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拜帖
我和小哥满20岁的这年深秋,张大佛爷突患怪疾,医治不见好转,于一个萧瑟秋夜里咽了气。按照遗嘱,小哥成为张家家主,我仍被他留在身边,做了他的幕僚,眼看要走我三叔的路,于是人人称我一声「小三爷」,莫名觉得老了好几岁。
说幕僚其实也不确切。所谓幕僚一般都是军阀头子身边的谋士,张启山虽有一阵子为了某些目的和军队走得很近,毕竟祖业还是以倒腾古物为主。每当我看见小哥身穿和他老子一样的旧式军服面无表情行于满架文物间,总有种十分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他现在已不怎么亲自下地,因为接手了进出长沙城的水陆线路。其中有古董,有洋货,也有一些背地里的营生,比如军火。这件事我一直不敢跟家里说,爷爷很忌惮这个,要是老人家知道我留在张家帮小哥做这些危险勾当,非抓我回去跪祖宗灵位不可。但是我不认为小哥有什么逾矩之处,老九门本非个个清白,何况他小心翼翼经营的规模并不大也不显眼。世道太乱,人命飘零,有所准备总好过两手空空。
这一日小哥外出,我留在房中核帐,快傍晚的时候,门房忽然送进来一张拜帖。我有些意外,因张家在长沙的地位,来人拜帖都是清早进门,从来没见晚过正午的。我问门房送拜帖的人呢,答曰,没看见。
我奇道:「没等回复就走了?」
门房答道:「没有人在,帖子是从门缝塞进来的,开门看也没见人影。」
我心下疑惑,打开那张折起的帖,里面一张白纸干干净净,只写了六个字:
不正镜。新河箩。
再无其他。
我思索着,这「新河箩」指的应是湘水南段的新河箩码头,这「不正」所指却是为何?捏起那拜帖抖了抖,单薄地沙沙作响,没有夹层。于是无法可想,待晚饭时分小哥回来后将帖子交给他,顺手帮他把披风解下。
小哥拿着那帖往桌边走,一边问:「谁送来的?」
我转身将披风挂到屏后,随口道:「不晓得,压根没露面。」
哪知小哥打开拜帖看到那行字,脸色立刻凝重起来。我见不对头,问他:「那个不正镜,是什么意思?」
小哥沉吟许久,电灯照得他光洁前额有些紧绷的苍白。
「我爹提过,是一面上古妖镜。」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古镜?没听说过,怎么是这样个名字。」
小哥把拜帖折起来放进口袋里,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古语说以镜正衣冠,但是传说那镜子里照不出人影,却照得见来世。镜不正,今生不结,来世不现,从那镜子看见来世的时候,就是今生最后一刻。」
我忍不住笑了。「世上竟有这等奇物?不是以讹传讹吧。」
看见我笑,小哥唇线似乎也弯了弯,随即又恢复。「我也没见过,不过爹既然特意嘱咐,也许确有其事也说不定。明天正好有一批货从新河箩下,顺道去看看好了。」
我心一紧。直接以「货」代称的,多半是西洋新式军械,这个月已经来三批了,未免有些过。我张了张口,未及出声,他就握住我的手。
「放心。」
白炽电灯从我们头顶照亮满屋。我呆呆地瞅着他细碎刘海下阴影分明的轮廓,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先长大了。
眉骨突起几乎与鼻尖平齐,肩膀比从前宽了许多,好像每一分能伸展开的骨骼空间都没有浪费。我低头看看自己,除了身高跟他差不多,其他地方简直像是忘了发育,再想想我俩基本是吃同一碗饭过来的,一时感慨万千。我明白他的改变不止在体魄,更是作为九门之首继承人的胆识,所以异议终没有出口。我决定和从前一样相信他,只叮嘱他谨慎行事。
小哥答应着,用完晚饭,熄了灯照例好一阵厮磨亲热,待喘息渐渐平复,我们才拥住对方安歇。
三更刚过,突然外面灯火骤明。我惊醒,和小哥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坐起。刚披上件衣服,就听见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在门外喊:
「当家!小三爷!新河箩的船被劫了,码头上正走着水!」
被劫?我一下子睡意全无。小哥眼神冷得出奇,迅速套上裤子。我也跟着跳下床,一边摸索裤子一边道:「我也去。」
刚摸着裤子手就被小哥按住。「你留下。」
不等我出声,他又道:「有人放火,存心暴露那批货,我带人去转移,你得留下准备接应东西。」
此刻分秒不容耽搁,我虽担心也只能点头。「你小心。」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决然出门。我三两下穿好衣服,跑出去和管家一起安排人手。劫货船这种事以前并不是没有过,但都是悄悄地搬了最值钱东西走,从没有这样大张旗鼓放火惟恐人不知的,所以很可能如小哥推测,是张家对头捣的乱,要将军械的事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