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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拱桥，桥边红药。
顺着桥走下去，很容易就能看见一间小酒馆。
这种酒馆在江南很常见，通常都只有三四张桌子、一个酒保，而且不提供热菜，五香豆、豆腐干之类的小菜被分成一小碟一小碟摆在柜台上。
夜风吹起酒幌，这家酒馆就是典型的江南酒馆。
酒馆的生意仿佛不大好，
四张桌子，三个客人。
酒馆虽然很普通，但这三个客人却不由得别人不感到奇怪，更何况他们都坐在一张桌子旁。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也很标致的小姑娘，加上一个细细白白文文弱弱的书生，竟和一个高大魁梧、身着铠甲后背双刀的大汉坐在一处，实在是让人费解的很。
桌上放着四样菜，一碟花生米、一碟盐水煮毛豆、一碟卤汁豆腐干，还有一碟特地从隔着两条街的肉铺里买来的切得薄薄的酱牛肉。
两壶酒，是酒馆里最好的竹叶青。
菜是那个书生点的，他和人说话的时候总好像带着一点微笑，可是一忽儿，笑容就不见了，显得有些自负又有些不可捉摸。
酒保低头擦着他的酒盏，白布毛巾搭在左肩上。
夕阳已渐渐下沉，他知道酒馆就快要热闹起来了。
他们在等什么？
夜已至，今夜无月。
酒馆门口响过“刷、刷、刷”的扫地声。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又传来一声轻微的轿子落地声。
门口的帘子旋即被掀起。
一双纤纤玉手掀起帘子，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扑面而来，
一支凤凰衔珠的步摇微微摇摆着探进酒馆。
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位美人左右顾盼，选了一张离门口最近的桌子坐下来，两手交叠着放在膝上。
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散发着成熟与妩媚的魅力。
酒保、大汉和姑娘的三双眼睛像是粘在了她的身上。
她知道自己的美，并且珍惜这种资本，所以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就叫丽姬。
那个大汉的嘴巴都已合不拢，却又立刻呲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
原来是那旁边的小姑娘偷偷踩了他一脚。
酒保这才看出来，那个“大汉”不过也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罢了。
他微微一笑，继续擦着他的酒盏。
笃、笃、笃
帘外又有响声，仿佛是一支竹竿敲在青石板上。
帘子又被掀起，这次掀起帘子的果然是一根竹竿。
一双眼睛蒙着白翳，一双鞋的前掌和后跟都磨破了，
有人专叫这种眼睛“孤月浪中翻”，叫这种鞋“空前绝后鞋”，
再加上一根竹竿挑着块破布，上书“马半仙”三个大字，
来的人看来是一个算命先生。
几双眼睛又在他身上晃来晃去。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
这两句很普通的话却有种平地惊雷的气势，被江湖上的人奉为无上的圣旨、催命的鬼符。
只因为这两句话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帮会
——青龙会。
这个帮会已经无需让人用语言来描绘。
就像老天爷发怒时，连不懂事的小孩子和昏聩的老人都会害怕得瑟瑟发抖。
有些恐惧根本不需要教，也永远不会忘。
青龙会就是老天爷。
现在这两句话用规规矩矩的魏碑体书写，
被镌刻在匾额上，挂在门楹两边。
明堂，暗室。
暗室中有两个更暗的人。
一个人较高，一个人矮一些。
那个矮人原来长得并不矮，甚至比另一个人还要高一点。
但在那个人面前，
他的威严、锐气、自信、武功都低得让他自己抬不起头来。
所以他不得不矮。
那个高个子正在玩赏一把剑。
剑一出鞘，剑光竟照亮了半个暗室，
剑光凝而澈，
像天一般青，像水一般清。
矮个子不禁出声赞道：
“好剑！”
高个子微微一笑：
“确实是把好剑，可惜……”
矮个子忙问道：
“可惜什么？”
高个子道：
“可惜这不是一把杀人的剑。”
矮个子疑惑道：
“连这样的好剑都不配作为杀人的剑吗？”
高个子一边擦剑，一边问道：
“我问你，这三十年来江湖上的第一快剑是谁？”
矮个子道：
“要论快，当然是飞剑客阿飞。”
高个子沉吟道：
“不错。”
过了一会儿，他方又问道：
“那么第一快刀又是谁？”
“傅红雪！”
高个子插剑回鞘：
“好，很好。我再问你，他们所使用的兵器可是什么名动江湖的神兵利器吗？”
阿飞的剑只是一根三尺多长的铁片，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锷，甚至连剑柄也没有，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傅红雪的刀又是一柄怎样的刀？
刀出鞘，
快如闪电，
快如闪电间，人头已落下。
他的刀只是一柄普通的长刀。
矮个子额头上的汗一滴滴滴落：
“不，不是。”
高个子脸上的笑如三月和煦的春风：
“我这儿最好的厨子是从淮扬来的张师傅。”
他拍拍那个矮个子的肩：
“你知道他烧得最好的一道菜是什么？”
矮个子仿佛又矮了一头：
“不知道。”
高个子道：
“哦，那我来告诉你。他烧得最好的是一道烧豆腐。”
矮个子沉默。
山珍海味只要处理得不太糟糕，总会成为一道佳肴。
但只有最高明的大师傅才能把一道平平无奇的豆腐烧成人间少有的美味。
也只有像豆腐一样平淡无味的食材才能使大厨的厨艺发挥到淋漓尽致。
高个子自顾自道：
“真正用来杀人的刀剑，往往是很普通的刀剑，就像绝顶的美食不必用珍稀的食材，摄人心魄的女人不必是倾国倾城的佳丽一样。”
他就像在和自己说话一般低语道：
“在高手手中，看起来越普通的东西越是杀人的利器。可惜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矮个子恭恭敬敬道：
“是。”
高个子又道：
“二十年前，名噪一时的云天之巅公子羽麾下有四大使者，你有没有听说过？”
矮个子忙道：
“流星、冷月、妙风、红花。四大使者中，又以妙风使明月心武功最高、心机最深，来去如风，名噪一时。”
高个子笑道：
“妙风轻灵敏捷，难以捉摸，可惜聪明太露、牵绊太多，终究不是杀人的利器。哪里能比得上我的熏风？”
他背着手，吟起一首旧诗。
矮个子从未见他如此得意过。
他在得意些什么？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暖风熏得游人醉。
傅阙是不是已醉了？
天还未完全亮，集市上已经熙熙攘攘地聚集了不少人。
傅阙感到自己就像个没头没脑乱撞的苍蝇。
在之前的半个时辰里，他一共拦下了三辆马车。
那三辆马车油漆的颜色虽然不同，但都有两匹健壮的马、舒适宽敞的车厢和一个驾车的年轻姑娘。
他从酒馆门外的车辙里只能判断出这么多。
结果呢？
结果就是他挨了两个姑娘的白眼，
第三个姑娘更是理直气壮地骂道：
“臭流氓！”
傅阙真是哭笑不得。
即便如此，他的脸上还是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微笑。
因为他天生嘴角就有一点向上翘，所以在他不笑的时候也仿佛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三个姑娘在愤怒之余，无一例外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个这么儒雅、这么整洁、这么英俊的书生，而自己居然这么无礼，脸都很快地红起来。
骂得最凶的那个小姑娘脸红得最快。
可惜没等她们看上第二眼，这个书生就如一阵清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阙的脸上虽然很平静，心里却恨不得连抽自己十七八个大耳瓜子。
他一掠出酒馆，就发现自己除了那个姑娘的名字以外，对杜苇简直一无所知。
他连她的衣服颜色都没有注意。
她实在太普通。
但她知道的事情实在太不普通。
所以傅阙不得不找，却只能凭运气去找。
而运气这种东西又是从来都做不得数的。
他的运气不错。
在傅阙找错了第三辆马车后，他就看到了杜苇。
杜苇的马车和她的人一样普通。
这辆马车正疾驶在郊外的官道上。
傅阙脚尖一点，人已稳稳地站在马车顶上，又一翻，伸手就一把掀开帘子。
他实在想见一见这位杜老爷，当面问一问当年的真相。
他的身法很简单，没有一点儿繁复华丽的变化。
只是快。
他这个人岂不也是这样。
马车随即停下。
他掀开帘子，第一反应居然是后退！
他退不了。
他一退，就碰到了后面驾车人杜苇的后背。
然后他就不能再动。
当一个人面对着七八条碧绿晶莹、蓄势待发的毒蛇时，
第一反应当然是退。
但是一个稍微有点经验的人就知道，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动。
只要全身上下哪怕移动半寸，
毒蛇的牙齿就会刺穿皮肤。
被毒蛇咬一口并不是很疼，
但被这种毒蛇咬中的人通常都只有一种情况。
那就是死！
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傅阙看不到背后，但他知道杜苇面对的东西和他一样。
他闻到了从背后传来的令人作呕的腥味。
他不动，
蛇不动，
她也不动。
突然，远方传来一声尖锐无比的哨声，
蛇哨响，
比军队的号令更有效。
十七八条毒得不能再毒的蛇同时发动。
剑光出。
剑光像一段柔韧得扯不断的白练，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一剑，
他只需要一剑。
杜苇甚至还来不及害怕。
前后十七八条毒蛇就在将发未发、后退蓄势的一刹那悉数毙命于他的剑光下。
太阳已完全升起，阳光炙热。
杜苇正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旁刷洗她的马匹、她的车架、她的车厢。
傅阙就坐在一旁看着。
他在坐着的时候还是像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别人几乎看不出他身上带着剑。
杜苇终于忍不住，道：
“你千辛万苦地找到我，难道就是为了看我刷洗马匹？”
傅阙脸上的神情依然很平静，他脸上的神情几乎从没有变过：
“不是。”
杜苇道：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傅阙道：
“你开的价钱太高。”
杜苇笑道：
“这是杜老爷子开的价钱、定的规矩，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傅阙道：
“我要是再看不出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杜苇笑得很平静：
“哦？”
傅阙冷冷道：
“你要是以为我还看不出来，你也是个傻子。”
杜苇问道：
“看出来什么？”
“杜老爷就是你，你就是杜老爷。”
小溪清澈见底，一条条小鱼像是在空气中游动。
杜苇的眼睛就像溪水一样清澈。
傅阙又道：
“那几条毒蛇分明是冲着你来的，车厢里根本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杜苇笑道：
“那又怎么样？”
傅阙不解道：
“我只是不懂……”
杜苇道：
“你是不是不懂，为什么精通易容、解毒，熟知江湖典故的人明明是我，却要无中生有，编出一个杜老爷来，自己假扮他的丫鬟？”
傅阙承认。
杜苇道：
“不光你不懂，我也不懂”
傅阙问道：
“你不懂？”
杜苇道：
“我不懂为什么江湖第一快刀傅红雪的儿子居然用剑！”
傅阙沉默。
他突然发现杜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他们这次出行绝对保密，又是第一次来到江南，这里理应没有一个人认得他们。
但是杜苇竟早已看出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正是他此行最大的忌讳。
他平生只见过一个能够毫不费力猜透人心的女子，
那就是他的母亲。
现在他遇到了第二个。
杜苇道：
“我既然不会去问你，你又何必来问我，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岂不是更好。”
傅阙只好不问。
他之所以使剑，就是为了别人看不出他的身份，否则傅红雪名动江湖的灭绝十字刀一施展开来，所带来的麻烦真是数也数不清。
他并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他更不是个爱惹麻烦的人。
杜苇也不是。
所以江湖上就有了神秘的杜老爷，而没有神秘的杜苇。
杜苇只是个丫鬟，
一个普通的丫鬟而已。
杜苇平静地看着他。
傅阙道：
“有些时候，人们即使失去了挚爱的亲人，失去了一切爱和感情，他们也还是能活下去。”
杜苇点头。
傅阙又道：
“因为人间除了爱以外，还有一件很美好的东西。”
他顿了顿，明月一般的眼睛看着杜苇，一字一字道：
“那就是希望。”
杜苇问道：
“你的希望是什么？”
傅阙上前一步，仔细地托起杜苇的手，像对待一件珍宝一样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将他从不离手的包袱摆放在她的掌心上：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希望。”
这不是情人间的蜜语。
情人间的蜜语会让人浑身发烫。
现在杜苇只觉得发冷。
杜苇和傅阙站在拱桥上。
脚下是温柔的湖水，身边是嘈杂的市集。
但杜苇现在的感觉就像是站在黄山之巅那巴掌见方的岩石之上，
只需要微微一阵清风就可以把她抛下深不可测的绝谷。
绝谷下并没有秘籍、灵药和宝藏。
绝谷下只可能有死亡。
傅阙眼中的明月已落下。
从傅阙把包袱交给杜苇的那一刻开始，
他的眼睛就变成了绝谷，
他整个人就变成了死亡。
不是人死，便是他亡！
他的亲人远在天涯，他的朋友身陷危难。
他不能亡，所以他要依靠着他的希望。
他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那个小小的包袱之上，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杜苇。
而杜苇和他相识不过仅仅一天。
杜苇仍看着傅阙，傅阙仍看着杜苇。
若是旁人看到他们两个，一定会说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只是因为偶然的分别到今天才重新相聚。
傅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如此信任她。
在她的身边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舒适与安心，就像在家的感觉。
他就是认为自己应该信任。
杜苇接过包袱，傅阙凑近来向她简短而又隐秘地交代了几句。
她的嘴唇掀动了几下，
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总说不出口。
市集临近中午更加喧闹。
拱桥上也开始有小贩和游客来来回回。
傅阙还留在桥上。
杜苇轻叹道：
“你怎么还不走？”
他走了。
前路茫茫。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送君南浦，伤之如何！
为什么明明是春天却有晚秋的苍凉？
为什么明明是红颜却有白头的悲哀？
为什么人总要离别？
为什么离别的人总无法重聚？
唯别而已矣，
黯然销魂！
熏风吹着杜苇年轻的面庞，
她实在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她站在一间屋子里。
屋宇宽敞。
明堂，暗室。
她站在明堂里，屋里的高个子站在暗室中。
高个子正在看着一把剑。
剑光澄澈碧青。
他仿佛也为这把剑而感到满意，口中喃喃道：
“好剑，真是一把好剑！”
杜苇淡淡接道：
“可惜不是杀人的利器。”
高个子眼带笑意道：
“哦？”
“这把剑锋芒太露，杀气太重，未出鞘就先使别人有了防备。再加上树大招风，难免惹是生非，还未杀别人之前，恐怕就已被别人所杀。”
高个子哈哈大笑道：
“果然不错！在这世上也就只有熏风你才能懂我的心思！”
杜苇冷笑两声：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直呼我的名讳！”
高个子猛然一怔。
杜苇冷眼道：
“更何况这把剑本是龙头老大赠予青龙十二煞的红旗老幺的宝物，怎么到的你的手里，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
高个子竟一下子好像矮了半头，映衬着“天青如水，飞龙在天”这两句话，显得更加畏畏缩缩，在暗室中眉眼都仿佛挤在一起，恍惚变成当时那个矮个子。
他俨然就是当日那个矮个子！
杜苇淡淡道：
“荣鑫啊荣鑫，红旗老幺肯赠你这把剑，就是要让你明白，一个人锋芒太露、杀气太重，是做不成大事的。你的武功机智我们都看在眼里，在三百多个分舵中可算是数一数二，如今只让你屈居一堂堂主之位，就是要磨磨你的锐气。”
荣鑫恨恨道：
“是吗？”
杜苇眼睛一瞥，荣鑫连忙低下头去：
“谨遵教诲。”
杜苇又缓缓道：
“我还要你明白，我熏风不仅能懂你的心思，也能懂天下人的心思。”
荣鑫道：
“是。”
杜苇道：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想控制任何人，但你要明白，任何人也别想来控制我。”
荣鑫不语。
杜苇浅笑道：
“你是不是认为只要是女人，天生的宿命就是伺候男人，就一定是男人的奴隶？”
荣鑫低头，沉默。
杜苇道：
“我明白你在想些什么，就连现在你巴结我，也没有像巴结老幺那么殷勤，是不是？”
荣鑫嘴唇蠕动道：
“属下不敢。”
杜苇冷笑道：
“是吗，你可要知道，我在青龙会里的地位决不比老幺低上多少。”
荣鑫的头低得更低。
杜苇笑得也更冷：
“就凭你一个小小堂主，也敢对我言语不敬，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
荣鑫虽然不说话，头上的青筋却一根根暴起。
杜苇挑眉道：
“也难怪你看不起我，我的武功根本就远不如你，你要是想杀我简直易如反掌。可惜啊可惜，到现在你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堂主，连你的七个小妾和十二个姘9 头都快养不起了，也就只能瞒着青龙会，乔装改扮一下，为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杀杀人，抢抢钱了。”
荣鑫突然暴起，手中剑直刺杜苇的面门。
他用的正是最普通的一招，却也是杀人的一招。
男人的愤怒有时比火山还要可怕。
剑尖一点青芒飞也似地击来。
杜苇也不甚动，只是脚尖一钩，身体就平平地落下，像一张纸一样轻轻地倒下去，将那一招化开。
荣鑫手臂下劈，剑尖划一个弧线，剑招若有若无，似断似续，正是他当年闯荡江湖的成名一招“断桥残雪”，剑势连绵不绝，竟将杜苇身后退路封得水泄不通。
杜苇身体平平落下，势已落尽，虽然躲过了迎面一剑，却也将胸腹要害都暴露在剑尖之下，现在就像是那待宰羔羊置于刀俎，任人宰割。
荣鑫眼看即将得手，心中却在也暗自盘算，故而出手略微慢了一刻。
熏风毕竟是青龙会有头有脸的人物，杀了她，自己能有些什么好处？
他这种人，本来就是要时时刻刻盘算着虚荣和金钱的，就连生死一线间也不例外。
事实上，若不是为了虚荣和金钱，他根本就不会去拼命。
即在那一刻之间，杜苇脚尖一点，身体仍像一张纸一样平平飞出，双手一沉，身子腾空飞起，竟成头下脚上之势，脚尖一勾，“倒挂金钟”，便贴在屋梁之上。
她的轻功即使比起“七步诗”来也毫不逊色。
杜苇贴在屋梁之上，却不再进一步闪避，反而从怀中赶忙掏出一个小瓶子，忙忙地倒出丸药一口吞尽。
荣鑫还未来得及对她的轻功感到惊奇，先感到疑惑。
临阵对敌，她在玩什么把戏？
荣鑫一转念，不由分说横剑在胸，剑光流转，似洒开一道青网，严丝合缝，简直连水都泼不进，以防杜苇吐出什么迷烟毒药。
青网刚刚布好，荣鑫的喉咙便似被人一把掐住，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双眼突出，嘴唇青紫，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
那把剑“沧浪”一声掉在地上，
剑声清越。
剑落地之时，剑上也掉落下一些极细的粉末来。
识货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人若是吸入这些细小的粉末，一盏茶之内必死无疑。
剑若不出鞘，必当无碍。
剑若出鞘却不舞动，也无大碍。
剑若出鞘，若要挥舞杀人，粉末一吸入体内，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杜苇刚才吞的丸药就是那毒药的唯一一种解药。
荣鑫双膝“扑通”跪在地上。
他的两手拼命掐着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把自己活活掐死。
他的喉咙“咯咯”发响，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
“剑，剑上……有毒……求你，解药！解药！”
杜苇轻飘飘地落下，淡淡道：
“我早就跟你说过，想必老幺也跟你说过，这把剑并不是杀人的利器，你为什么偏偏要用它来杀人呢？”
荣鑫的眼睛几乎要睁出眼眶，眼中充满恐惧之色。
杜苇冷笑道：
“老幺早知道你有不臣之心，在外面私自杀人劫货，你武功既高，野心也大，也肯忍辱求全、卑躬屈膝，本来是个可用之人，可惜可惜，你贪欲太盛，又太看不起女人，终究不是杀人的利器，只能被人所杀。此剑青光耀眼，人间难求，难道你也不想想，红旗老幺怎么会无端将它送给你这个小小的八月十五堂主呢？”
荣鑫的挣扎渐渐小了。
杜苇静静道：
“你若再攻上三招，死的恐怕就是我了。你要是有下辈子，想要不被别人杀死，那么我就告诉你一个最有效的方法。”
荣鑫慢慢平静下来，四肢放松，瞳孔放大，就像一个乖孩子在聆听着母亲。
杜苇叹道：
“要是有下辈子，你就不要轻易杀人了，最好连杀人的念头都不要有。因为杀多了人难免会有杀气，有杀气的人就像是精光闪烁的剑一样，终究要被自己所害的。”
荣鑫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生气，死鱼般地躺在那里。
杜苇偏过头看着他，仿佛很迷茫又仿佛很伤心地说道：
“我杀的人就不多，加上你，一共是二十一个。”
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那二十一个又有哪一个不是被自己害死的呢？”
八月十五月儿圆。
月儿快圆了，
该来的人都会来。
面人兄弟？
杜苇的下巴吃力地向前努了努。
她引导着傅阙看向这两个怪人。
那两个怪人依旧一动不动。
傅阙的目光霎时清明，
几乎同时他的眸子又黯淡。
他疑惑地看向东方，看向忧忧小姐，看向杜苇。
杜苇深吸一口气，现在就是说一句话对她来说也很费劲。
她的声音很轻：
“我确实没有看出来，”
忧忧小姐回头，
美丽娴静的眼睛直直盯着杜苇。
谁料杜苇只说：
“是你告诉我的。”
东方一边觉得疑惑，一边心中觉得庆幸。
他压根不在意杜苇是怎么看出来这位“忧忧小姐”，
他只在意一点。
他只在意叶翎儿还完完整整地在外面。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里就暖洋洋地非常舒服，
连饿得饥肠辘辘的肚子也被他抛在脑后。
乌鸫只要夜莺好好的。
他的心里突然有些高兴，又有些发苦。
越在这样虎狼环饲的险境中，这种微妙的感觉就越发清晰。
想这些干什么？
莫名其妙！笑话！
不想这些，眼前的场景更加是一团乱麻。
东方忽然想起那两个面饼老兄。
他们倒是真沉得住气。
摇了摇头，东方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难道是！
“他们两个被点住了穴道！还是他们两个早就死了？”
东方突然失声大喊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
傅阙问道。
“我明明看到，明明看到……”
东方快步走到一个怪人面前。
那面饼般的脸似乎还在怪笑。
东方迅速伸出手，往那个怪人的头上打了一掌。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有一些人吃药假死的故事，所以他的动作还是很小心，手里也只出了三成力气。
傅阙和杜苇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据说人的头骨是骨头中最坚硬的一种，
看来“据说”的事情大概都不大准确。
因为这个怪人的头骨竟也像面饼一样柔软，
东方这一掌下去，他的头居然整个凹陷下去！
怪人的身体失去平衡，慢慢倒在长桌边。
这时候他的嘴里才往外渗出一滴滴黑色的血液。
东方倒抽一口冷气。
依法施行，另一个怪人如出一辙。
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聊，真是无聊。”
忧忧小姐眼波流转，
“两个死人又有什么好看的。”
东方惊骇道：
“他们早就死了？可是……”
他定一定神，才往下说：
“我明明看到他眨眼了！？”
傅阙的手贴在杜苇后心，一股绵长的内力透过手掌传遍杜苇全身。
杜苇向傅阙微微颔首，
她的眼睫稍稍眯缝。
“乌鸫，你过来。”
傅阙示意让东方坐在杜苇身后扶着她。
忧忧早已有些不耐烦，
她暗暗将两指藏于袖中却不敢发作。
“忧忧小姐莫要着急。”
杜苇用招待家中客人一般的语调道：
“你若是现在按耐不住，我保证你一会儿一定会后悔的，而且这份悔意恐怕要带到——”
杜苇略微停顿，语调依然亲切：
“——棺材里去。”
忧忧将袖中的两指收起，嘴角上泛起得体的笑容：
“请。”
“面人兄弟的易容术天下无双，这一点就是替人答疑解惑、易容换面的杜老爷也甘拜下风。面人兄弟也就是靠这个本事才能进入青龙会，对不对。”
“不错。”
“他们的易容术简直可以称作神乎其技，连他们自己也因为变过千万个面容早已忘记原本的样子，所以他们才为自己制作了这张没有生命的面具脸。”
“普通人死后脸色发青，他们死后却与生前无异。就是他们还活着时，这张脸也不比死人好看多少。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是怎么看出来的？这要问你自己。”杜苇含笑回头问东方孔明，“东方兄，你明白了没有？”
东方赶忙点头，朝杜苇狡黠地一笑，
他本来就有点歪的嘴经过这一笑显得更加歪斜，让杜苇忍不住想发笑。
杜苇缓缓道：
“我一进这地窖时就有些怀疑，我们在那一头是三人，你们在这一头也是三人，按理说这里地方小又不透风，应该比那一头更暖和才对，怎么会这么冷呢？”
“你自己失血过多也会发冷，不足为凭。说到底，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东方不知面人的底细，却提前发难，除了救人心切以外，就是因为那面人眨了眨眼，露了破绽。但是死人又怎么会眨眼呢？”
杜苇用手指敲了敲东方的手腕，
“不管怎么说，不分青红皂白就拔刀砍人总是不对的。”
东方在杜苇身后压低声音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傅阙拍拍他的后背，仿若以示安慰。
忧忧满心着急，见杜苇怎么也不说出关键所在，索性自己抢白：
“死人当然不会眨眼，那是我做的把戏，你怎么能看出来？”
杜苇道：
“他们两个大男人大概没有下过厨房，也从来没有做过鱼，不知道就是一条看起来死透了多时的鱼在下油锅时有时还会跳起来。其实人也是一样的道理，有些生来就会的本领就是死后有时也会表现出来，只不过要加以一点点刺激。”
忧忧微笑，她的手重新缩回袖子。
“无愁山庄的吴愁小姐一手凤毳针使得出神入化，细如牛毛的小针在她手中可敌千军万马。忧忧小姐家学渊源，用那牛毛小针使巧劲去刺那面人的睛明穴，刺激穴道让死人眨眼，实在是易如反掌。”
“那又怎样？”
“忧忧小姐。”
杜苇冷冷笑道：
“我劝你还是耐心些，我的话虽然不好听，却都是些很有用的话。你不动还好，你一动，我可就不得不动了。”
“杜姑娘至理名言，我当然洗耳恭听。”
“你这一招虽然巧妙，但出招时神态眉眼已与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叶翎儿判若两人。面人兄弟若是还活着，怎么会容许第三人在这里粉墨登场？你能逼得他们两个为你易容，又能让他们两个不动声色地死去，这也是你的本事。但你可知道，我若是让傅阙直接出刀，那么现在这里就有三个死人了。”
“哦？”
“我不惜一切，一定要先拉住东方，甚至露出这么大的空门破绽，想必你最弄不懂的就是这里。”
忧忧绽开笑颜：
“若是我那时没有心存犹疑，现在嘛。”
她用纤纤玉指一个个点数：
“一、二、三、四、五，就是五个死人。”
“你错了。”
杜苇懒懒道，
“是六个。”
忧忧小姐嫣然一笑：
“怎么？杜姑娘有何高见？”
杜苇道：
“忧忧小姐久居深闺，大概从来没有见过打井是怎么打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
杜苇指指头上：
“你看我们头上是什么？”
忧忧抬眼，暗蹙娥眉：
“除了石板还能有什么？”
杜苇道：
“你可知道石板上面是什么？”
忧忧沉默。
傅阙和东方相视一眼。
杜苇道：
“傅阙，你看看这里的石板比起刚才的那一间如何？”
傅阙道：
“这里的石板最多三寸厚。”
“三寸厚的石板，在东方一击之下劈开不是难事。”
“杜姑娘，我怎么越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杜苇挣扎着站起来，向前走两步，用指节敲敲石壁：
“在江南打井，掘地三尺便能见水。”
傅阙接口道：
“这小岛在湖中央，不用掘地三尺，一两尺就够了。”
杜苇右手扶墙壁，左手向上指着上方：
“江南的泥土，特别是像这些湖中小岛上的泥土大多是江水冲击上流带下的淤泥，湿软沉重。要在这岛上挖出一个小地窖来已是难事，更别提挖出一个地道，造出像这样一间密室。”
杜苇见忧忧神色困惑，向前又走两步，敲敲石板，补充道：
“这石板之所以只有三寸厚，并不是匠人偷工减料，而是他根本不敢做厚。方才那一间地窖头上尚且有地基，这一间头上空空无依，若是石板再厚，这整个石室不是坍塌就是下陷。也难为他独具匠心，竟然能使这里不至于进水，已经是巧夺天工了。”
忧忧喃喃道：
“原来如此。”
她的唇边忽然泛起一丝了然的笑容。
忧忧袖中的凤毳针闪烁着幽蓝的光芒，蠢蠢欲动。
杜苇确实没错。
她的血流得每一滴都很有价值。
傅阙和东方也是刚刚明白。
东方的脊背不由得冒出一粒粒鸡皮疙瘩。
傅阙盯着忧忧，目光如刀。
若是刚才杜苇不拼命拉住东方，凭着东方孔明的刀势，
足可以劈开这区区三寸厚的石壁。
劈开以后呢？
淤泥倒灌，石室坍塌，欲救无门，欲呼无声。
他们当然也可以逃去另一边。
另一边却是死路。
他们或许会死得更慢些。
在寒冷和饥饿中慢慢窒息绝不是一种愉快的感受。
东方和傅阙的刀失去了意义。
忧忧嘴角上的笑意更加明显。
她的机会来了！
“忧忧小姐！”
杜苇忽又喊道：
“我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
忧忧的笑甜而美，她的心中正在呐喊着胜利：
“什么话？”
杜苇眼角迅速扫过傅阙和东方，
她疲惫的眼睛中灼灼的希望正跳着舞。
她的话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
再见！”
再见的意思往往是再也不要见。
长刀的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傅阙看着他的脸色却更差。
他简直满脸都写了一个字：
死！
十年四个月零七天。
十年四个月零七天的苦练竟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长刀发现自己在傅阙这样的眼光下竟然连拔刀的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那把匕首和一身黑芒曾经在无数个千钧一发之际救过他的性命。
救命的招式自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招式。
或许就是这把阴暗的匕首注定他只能是一个刺客，
不是刀客！
所以他现在也只有一条路。
除了死，
他还有什么别的路？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恶毒的愉快。
起码他还完成了三分之一的任务，
终于有唯一一件事令他生发出一点点最后的勇气。
傅阙还未挥刀。
长刀就已倒下。
他的手里握着匕首，
那把泛着幽蓝光芒的匕首插在他的咽喉处。
有些人就是到死，
也终归无法成为一个刀客。
东方的心终于有片刻的落地，
他全身上下的肌肉在同一时间松弛下来。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叶翎儿微笑着握起东方的手，
仿若天地之间唯此两人。
明月，满月，
月光是这么的皎洁与安宁。
他们没有失去一个人，
这个事实就足以使他们自己感到万分幸运。
四个抬轿子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不再看着月亮，
她们似乎对面前的这六个人特别感兴趣。
妇人、老者和货郎也不再拉家常。
天地是这么宁静。
宁静得连微不可辨的呻吟声也传入众人的耳朵。
远处的流星呻吟着倒下。
她的嘴唇青紫，
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
她手臂上被黑芒刺中的伤口流出腥臭的脓血。
原本在杜苇身后的公子羽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他紧紧地抱住流星颤抖的身体，
他的眼睛里居然流露出本不该有的绝望与悲哀，
还有哀求。
怎么回事？
杜苇的反应虽没有公子羽这么快，
出手却疾如闪电！
早在流星尚未被揽入公子羽怀中之时，
她迅雷般的手法就已封住了流星身上八大要穴。
流星的抽搐几乎在一瞬间停止。
几乎在杜苇掏出药粉为她撒上的同时，
流星的目光就渐复清明。
傅阙一生中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迅速的手法。
那便是玉面神医齐一心。
不过见过了这么多的怪事，
杜苇的身上即使再有什么奇迹他也不会再感到奇怪。
他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自豪。
不对！
顷刻间傅阙全身的血液似乎全部凝固！
他看到了什么？
他在害怕什么？
另外三个人，
他怎么能忘记另外三个人？
他怎么可能忘记另外三个人？
只见那妇人、老者和货郎同时身形暴起！
他们同时窜向流星他们三人的方向。
傅阙突然明白那三口棺材是为了哪三个人准备的。
他们的手上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兵器，
更加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招式。
但和他们的出手比起来，
刚才死去的拂尘、铁杵和长刀就像是玩泥巴的小娃娃，
手法不仅拙劣，
而且拙劣得可笑！
杜苇的手肘猛地击向公子羽和流星。
这一击之下勉强将他们推离这几乎是必败无疑的战斗。
以她的轻功，
她本来或许还有几分机会可以脱逃，
但就是这么一击使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杜苇背对着傅阙，
正好夹在袭击者与救援者之间。
她的血肉之躯为傅阙他们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盾牌。
同时也为他们形成了攻击的天然阻碍。
那三人约距杜苇不到一丈。
傅阙离开杜苇的距离却两丈有余。
就是这一丈半的距离！
有时决定生死的契机就是这么荒谬。
历史本就是一种荒诞不经的东西，
但是生命不是！
傅阙七步诗的身法就是再快，
就是再快他也不可能比那三人更快一步，
只要快一步，
只要快一步！
他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为杜苇挡下这一击，
无论什么代价，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只要能救她，
只要能救他们。
他想到了。
他确实有一件相当重的筹码。
傅阙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黄金圆筒。
“夜莺！”
人确实无法做到这么快。
叶翎儿的手掌骤然划破，
鲜血涌出。
五彩的光芒霎时隐隐涌动。
“乌鸫！”
但是另外一件东西却可以。
东方孔明运劲提气，
铠甲与金属相击发出响亮的清鸣。
他用尽气力将那个小小的黄金圆筒向前击飞。
傅阙清楚地知道自己手上的筹码有多么重的分量，
他很清楚一旦它到了杜苇手中将比一切的保命符都要管用得多。
甚至比孔雀翎自己本身真正的威力还要有用。
他也知道没有发射的孔雀翎在杜苇手中才是最好的筹码，
永恒的筹码。
就像未发射的飞刀，
未出鞘的剑，
最动人心魄的永远是将发未发的那一刻。
将发未发的孔雀翎虽无法杀敌，
却足以令十倍的敌人退却。
果然，
简直比一切的结果都让人满意。
那个小小的圆筒在空中的速度当然要比人快出许多。
那势如雷霆的三人在孔雀翎还未到杜苇手中时就收势后退。
待到杜苇的手中果真掌握了孔雀翎之时那三人就已后退三四丈。
后退三四丈的三人竟立刻跪倒在地！
孔雀翎，
涌动着五彩光芒的孔雀翎，
真正的孔雀翎。
孔雀翎对准着傅阙的胸膛。
跪倒在地的还有四个抬轿子的小姑娘。
他们七个人的声音出奇地一致，
这整齐恭敬的声音仿佛一把把尖刀刺入傅阙的心脏：
“属下恭迎熏风使者。”
东方孔明和叶翎儿两人双双呆愣在原地。
叶翎儿手上的鲜血一连串地落下。
公子羽怀中抱着流星，
一言不发。
傅阙的嘴巴张了张，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长刀像拐杖一般支撑起他的身体。
杜苇却先开口。
她的脸色与第一次在酒馆中见到傅阙时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声音还是淡淡的，
这种淡淡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听起来却比世上一切恶毒的语言更能令人感到心痛：
“三位堂主来得好早啊。”
跪在地上的三人慢慢立起身来，打头的那个老者缓缓道：
“熏风使者凯旋，规矩就是要青龙十二煞中的三人护送的，按规矩办事，哪敢说什么早不早？”
姓陆的那个妇人大声笑道：
“老七，你和熏风这么客气干甚？莫不是看她这次立了大功，想上赶着拍拍马屁吗？”
货郎摇着头接嘴：
“老六啊，啧啧啧，你怎么就不能学学熏风，说话好听些，男人也不至于看你像母老虎似的。”
妇人朝他“呸”了一口。
杜苇又淡淡道：
“你们四个怎么也来了？”
四个抬轿子的小姑娘一骨碌站起来，一个接一个说话，一个比一个像连珠炮：
“使者走了有好多日子了！”
“好多日子过去，龙头惦记得不得了！”
“惦记得不得了就想把使者接回去啊！”
“接回去当然要走得舒舒服服的！”
“走得舒舒服服的当然要靠我们魑魅魍魉四个小鬼啊！”
“四个小鬼抬的轿子才是最舒服的轿子！”
“最舒服的轿子当然是这一顶轿子！”
“这一顶轿子才能配得上熏风使者！”
杜苇皱皱眉头，四个小姑娘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傅阙看着杜苇的眼睛，
她的眼睛还是像清澈的湖水一般平静。
东方孔明第一个反应过来：
“哦！”
他的脑子还是没能完全地转过来：
“你是熏风使者？你是青龙会的人？”
叶翎儿狠狠地掐了一把东方：
“疼不疼？”
东方眨巴眨巴眼：
“不太疼，你再掐一把试试。”
叶翎儿轻叹一声，她的脸上居然冒出了几分揶揄的笑意。
这笑意和当年的叶开如出一辙。
那老者的眼睛眯缝起来：
“使者小心！”
杜苇懒懒道：
“老七，你放心，小李飞刀不传女眷，叶开能把幻影飞刀教给她已经很不错了。”
叶翎儿脸上的笑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东方轻轻地握住了叶翎儿的手，
他们两个都清楚自己将会有怎样的命运，
他们的目光投向流星和公子羽，
他们只是觉得万分愧疚。
流星幽幽醒转，看到拿着孔雀翎的杜苇，她猛地一把抓住了公子羽的衣襟：
“这怎么回事？”
杜苇直视着傅阙的眼睛，她眼睛里的湖水终于泛起了一点涟漪：
“你们不用担心，我自然会保流星和公子羽一世平安。”
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熏风的买卖一向很公平。”
流星的眼神霎时慌乱起来：
“不是我告诉他们你们在这儿的，不是我！不是我！”
东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叶翎儿移开了视线。
“当然不是你。”
这是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这声音东方、叶翎儿、傅阙都没有听到过。
这是谁的声音？
门中还有门，
庭院中还有庭院。
东方孔明正在二门里的小院子里劈柴。
鸳鸯刀正背在他背后，
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把柴刀。
他劈柴的动作虽然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声音却微不可闻。
这堆柴也不是一定要他来劈，
他只不过想找一点事情来做，
想找一些事情来让他把这几天心中的杂乱冲淡。
铺地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非常干净，
让人每一步走上去就像是走在一面擦得干干净净的青铜镜上，
不但可以依稀映出人影，
而且隐隐有钟磬之音。
傅阙已走过东方孔明的身边，
他的脚步很沉、很慢，
但他没有停。
东方向他做了一个手势，
表示叶翎儿在明月轮房间里。
东方自然也了解了明月轮二十年来整个的故事，
他和叶翎儿是在同一天听闻了这前因后果。
东方的刀挥下，
一根木柴应风而裂。
他只是觉得人在命运面前真是比这根柴火还容易摧折。
傅阙走到最后一道门前。
没有停。
他的脚步踉跄蹒跚，
背脊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似乎每一个下一步都有跌倒的可能。
他没有停。
他推开了门。
明月轮还躺在床上，
听着叶翎儿讲的故事听得入神，
还没有注意到有人进门。
她的脸还是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指尖和发根都结着血痂，
呼吸还是浅浅的。
傅阙走近一步，
她才发现。
嘴上还没有说出话来，
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就先和他打了个招呼，
然后才有些羞怯地问叶翎儿：
“他是谁啊？”
傅阙一步一步走近，
他的脚步更重，
他居然还没有停。
叶翎儿看到傅阙的脸色，
心里一紧，
明月轮第二句话还没有问出来，
她就急忙退了出去。
一直退到屋外，
退到院子里，
叶翎儿一把抱住还在砍柴的东方，
心里才好受些。
她还有东方。
傅阙呢？
傅阙小心地坐在床边，
他攥着刀的手上指节都已发白。
明月轮看见叶翎儿“落荒而逃”，
居然也不气、也不恼，
她看着傅阙脸上悲伤，
自己心里好像也伤心得很，
连忙出声安慰他：
“你难受么？你要是难受，阿轮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傅阙轻轻地抓着她的手，
也不回答，也不吭声。
明月轮看着他鼻翼扇动、眼眶发红，
赶忙用两只手握住他一只手：
“你身上痛吗？痛的话就哭出来吧，阿轮不会笑话你的。”
傅阙深吸几口气，缓缓道：
“我不痛。”
他把手轻轻抽出来，慢慢抚弄明月轮的头发：
“你还痛不痛？”
明月轮摇摇头：
“我还好。”
她又连忙问道：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你是谁呀？”
傅阙缓缓道：
“我姓傅，我的名字叫做傅阙。”
明月轮呆呆地看着他，
一会儿又没来由地笑起来，
她好像不笑的时候也在酝酿着笑意，
仿佛随时随地都能笑得喘不过气来。
傅阙看着她这副模样，
心中好似有一口大钟“珰”地撞出一声：
原来她以前是这样的！
过了好一会儿，
明月轮才又开口：
“他们告诉我，我的名字叫明月轮，你就叫我阿轮好了。”
傅阙看她脸上似有倦色，
就细细地把她的被角掖好：
“你要是困了，就睡吧。”
明月轮拉着傅阙的手，脸上依旧是纯洁无暇的笑容：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傅阙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我不会讲故事。”
明月轮想了一想：
“那你给我唱支歌，好不好？”
没等傅阙说话，她自己先抢白道：
“可别说你连歌都不会唱！”
傅阙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得，
他忽然想起来小的时候，
阿轮在他枕边一边拍着他，一边低低地唱着歌。
后来他大了，
嘴上虽然说不要她再哄，
心里却还是希望她晚上能偷偷进来给他唱歌、哄他入睡。
傅阙轻声道：
“好！”
明月轮的眼睛兴奋得放出光来：
“真的？上次阿轮叫那个姓东方的哥哥给我唱，他逃得比兔子还快！傅阙，你真好！”
她欠起上身，
轻轻地在傅阙脸颊上亲了一下，
随后便心满意足地倒在枕头上：
“阿轮不要你唱了，阿轮知道你是个好人，阿轮早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傅阙心中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
他的脸上也是淡然的，平和的，
他静静地听着明月轮向他叽叽呱呱地讲述这几天的“见闻”，
一声不吭。
只有他的刀在刀鞘中嗡鸣作响，
似乎就快承受不住压力而断裂。
明月轮的眼皮子已在打架，
她虚弱的身体在催促着她尽快入睡，
可她却还是执拗地抓住傅阙的衣袖不放：
“阿轮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笑阿轮傻，好不好？”
傅阙一怔：
“谁敢笑你傻？”
“阿轮知道，你们虽然嘴里不说，但是心里都当阿轮是傻子。”
傅阙腾地站起来，
手中的刀鸣响得更加强烈。
明月轮见状，连忙补充道：
“我知道只有你不当我傻，心里很高兴！他们都是真心对阿轮好，你不要生气，你一生气，阿轮就害怕。”
傅阙坐下来，一手握住她两只手，
声音像在自言自语：
“你也当自己是傻子么？”
明月轮却皱起眉头来，
用尽全身力气叫道：
“阿轮不是傻子！”
她忽又眉开眼笑，紧紧攥住傅阙的手：
“现在我可以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傅阙凝重地点头。
明月轮羞怯道：
“阿轮，阿轮不敢一个人睡。”
她不等傅阙开口，又道：
“阿轮不是怕黑，也不是胆小！只不过一闭上眼睛，阿轮就老是觉得像是被什么人扔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洞里去，周围不是死人骨头，就是一堆一堆的虫子。阿轮不喜欢死人骨头，也不喜欢虫子，尤其不喜欢苍蝇！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
最后变成一种模糊不清的呢喃。
傅阙颤抖的问：
“你想说什么？什么我都答应你！”
明月轮低着头道：
“你能不能陪阿轮睡一晚上？阿轮……阿轮不敢和别人说，只敢和你说。”
话音未落，
傅阙就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一张小床躺了两个大人，
显得局促得很。
明月轮躺在傅阙的臂弯里，
手臂横在他的胸口上，
呼吸匀调，
想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傅阙低低的、低低地唱起一首歌，
一首他小的时候阿轮教他的歌，
一首江南的小调。
他唱得很娴熟，
调子也很柔和婉转，
只不过唱来唱去就是这四句：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妻~同罗帐~，
几家~~流落~在~外头~在~外头。”
门外悉悉索索地，
什么人？
晴姨扒着门缝，竖起耳朵：
“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呢？在唱歌？”
叶翎儿在她身后扒着门缝，听得更入神：
“好像是在唱歌。”
东方孔明跟在叶翎儿下面，
吧唧吧唧嘴：
“看不出来啊，老麻雀哄孩子还真有两把刷子，嗯，歌唱得也不错。”
晴姨看起来都快要气炸了：
“这俩熊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办点儿正事啊，傅阙也是，人家傻，你也傻呀？逮着机会就上啊！唱什么歌啊？”
倒是叶翎儿还比较清醒：
“你们说，要是让老麻雀发现我们几个在这里，他会不会一刀砍了我们三个？”
“有道理！”
“唉唉唉，你们为什么都把我推到前面去，自己躲在后面，明明是你们两个把我拉来的。你们！！！太过分了！！！”
“过分你个头啊，我们三个里面只有你不怕砍，你不在前面谁在前面？”
“就是！”
“快点快点，我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你让开点，都踩我脚了。”
“……”
“……”
“没下文了？”
“看来是。”
百里长青定睛看傅阙时，
只见他满身血污，
胸膛的起伏几乎完全消失，
就是不是个死人，
看起来也离死不远了。
傅阙要是一死，
明月轮就成了一个无依无傍的孤女，
必定要受欺凌，
也必定要忍饥挨饿。
说不定在被欺凌和忍饥挨饿之前她就已经命丧黄泉。
她现在不就已经在烈日下忍饥挨饿吗？
狄微言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
他保养得很好的手轻轻一摆。
两个高堆云髻、轻移莲步的妙龄美女就托着一个金灿灿的大盘子走来，
盘子里有一大壶冰镇的酸梅汤，壶外还琳琳沥沥地结着水珠；
有一碟云南产的乳扇，这东西一般人虽然吃不大来，但是在真正的老饕眼里却是无上的妙品；
有一品苏州产的桃酥，天底下只有苏州正宗的桃酥，才既不太甜、又不太硬，油和糖、鸡蛋和面粉的比例恰到好处；
还有一串比碧玉还要绿、比玛瑙还要亮、比珍珠还要光润的马奶葡萄和一大碗不如碧玉绿，不如玛瑙亮，也不如珍珠光润，但却香气四溢、既不太热也不太凉的碧粳粥。
不仅食物无比地精致，
连装食物的器皿也是汝窑的名品。
两个美女托着盘子来到明月轮面前，
眼里也露出十二分的怜悯来，
却也在不由自主之间显出了自己的高贵不凡。
她们在狄家的府邸里虽然是下人，
是侯爷的玩物，
可是在这又脏又穷的女孩子面前她们多少还是找回了一点作为施舍者的尊严和快乐。
明月轮似已看得呆了，
她一把夺过那瓷壶，就要大快朵颐，
却忽然间停住了。
一个美女问道：
“你怎么不吃？是不是不合胃口？”
明月轮摇摇头道：
“这些东西都很好，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吃也不喝？”
明月轮低头羞涩道：
“就是因为这些东西都太好了，所以我等他醒了以后，我们俩一起吃！”
另一美女同情道：
“他不会醒了，他早已经死了！”
“你胡说！”
明月轮气得满脸通红，
“他只不过是睡着了，他告诉我的，他绝不会骗阿轮！”
她一使劲、一伸手，把那金盘里的食物统统打翻在地上：
“你们，你们都是坏人！阿轮不吃你们的东西！”
她说完这句话、做完这件事，
脸上似有悔色，
再看看那弄翻在泥地上的佳肴美馔，
又实在是忍不住腹中饥饿，
捡起一块桃酥，
左看右看，
最后还是把它扔到地上，
索性连看都不去看一眼。
狄微言轻叹道：
“现在我是信了。”
人群中不知什么人问道：
“你信了什么？”
狄微言浅笑道：
“我信了昔日的熏风使者，真的成了一个傻子！”
人群中蠕动着压抑的笑声。
百里长青没有笑，不仅没有笑，而且说出来的话字字如金石般掷地有声：
“她如果真是一个傻子，怎敢劳侯爷大驾？”
狄微言笑道：
“晚辈人微言轻，怎么比得上前辈德高望重？”
百里长青冷笑几声，向众人拱拱手：
“各位远道而来，大概都是听闻了一些消息，一些据说万分可靠的消息。”
人群中有人应声道：
“不错，正是！”
百里长青又道：
“看这位少年的样子，想必是有些人比老头子我还快了一步，抢先要杀这位姑娘灭口。”
狄微言笑道：
“这么说前辈这位堂堂的辽东大侠，也和我们这些晚辈一样是来杀这个手无寸铁的姑娘的喽？”
他说得既自然又平和，仿佛忘记了“羞耻”这两个字的写法，也从没有人教过他“卑鄙”是怎么用的。
之间那洒在土地上的酸梅汤和粥水，才一触及到果饼，
就立刻滋滋作响，冒出缕缕青烟，
将周围的黑土染成了惨碧色。
明月轮嗅到了那味道，
止不住地连连干呕，
又在难受之余，
偷偷地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瞅着众人。
百里长青义正辞严道：
“老头子接到的消息中说道，这位姑娘是青龙会龙头的唯一心腹，博闻强识，不仅知道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武林秘辛，而且知道老头子我武功中的漏洞和破法。”
他清清嗓子，环顾四周人脸色，又道：
“老头子我本来也将信将疑，只不过这次的消息来得实在奇怪，老头子老了，未免多疑些，这才来走这一趟。”
狄微言的脸色如常，手却不自觉地在腰带处流连。
百里长青又道：
“可惜老头子我实在是有些惹不起的仇家，也多少做过一点说不出口的亏心事。这张老脸、这条老命可以不要，但老头子既然有了儿子，就不得不顾一顾儿子的脸面和性命，所以只好再干一桩亏心事，就是消息有误杀错了人，也非得亲自了结了她的性命不可！要不是有这么多武林同道在，我恐怕早已动了手。”
人群中似有嗡嗡声。
百里长青笑道：
“不过……”
狄微言忙道：
“不过什么？”
百里长青道：
“不过今天看到黑道白道这么多朋友，老头子却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这姑娘既然已经傻了，就不一定还记得。”
狄微言冷笑道：
“不一定记得的意思就是还有可能记得。”
“没错。”
“她看起来虽然像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但也有可能是在装傻。”
“的确。”
“她如果真是青龙会龙头的心腹，想必装傻的功夫一定不错。”
“大概。”
“所以不管她是真傻还是装傻，不管她是不是知道她不应该知道的那些事，总是杀了保险一些。”
“正是。”
太阳更毒，
午后的一两个时辰往往比正午还要更加炎热。
像杨得意和香草这样不明所以偷偷凑热闹的，
都支持不住回去了。
百里长青震须大笑，
笑声震得狄微言的耳膜都微微发疼：
“老头子只是奇怪，这样一个傻姑娘，何必动用你我这样的人物出来，随便派几个青龙会的杀手，隐秘地解决了，岂不是干净？”
狄微言神色大变：
“这样看来，的确奇怪得很。”
他的眼睛忽又一亮：
“莫不是……”
百里长青点头道：
“这傻姑娘非但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而且连最不该知道的事情恐怕都知道了，怪不得连青龙会的龙头都阵脚大乱，忙不迭要置她于死地。”
狄微言微笑道：
“前辈这话是怎么说？”
百里长青捻须笑道：
“小侯爷聪慧过人，怎么能不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狄微言道：
“这位熏风使者若是如此神秘厉害，江湖上十几年来竟没有半点风声，看起来她的确时时不离青龙老大的左右，一个贴身的心腹，大概总会知道一点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百里长青接口道：
“老头子听闻青龙会内近两年来也颇有些不稳当，底下的人大致都想尝一尝爬上顶峰的滋味。”
狄微言笑道：
“皇帝都可以轮流做，青龙会的龙头为什么不行？”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之极，仿佛看这个天下武林的第一高位于无物。
“莫不是小侯爷也萌生了一览众山小之心？”
“会当凌绝顶未免高处不胜寒，哪敢、哪敢？我只不过想要尝一尝，这青龙头的血，味道有些什么不同而已。”
明月轮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他们的对话，
心思已飞到九天之外。
周围人一下子熙熙攘攘起来，如开水沸了锅。
百里长青眼中露出敬畏之色：
“小侯爷莫非想擒龙头、屠青龙？”
“正有此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