儿话才出口,便像是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苏妄言正要开口,妙定已笑道:“苏施主,你昨日问起一位王生,可是认识?”
        苏妄言略想了想,道:“是幼时好友,前阵子听说他曾在贵寺盘恒过一阵,所以随口一问。”
        妙定道:“原来如此,裴生之前,这房里住的是一位岭南来的王生,是否贵友,便不知道了。那位王生住在这院子时,似乎也曾见过那墙头上的美人。师兄和贫僧都曾听见过院中有女子说话之声,但每次走近了,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院中。”


        4楼2014-07-17 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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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妄言不由得一怔。
          唐多儿已冷着脸道:“确有其事,所以有人传说,这院子东墙有女怪出没。”
          此时那几名捕头已将后院细细搜了一遍,却都没有发现,便纷纷走拢过来。
          唐多儿听了回报,又亲自四处查看了一圈,回来道:“我要回去向大人禀报原委,还请苏公子和师弟随我走一趟衙门,也作个人证。”
          苏妄言和妙定都应了。
          到了衙门,已近午时。
          苏妄言等人一到,知县于飞也顾不得用膻,立刻传了相关人等到堂上问话。李家一门九口死于非命乃是大案,整个镇上已传得沸沸扬扬,是以不一会儿,衙门口便挤满了来听审的百姓。
          于飞最先问话的,是更夫。
          那更夫直到此时脸上还有残留的骇色,好在说话却还流利。
          “小人是镇上的更夫,每晚打更巡夜,五更方回。二十年来,晚晚都是如此。昨晚亥时三刻,小人经过燕子巷,模模糊糊,看到有个人影在巷中走来走去。小人留神看了看,便看见那人影在巷中来来回回走了一阵,跟着就直直走进了巷中一户人家。”
          “小人认得,那是镇上有名的大户李家。李家老爷凶得很,小人怕惹了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可小人又生恐那人是贼,所以还是壮着胆子跟了过去。没想到,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惨叫!”
          更夫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那叫声真是……真是惨!小人知道出了事,忙冲进李家,便看见……看见李家一家九口都叫人勒死了!尸体东倒西歪,都倒在大厅里!小人还看见这书生……这书生,便也站在李家的大厅里!这时候,附近的人听到惨叫声,也都赶来了。小人所见的,其他人也都看见了。”
          裴世成性子本来就温吞,才一到堂上,便软倒在地下,竟像是连跪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听了更夫的话,更是六神无主,张惶欲死。
          于飞微一颔首,一拍惊堂木,喝问道:“裴世成,这更夫亲眼看见你站在李家命案现场,你做何解释?李家一家九口,可是被你杀害的?”
          裴世成只急得眼眶发红,急急道:“大人明鉴,我没有杀人……我实在没杀人……冤枉啊……”
          于飞冷笑道:“忤作已验过尸体,李家九口皆是被人勒毙。众人在李家抓住你时,尸体犹温,不是你杀的人,还会是谁?”
          裴世成急道:“大人,晚生进去的时候,李氏一家九口已经死了,晚生就是看到尸体,才会骇得大叫!何况晚生才一进去,这个更夫便跟着进来了!试问晚生一介书生,又怎么可能在片刻之间就杀死李家这么多人!”
          “既然如此,本官且问你,你深夜前去燕子巷李家氏为了什么事?”
          裴世成脸色一白,半晌才颤声道:“大人明鉴……晚生……晚生其实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家……晚生是被一个美貌女子引到李家门口的……”
          于飞脸色一沉,道:“你说是那女子引你到了李家,那你可知道,那女子姓谁名谁,家住何处?”
          裴世成跪在地上,神情凄惶,如临末日,呻吟了一声,半晌才抽噎着道:“晚生……晚生不知……”
          他说到这里,堂上众人不约而同都变了脸色。
          门口众人更是轰然。
          裴世成朝四周看了一圈,深深吸了口气,才又带着哭音说了下去。
          裴世成的说法是:“事情……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晚生借住在善觉寺后院东厢房中,已有两月了……开始的一个多月,一直无事。半个月前……有一晚,晚生独自在房中喝酒,才有了两三分酒意,突然听得窗外像是有人走动。晚生先以为是听错了,也没在意。过了片刻,却又听到一声叹息,听声音竟像是个女子。晚生仗着酒意,也不觉得害怕,拿了一盏灯,就出门去院中查看……”


          5楼2014-07-17 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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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虽是初秋,天气却也很凉。
            裴世成一出房门,被夜风一吹,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举着灯在院子李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正准备走上石阶去,去那几间空屋看看,便又听见一声叹息。
            那一声叹息极轻。
            也极悱恻。
            分明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让人一听之下,心底顿生缠绵。
            裴世成站在榕树下,一听那声叹息,顿时不由自主呆住了,只是心头乱跳,过了许久,才道:“晚生姓裴,寄居于此,不知阁下何人?能否请现身出来,容在下一见?”
            一时间,竟像是草丛间种种虫鸣都停顿了,院中一片寂静,又过了许久,只听那女子的声音,又再幽幽长叹了一声,少顷,却慢声吟道:“月色驱秋下穹昊,梁间燕语辞巢早。 古苔凝紫贴瑶阶,露槿啼红堕 江草。 越客羁魂挂长道,西风欲揭南山倒。 粉娥恨骨不胜衣,映门楚碧蝉声老。”
            ——虽然未见其人,但只听那声音,其中一种幽艳动人之处,已至十分。
            裴世成等了片刻,却再没有声音传来,忙又道:“请姑娘出来一见!”
            他已听出那女子的声音是自墙外传来,所以一边说,一边急急向墙边走了几步,高举灯盏照向墙头。
            墙边一阵轻响,便看一位丽人从墙上的缺口处缓缓露处脸来,竟是风韵嫣然,容光艳艳,叫人惊艳。
            裴世成乍见丽人,已是魂驰神荡,呆若木鸡,竟连呼吸都忘了。半晌,才深深吸了口气,颤声道:“在下偶然寄居于此,竟有幸得见佳人,实在幸甚!幸甚!”
            那丽人立在墙外,眼波流转,咬唇浅笑。
            裴世成竭力稳定心神,又道:“晚生……小生临川裴世成,未知姑娘芳名?”
            又问:“不知姑娘台甫何处?何事来此?”
            问了三四个未体,那丽人都不答话,只是斜斜飞了他一眼,眼色中大有嗔怪之意。
            裴世成怕唐突了佳人,便不敢再问,顿了顿,忙又道:“此处荒僻,现下又已夜深,姑娘弱质芊芊,在这附近行走怕世不甚安全。姑娘可有伴当同行?姑娘要是不嫌弃,小生愿送姑娘回家……”
            话音未落,丽人粲赤一笑,墙头上一道白影轻轻闪过,人已不见了。
            裴世成一怔之后,立刻奔到墙边,从那缺口向外张望,但夜色深重,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怔松片刻之后,回到房中,杯酒尚温,想起方才的经历,竟是恍然一梦,不辩真幻,不免又独酌许久,怅然若失。
            那一晚之后,足有半个月,那墙头丽人再也没有来过。裴世成对那丽人却是一见之后,再难忘怀,也无心读书,在善觉寺附近暗中寻访,却不得要领,竟不知究竟是哪一户人家的女子。
            裴世成思慕佳人,便常常深宵在院中漫步,只求那女子能再来相会。
            真正是“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裴世成说到这里,一瞬间,神情有些恍惚,顿了顿,才略定了定神,接着道:“直到昨天晚上,晚生和苏公子一起喝酒,戌末时分,苏公子回了自己房中。晚生因为喝多了几杯,睡不着,酒索性出了房门在院中散步……
            ”我在院子里信步而行,过了不久,便看到苏公子房里的灯夜熄了。我看到庭前的榕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老家门前也有这样一棵大榕树,只觉自己孤身在外,形只影单,家乡万里,不由得有些感叹。我才叹了口气,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我先是一惊,随即便知道,是上此那位佳人来了,不由大是高兴。果然,跟着我便看那位佳人又从墙头上那个缺口露出头来,对着我一笑。“


            6楼2014-07-17 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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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世成道:”她……她笑起来真好看……唉,我见了她,实在高兴极了,也不知怎么的,张口便道:‘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唉,我……也真是太孟浪了些。还好她听了也没生气,就在墙头对我招了招手,要我出去。我从院墙缺口的地方翻到了墙外,一眼就看到她站在前面不远处,也不说话,只是不断向我招手。我想,是了,她是叫我跟上去。便跟着她走了。
              ”唉,实在是猪游蒙了心!我……晚生一见那女子,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的,除了跟着她往前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就一直跟着她走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晚生当时,不知为何,只觉得迷迷糊糊的,心里只道,门里想必是那女子的家了……”
              裴世成说到此处,有些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晚生有一块家传玉佩——当时,晚生一想到这里,就把那玉佩拿了出来……想当做、当作是定……定情……她接了玉佩,一笑就进去了。晚生在外面不知等了多久,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见大门没闩,便自作主张进去了。没想到……一进去久看见……看见……”
              他说完了,众人都有些将信将疑,只觉得匪夷所思。
              大堂上便是一阵默然。
              片刻,于飞才道:“你可记得那女子什么模样?”
              裴世成一迭声地道:“自然记得!自然记得!”以便细想,一边道:“她、她真是美极了……她总穿着一身白衣白裙,衣领竖得高高的,裙角上绣着一幅牡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牡丹竟是用黑线绣的……”
              他才说到这里,堂上众人,除了苏妄言,已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那更夫更是止不住的发着抖。
              裴世成一怔,下面的话便都咽了回去。
              苏妄言心下大奇,便听于飞深吸了口气,呻吟也似地挤出一句:“接着说……”
              裴世成这才又战战兢兢地道:“那女子圆眼、秀眉、脸蛋尖尖地,额头中间有一点红印,手上戴着约莫五六个很细的金镯子……对了——她伸手来接玉佩的时候,我还看见她右手手背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
              唐多儿颤声打断道:“那胎记的形状,是不是……是不是像一滴水一样?”
              裴世成喜道:“没错!没错!就像是一滴水!唐捕头,你认识她?”
              唐多儿也不答话,脸色瞬时如死灰一般,呼吸也急促起来。
              堂上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得众人呼吸之声。
              就连挤在门口的人群都诡异得没有一点声音。
              良久,才听人群中有人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是李家三娘。”


              7楼2014-07-17 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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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妄言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微笑,良久,道:“我有一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通。”
                裴世成抬眼看过来:“哦?”
                苏妄言微微一笑,道:“我不明白,李三娘的冤魂引裴兄去李家,是为了什么?”
                裴世成一怔,轻轻“啊”了一声,道:“这个……我也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或许是三娘的芳魂,找了在下来作见证,要借在下的口把她的冤屈和报酬的经过告诉众人知道?”
                苏妄言浅酌了一口酒,依旧微笑道:“冤屈或许真有,报仇却未必。”
                裴世成眨了眨眼,茫然道:“什么意思?”
                苏妄言叹了口气:“在下的意思是——裴兄做得一场好戏。”
                裴世成默然片刻,淡淡道:“且恕在下鲁钝,不知苏公子此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妄言冷笑道:“世上有害人的人,却没有杀人的鬼。勒死李家一家九口的人,不是什么李三娘,正是阁下。”
                裴世成听了苏妄言这句话,也叹了口气,温吞吞地道:“苏公子你我无怨无仇,为何含血喷人?”
                苏妄言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从袖中拿出一件物事,轻轻搁在桌上。
                裴世成见了那物事,竟霍然立起,呼吸急促,目中精光大盛,一瞬间,看来竟十分精明干练,半点不像平时的裴世成。
                裴世成定定看着那东西,好半晌,终于仰天大笑起来,笑完了,神情自若,道:“好!好!我自认此计天衣无缝,却不知世什么地方,叫公子看出了破绽?”
                苏妄言微笑道:“裴兄此计的确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差点连我都上了当。”
                苏妄言喝了口酒,慢慢道:“李家一案最奇怪的地方,便是李三娘墓中不见尸首,只留下一块玉佩——妙定三师徒、捕头唐多儿,还有我,都认得那是裴兄的随身玉培。今日午后,镇上怕有一大半人都目睹了开棺过程。开棺之前,李三娘的墓绝对没有近期被人挖掘过的痕迹,且不论李三娘的尸首怎么会消失不见,那块玉佩,绝不可能是最近才放进棺中的——这一点,全镇的人都可以帮裴兄作证。可是昨夜我喝裴兄喝酒的时候,分明还见到这块玉佩,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想来想去,怎么都想不通,似乎除了相信裴兄的说法,便再没有别的解释了。”
                裴世成拿起桌上那块玉佩,一边对着灯火看着,一边竟还悠悠然的喝了口酒:“既然如此,苏公子为何不信?”
                “我只是不信,至于为什么不信,稍后一定如实相告。”
                苏妄言一顿,突地笑了笑,道:“冤魂杀人,原是最荒诞不经,决难有人相信的,裴兄不但让所有人都信了,还让所有人都作了冤魂杀人的证人——这一点,我实在很佩服裴兄。尸首又是怎么凭空消失的?我虽然不相信什么‘冤魂索命’,但我却知道,若是不能解开这两个迷团,李家九条人命便只好枉死了。
                “发棺之后,于大人让唐捕头拿了棺中那块玉佩来给我识别,当时,我直觉觉得有些不对,但却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因为棺中那一块玉佩实在和我昨夜所见的那块一模一样。“
                “那本来就是同一块玉佩。“
                “不然。”
                苏妄言狡黠的一笑,有些得意。
                “那玉佩,不是一块,而是一对。”
                裴世成哭笑叹道:“公子果然敏捷,却不知公子是怎么想到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疏。裴兄此计虽好,却终究疏忽了一处细节——那两块玉虽是一模一样,却有唯一的一点不同——我再看到棺中那块玉佩时,终于发现结在玉佩上的穗子,颜色很是鲜艳,而昨夜我看到的那块,穗子的颜色似乎却要旧些。
                “我于是便想到,玉佩不是一块,而是一对。之所以穗子的颜色不同,想必是因为一块长期埋在地下,而另一块却时常带在身边,以致颜色有了新旧之差。”
                裴世成没有答话,脸上却微微露出些叹服之色。
                “于是我便也明白了,玉佩被埋进了棺里,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李三娘的尸体,于是那时候便已不见了的。事隔多年,当年就算留下了许多痕迹,如今也早就找不到了。”


                9楼2014-07-17 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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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此处,声调一高,恨声道:“那李三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看她妖妖娆娆,长了一张美女面皮,她的心却比蛇蝎还毒,害了多少人性命!老东家、少东家、少夫人都是死在她手上!连我哥也是被她……”
                  说了一半,连倒了三杯酒,一起喝干了,狠狠闭了眼,才接着道:“我和哥哥自幼父母双亡,全靠老东家仗义,收留了我们,我们兄弟才能活下来。七年前,少东家接了一笔大买卖,我大哥长我八岁,他为人老实,又勤快,在商号里颇受少东家器重,不到二十五岁就担了要职,那一趟,少东家就派了大哥出来办货。他出发之时,我也去送行,亲耳听少东家对他说‘这一趟事关重大,上上下下许多性命,都拖在你身上了。’大哥亲口应了——他为人正直,是个有担当的汉子,答应了的事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能办到。所以到了他走后的三个月,逾期不归,大家就知道,必是路上出了事。
                  “老东家、少东家都急得不行,派人出来四处查访,我那年才十六,也自告奋勇出来寻他。
                  “一直找到这附近,终于得到消息,直到大哥在这镇上出现过,我日夜兼程赶了来,没想到却还是来迟了……我到的时候,大哥、大哥他……已被李三娘那毒妇害了!货也没了踪影,我伤心不已,带了大哥的骨灰,又急急赶回去给东家报信。东家知道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有说话,完了,就给了我这一对玉佩,对我说了一番话,叫我离开。
                  “我听了东家的吩咐,不敢不从,孤身一人走出来……后来我才知道,我、我走后不到一个时辰,老东家、少东家、少夫人还有许多人就都死了!他们、还有我大哥……他们全都死得不明不白,这七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要为他们报仇!可报仇之前,我还有事要做,我记着东家的吩咐,带着玉佩到处打听着一个人的下落,大半年后,才又回了这镇上,我本想在这里打听出事的经过,没想到才到了没几天,李家那三娘就吊了颈!我又喜又恨,躲在墓地,亲眼看她入了土,却还是不解恨!
                  “等到夜深,人都散了,我便悄悄摸到坟上,掘了她的棺,把她的尸体偷了出来。”
                  苏妄言恍然道:“所以你知道了她死时的装扮——你……你偷了李三娘的尸体,做什么?”
                  裴世成深吸了口气,咬着牙,一字字道:“挫骨扬灰!”
                  苏妄言一惊,心上不由得一寒。
                  裴世成已接着冷哼了一声,道:“世上再没人知道,李三娘自下葬那天就被我挖了出来!……我方才说过,东家要我去找一个人的下落,那一对玉佩,是很重要的,可以用来与他相认。东家说,找到了他,就把其中一只玉佩给他,然后再带着剩下的一只去找另一个人。玉佩贵重,我四处流浪,怕路上有闪失,就灵机一动,把其中暂时用不到的一块放进了李三娘的棺木,又照样埋了回去。这自然最安全不过了。我当时可没想到,会发生眼下的事情。
                  “我在外又飘泊了六年,直到两个月前才又路过这镇子。想起旧事,大是感慨,便觉得在此小住一阵。”
                  裴世成说到此处,脸上泛起一抹激动之色,颤声道:“真是天意!我住在这间房里的第三天,就在床板下发现了一摞小册子,是以前住在这房间的住客留下的笔记。其中有一篇,竟是我大哥当年写下的!”
                  苏妄言听到此处也不由得失声道:“真有如此巧事?!”
                  裴世成连连点头:“我看了大哥的记述,对当年的事,才终于明白了七八分,我看完那册子,已决定要找李家报仇!可是具体怎么行动,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一边住在这里,一边思考报仇的方法。
                  “也是天意!我无意中看到了在我之前住在此地的两个书生的记述。前一个是江南柳生,在记述中提到自己在这院里,偶遇墙头美人的故事。第二位书生姓王,自称是岭南人氏,精通口技,他看了柳生的记述,觉得有趣,便时常用口技模仿男女说话谈笑自娱。有好几次被人撞见,因此渐渐便流传说,这院子东墙有女怪出没。
                  “我看了这记载,发现当年在李三娘墓中做的手脚正好用上,于是便有了主意。之后的事情,公子便都料到了。”
                  裴世成一口气说完了。
                  两人竟都一时无语,只默默对坐。
                  许久,裴世成才轻唤道:“苏公子……”
                  “嗯?”
                  “你方才说过,你能看破我的诡计,是因为你‘不信’。”
                  苏妄言略停了停,诚恳道:“其实我‘不信’的原因,很简单。一开始,我其实已信了大半,可就在那时候妙定和唐多儿却告诉了我,从前住在这后院的王生也有类似的经历。于是我立刻便猜到,这一切极可能都是假的。”
                  裴世成忽然反问:“那又是为什么?”
                  “只因为,我认识王生。我不但早就认识他,也早就知道他会口技。我千里迢迢来到善觉寺,原本就是为了来找他的。”
                  苏妄言说着,淡淡笑开来。
                  裴世成恍然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窗外,月色正皎然。
                  雪白月光映着墙头,映着石阶,也映着千里外故乡的井床。
                  就像那许许多多凡尘俗事,许许多多爱恨情仇,这一夜,也都在月光下,呈分明脉络。


                  11楼2014-07-17 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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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12楼2014-07-17 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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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先发东邻,明天发君子如玉·惊蛰


                      13楼2014-07-17 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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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子如玉·惊蛰》


                        15楼2014-07-18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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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来下了一场雨。
                          清早,李丁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忆起夜里那场震天响的炸雷,才猛地记起,这天又已是惊蛰了——那一场大雷,这会儿想起来还叫人心底直发颤。哪怕隔着窗、闭着眼,那青色的电光依旧耀得人眼晕。
                          李丁丑灌了半壶隔夜茶,收拾齐整了,看眼日头,打着哈欠出了门。
                          大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
                          迎面来了周家阿婆和儿子儿媳。周阿婆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训着人。错身时,惊蛰的风吹过来只字片语——
                          “……白底子红花的那件。”
                          “娘,您看错了。”
                          “放屁!我看得真真的!”
                          “真是您看错了。”
                          “错?就你们俩的眼神,加一块也赶不上老娘!”
                          吴家寡妇和老母亲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见了李丁丑,脸一板,朝屋里扭了半个身子,手上活计一点儿不慢。
                          刘二郎挽了袖子在井台边打水。
                          转个弯,就到了镇上唯一的书塾,里面传出学童的打闹哄笑,秦夫子坐在上方,撑着头,睡得春眠不觉晓。书塾隔壁,是秦家新砌的小院儿,七八间屋子,一色都是青瓦白墙小飞檐,夹在一排半旧屋舍当中,打眼的很。
                          再往前不到百步,就是孙家。
                          李丁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那高高的宅院,比起去年重阳又更加破败了。孙家曾是方圆百里响当当的大户人家,据说祖上还曾出过一任知县,在这芝麻绿豆大小的细鱼镇,便算得是叫人望而生畏的书香大族了。不过常言说“富不过三代”,如今孙家也早已没落,这座祖宅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孙家小姐,守着几亩薄田的田租度日。
                          褪了色掉了漆的朱红大门敞开着,院子里疯长的茅草足有半人高,往日的姹紫嫣红都湮没在茅草丛里,雕花木窗掉了几扇,门梁上结着蛛丝。看不到人影,只有女人幽呜的低泣同往日一样,自那南窗底下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李丁丑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一路到了镇口。
                          远远的,孩童们正绕着镇口的大槐树你追我赶,抽旱烟的老人、绣花的妇人、还有些像李丁丑这样的闲人都齐聚在树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着。
                          更远处,两个人骑着驴,一前一后走在通向细鱼镇的官道上。
                          细鱼镇小,不过一条主街,两三百户人家,离最近的汴州城都有三十多里,一向少有外客。
                          李丁丑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走在前面的,是个陌生少年,十六七岁,生得丰神如玉,神情间淡淡的,有种少年人特有的倨傲。头戴金冠,腰佩玉牌,白袍胡靴,衣饰华贵。只是那白袍也好,胡靴也好,式样都陈旧得古怪,依稀竟是前朝的款式了。
                          后面,是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身穿绿袍,头戴方巾,驴背上搭着书篓,一副书生打扮,那面孔样貌,依稀竟是旧识。
                          李丁丑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的冷汗一时间都争先恐后冒将出来。
                          那两人骑着驴,渐行渐进。
                          大槐树下炸了锅似地鼓噪起来。
                          “是苏子平!苏子平回来了!不要脸的苏子平回来了!”几个眼尖的孩子大声嚷嚷着,撒开脚丫朝着镇上跑去。老人也好,妇人也好,都纷纷站起身,跂足望向官道上那两人,或惊讶、或激愤、或咒骂、或好奇、或鄙夷,哗然声一片。
                          骑着驴的两个人就在那哗然声中走过大槐树,泰然地往镇上去了。
                          “活见鬼了……”
                          李丁丑手脚都发着抖,呆立了好半天,才喃喃地骂了声娘,猛一转身,跟众人一道朝镇上跑去。
                          苏子平和那白衣少年停在孙家门口。
                          孩子们清脆的叫喊声回荡在细鱼镇上空,闻讯赶来的镇民挤满了狭窄的街道。早有几个妇人一面高唤着孙家小姐的闺名,一面急不可耐地抢进了孙家朱漆剥落的大门。
                          李丁丑战战兢兢站在边上,四下里扫了一圈,周家阿婆、刘二、吴寡妇、秦夫子……一个不少,全都挤在人群中。
                          他还恍惚地记得,两年前苏子平第一次出现在细鱼镇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
                          可巧也是惊蛰。
                          清早时分,天沥沥地下着雨。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昏倒在孙家门外的书生,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起,冲那落魄的书生指指点点,跟着,孙家小姐撑着伞走出来,招呼众人把书生抬进了孙家。


                          16楼2014-07-18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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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蛰的细雨连绵又多情,滑得如缎子一般,轻轻的,从孙蕙湘的白画伞上滚落,滴在鹅黄的裙角,又顺着鹅黄的长裙滑下,打在浅碧的鞋面上……
                            书生自称苏子平,是个落第举子,回乡的途中丢失了盘缠,被狠心的客店掌柜赶了出来,不得已流落街头,又得了风寒,昏昏茫茫中,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细鱼镇。
                            孙蕙湘素来心好,怜他无处可去,便留他住了下来,出钱为他延医治病。
                            镇上人都说:苏书生文质彬彬,孙小姐面若桃花,郎才女貌,正是一双佳偶。再说,苏书生哪里不昏,偏偏就昏在孙家门口,叫孙家小姐救了。落难书生,多情小姐——倒跟戏文里唱的一样,可不是一段天造地设的姻缘么?
                            果然,苏子平病好后,就请镇上长者做媒,娶了孙蕙湘,从此住了下来。
                            两夫妻成亲一年多,没吵过一句嘴,没红过一次脸,着实叫细鱼镇的人们羡慕不已。
                            然而,去年秋天,孙蕙湘得了一场急病,夫妻俩本就不宽裕的日子更是捉襟见肘。孙蕙湘不得已,只得将孙家最后的家底一百两银子拿了出来应急。没想到,几天后,苏子平却突然从细鱼镇消失了,连同那一百两银子也没了踪影。孙蕙湘发疯似的到处找他,哭得昏了过去。
                            李丁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在重阳的第二天。
                            李丁丑站在人群最外层,浑浑噩噩地看着苏子平和那少年跳下驴背,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发热。正汗出如浆的当儿,周遭忽地静了下来,只听一阵细碎而杂乱脚步声,一个素衣少妇被几个女人半拉半扯着,从门内走了出来。
                            苏子平脸上的平淡神情仿佛瞬间鲜活了起来。
                            “蕙湘!”他唤了一声,定定望着妻子,胸口起伏着,像是压抑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又温柔地笑了笑:“蕙湘,是我!子平回来了!”
                            孙蕙湘怔忪许久,恍惚似的笑了笑,往前迎了两步,跟着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西厢房里,黑鸦鸦地挤了一屋子人,李丁丑、周家阿婆、刘二、吴寡妇、秦夫子……个个都在。
                            孙蕙湘缓缓睁开眼,脸上满是病容,苍白得可人怜,发髻也散开了,长长的披在肩头。有那么一会儿,她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迟缓地眨了眨眼,然后恍恍惑惑地坐了起来。
                            苏子平忙赶上前去,扶她靠在床头,温柔地笑了笑:“蕙湘,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孙蕙湘没有说话,定定望着他,像要在他脸上剜出个洞来,那目光有些悠远,仿佛还在梦里,跟着,便得了热病似的发起抖来。
                            “苏郎……苏郎……”孙蕙湘呢喃着,缓缓伸出手,握紧了苏子平的手。一边笑,一边流下泪来,满脸都是热切之色:“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回来就好!没关系,我不怪你,我们好好过!”
                            苏子平笑着回握,温言道:“蕙湘,你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孙蕙湘猛然惊觉,肩头一颤,用力扔开他手,往床里侧缩了缩,惨白着脸道:“是你……是你回来了……你回来干什么?”
                            语气却是半惊半惧。
                            苏子平的唇边挑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我回来,自然是找你。”
                            孙蕙湘神色有些怪异,避开了他目光,颤声道:“找我……你还找我作甚么?”
                            苏子平还未说话,一旁早有人按捺不住,扯着嗓子高声骂道:“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着紧的把银子还来!苏子平,你这不要脸的负心汉、白眼狼、陈世美!你也不怕现世报!孙小姐,快些赶他出去作罢!你救他的命,他反倒想要你的命!当真是升米养恩、斗米养仇,活生生养了一只白眼狼!”
                            说话的人是周家阿婆的儿媳妇,得理不饶人的尖刻语气就同周家阿婆一模一样。她话音才落,屋子里立刻轰然的响起一片义愤填膺的附和。
                            “对!赶他走!”
                            “要走也得先把银子还了再走!”
                            “索性打死这畜生吧!忘恩负义的东西!”
                            混成洪流的叫骂声愤怒又狂暴,如同昨夜从九天之上劈下的炸雷,李丁丑听在耳里,只觉一阵阵心惊肉跳。
                            苏子平慌乱起身,神情有些茫然、有些困惑、又有些遮掩不住的吃惊,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17楼2014-07-18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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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良心的东西,自己干的好事儿,还有脸问呢?”周家大儿媳朝地上呸了一口,得意洋洋地抢着道:“去年重阳,孙小姐还生着病呢,你倒好!卷了家里的银子跑了!害得孙小姐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才救回来!可不是差点儿要了孙小姐的命么?你这负心汉,谁希罕?跑了也就罢了,那一百两银子可是孙老爷留给孙小姐的救命钱啊,你也下得去手!”
                              苏子平却像是更加茫然了,他转头看了眼孙蕙湘,语气竟大是委屈:“蕙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蕙湘死死咬着嘴唇,半晌没有答话,只是不住流泪。
                              苏子平有些发急:“蕙湘,这……这这定是有什么误会!你是我夫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
                              孙蕙湘肩头一颤,侧了头,低声道:“那,这半年,你是去了什么地方?”
                              苏子平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说了你也一定不信,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正要再骂,就听一旁有人笑着道:“苏兄,还是我来说吧。”循声望去,却是与苏子平同行的那位少年。
                              “那就有劳君兄了。”苏子平松了口气,微笑道:“蕙湘,这位是我在外面新结交的好友君公子,这些日子,我便寄住在他家。”
                              “嫂夫人。”少年几步走到床边,微微一笑,向孙蕙湘行了一礼。近看,更觉这少年身材风流,通身气派。只是衣着古朴,口音也略有些古怪,尤其那件花样繁复的宽大白袍,无端就叫人想起祠堂里祖宗画像上的那些古人来。
                              一时间,屋中只闻得窃窃私语之声。
                              “嫂夫人,我是几个月前在城里遇到苏兄的。我遇到苏兄时,他坐在桥上,丢了魂似的,动也不动。那时候天就要亮了,人们都急匆匆往回赶,集市也散了。我从桥上经过,看到苏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真为他着急……”
                              孙蕙湘颤声倒:“你遇到苏郎……那是什么日子?”
                              “日子?当是九月吧?这可记不清了——嫂夫人有所不知,在我们那地方,从来没人费心去记这个。”
                              少年又笑了笑,修长凤目微微地一眯,形容便越发的勾人了。
                              “我上前与苏兄搭话,才知道原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既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城里的。我看天就快亮了,没办法,只好先把他带了回去,让他在我家的铺子里做事。直到半个月前,他才想起了自己的来历。嫂夫人,苏兄一心记挂着您,一记起往事,就立刻启程来接您呢!”
                              “接我?”孙蕙湘屏息颤声问:“去哪儿?”
                              “当然是回城里去。” 苏子平握住她手。
                              “……城里?是汴州城么?”
                              少年没有回答,却道:“嫂夫人放心,我们那里跟你们这里可不一样,好玩的很呢。到夜里集市开了,人都涌出来,热闹极了。天亮时,大家各自回家,互不打扰。也不许作奸犯科坑蒙拐骗,人人安守本分,是一处极乐之地,去了的人再没有一个出来的。”
                              姓君的少年盯着她眼睛,露出点说不清倒不明的笑意。
                              但屋子里的人却都静了下来,不知是谁喃喃着问:“乖乖的,夜里出门,天亮往回赶,去了就出不来,这是什么鬼地方……”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回答:“枉死城、奈何桥吧。”那声音低沉的厉害,好一会儿,李丁丑才听出那是刘二郎的声音,二月的春寒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打了个哆嗦,裹紧了身上的夹衣。
                              孙蕙湘像也感受到了那寒意,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神色也渐渐恍惚起来,顿了顿,才昏昏沉沉地呢喃:“可在哪儿不是一样的活呢?细鱼镇不好么?苏郎,你为何一定要走呢?”
                              一旁有人闷闷地问:“苏大哥,重阳那天晚上你为啥要走?”
                              李丁丑看了看,说话的是刘二郎。
                              苏子平苦笑了笑,无奈道:“我虽然记起了自己是什么人,但过往的事情却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模模糊糊的记得,我和蕙湘在院子里饮酒——接下来的事,就死活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已坐在那桥上了。”
                              姓君的少年看向孙蕙湘:“嫂夫人,你还记不记得,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蕙湘神色连变,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下定了决心似的,缓缓开口。
                              “君公子,你看见我家的院子了吗?别看它现在荒得厉害,可就在去年重阳,这院子里还有好多的花呢。先父在时,孙家已破败了,可他老人家爱花,尤其偏好菊花,在院子里种了许多名种菊花。”
                              孙蕙湘神态惨然,声音轻轻的,写着凄恻。


                              18楼2014-07-18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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