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桂香入鼻，我适才想起这一句词来。恍然然间流光偷换，一一算来，已是恰十月始，桂花竟开。夜谧如斯，清风绕庭。我于此处有眷恋，是以迟迟未离。而今日算是最后一次。我还时常梦见言衡笑语依依与我共话，我还想得起她说我身上这件藤纹裙好看时的面容。哎，多西珲。你会不会怪我。怪我不陪你去，怪我心狠，连你的碑都不曾去看上一眼。）
（我知道会有许许多多的，你的旧友，去吊唁你。所以不差我一个。可是，你有这么多朋友，而我说到底，只有你一个。我身上穿着如旧的石青藤纹裙，袖中藏着如旧的一盒梅花酥。低了身倚树坐下，天地间惟我一人，观晚来风急。我猜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然后我就可以拿出梅花酥来变个戏法，讨你开心。）

【十月桂花开。手怀一盅清酿入袖，酒香盈怀绕至鼻尖。长夜如墨，一袭青裙，自舒舒觉罗府中出，兜兜转转至此。闻说此处非桃源而胜桃源，我来瞧一瞧，可依传言否。】

（我说我要去江南，本来早就到了。可是多西珲，我还没见上你。所以来这儿等你。有的时候我以为我不睡觉，就不会有第二天。会一直一直是这样的黑夜，可以让我去等，让我去想，我的言衡在我身边。倘若是青天白日，我就会清清楚楚的看见其实除了草木，只有我一个。忽然有罗裙窸窣声起。是裙尾低低掠过是草木葳蕤后的细微声音。我听的再清楚明白不过。多西珲——是不是你？十指相合，我低垂着眉目不敢看一眼树后声响所在。我是怕见到你，还是怕，见到的不是你？）

【我的长兄舒舒觉罗佑城归府。以我的阿玛，舒舒觉罗傅敦，正二品两江总督的私生子的身份，以这样高傲而又惹人嘲讽的姿态，回来了。额娘心里头怎么想的我清清楚楚。只是我想知道她要怎么做，或者，要我怎么做。】
【兴许桃源仙谷是一处清净地儿，我不用去理。数步莲花，举目去望，桂树前有人影绰绰，看不分明。走近去，缓开言。】
谁——？

这才过了几个月。你连我都认不得了。言衡，别来无恙。
（唇齿间悠长一句喟叹。我喜欢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儿。因为这样她们就永远看不清我红红的眼眶，和眼眸里泛起的波澜。）
言衡。她们一直说你死了，其实我知道不是。你肯定…是假借投缳殉情之名，好偷偷溜出王府来。同我一般，往江南去。咱们做姊妹做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呀。明面上比谁都端庄持重，暗地里…还不是跟我一样爱娇喜欢玩闹。如今正好被我捉住了，竟然还要装作不认得我。其实我可以同你一块儿去江南的。我们俩，还可以去很多很多地方。你可别就这么，走了。

……
【将出口的话哽在喉口，随着她话音浅浅的叙述一寸寸退回。我不知道她口中言衡为谁，我更不知道，眼前何人。可是这份悲切我明白，所以我不敢打扰她的梦。此刻有晚风，拂我长发。朱唇抿着，柳眉舒散，黛眸再阖。此时此刻我没敢开口，我怕我说一句话，都会打碎她唯一的，冀愿。】
【这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人人都会经历。我，帮不得你。踌躇间不知如何开口，裙下履动，回身欲离。】

已经很晚了，我都…有点儿困呢。言衡，你来，坐我旁边，咱们好好儿叙叙旧？你还记不记得…你肯定不记得了。小时候咱们说，总有一天要在这儿聊很久很久的天儿，从深夜说到清晨，然后去看日出。今儿你陪陪我，了我这一个愿吧。——你不会，连这样的事儿都不肯陪我吧。你要走不急这一刻…我好久都没见着你了呢。还有，你说要教我骑马，也食言了。这回就算了，下回若再让我碰见你，一定一定要教我。要不然等我到了科尔沁，自称是绰克秦的女儿，连马都不会骑多丢人呀~
（口里絮絮叨叨着含糊不清的话儿，我只想把她留住。言衡，你，很早很早之前就答应了我的。可是，我分明听见树后头脚步声起。尾音娇娇扬，含嗔含怨。）
你是要就这么走了吗，你要这么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复启唇，语音娇软到我不忍拒绝，亦不忍离开。可我能帮你什么呢。她已经走了她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我曾经逝去的，舒舒觉罗的姊妹。对着满目缟素没有掉一滴眼泪的是我。那没有用的…哭或求，都没有用的。也许我可以去像所有的过客一样渺渺一句人死不能复生抑或节哀顺变。也许我也可以就此离开让她自个儿哀哀。可我做不到。】
【最后我终于又回过身来。】好，我不走。

（脚步声止住了。远远地，飘来四个字。可我听明白了，知道了，那不是言衡，不是我的多西珲。然而我还想同她说说话儿。 哪怕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个人在说。哪怕我认错了人，哪怕她不是言衡。只要有人在听就够了。这么多年来我都没见过她一面，我以为只要各自相安，不见也很好。）
你再等会儿。等我说完再走…可是可是，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时候你才刚嫁，下着小雨的时候。我邀你来绰克秦府叙一叙，咱们就聊了好久的天。你说我肯定会嫁出去的，还说等着我十里红妆那一天替我梳梳头。一梳齐眉老。

【苍穹之上，没有星星，只有一轮皎月。月华如练。我借着月光一步步往前，去靠近说话的姑娘，我想见她模样，替她绾发，听她絮絮。旁人说六小姐待人冷漠又不屑得很。可今晚，我偏偏想亲近她。这样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她说她是绰克秦的。那是个大族。却怎么能容她一个人跑到这儿来——？】
【我终于看得见她的背影。蹲在树根上，头发将右侧的额头都全全遮住了，在夜晚里头看显得妖异。可我不怕。】

你想喝酒吗？我记得我在前头的桃树下头埋了两壶桃花酿。一壶是你的，一壶是我的。如今尝来一定很好喝了。大约就是备着今天呢~哎，我还带了盒青梅糕呢，咱们第一回见，不就是吃的杭嬷嬷做的青梅糕呀。还有豌豆黄。你上回说想吃的，我特地从格根塔娜那儿偷来。你看……我想的多周到，格根塔娜还说我笨呢。
（蝶睫低低遮住一双眸。）你信不信，这个世上大约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是你可以与之携手白头的？这是你说的。原来我信，现在我不信了。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怎么接话。这是别人口里的离合悲欢，是别人口中的念念不忘。也许她一个人说着就挺好。只是谈到酒——且是桃花酒。我终是忍不住，上前几步去低身坐下，长发低低掩住侧脸，偏了螓首开口。】
我想喝酒呀。你去挖得到吗——咱们可没带铲子。【后话又续，我亦柔柔去应】我信。只要你等……。

（她一步步近。急急拢了额上发，好叫人瞧不清一丝一毫的疤痕。当我晃晃悠悠站起来准备去挖桃花酒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言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这壶桃花酒，我也只能一个人饮了。可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没了你，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自我容毁之后，较之原先沉默了太多。没有踏出过府一步，没有见过任何除绰克秦外的人。所以我一直以来没有朋友，一直以来除了格根塔娜，都是我一个人。黑夜里我看不见，脚下步履跌跌撞撞。终于找到当年的那棵桃树，却刨不出桃花酿来。）
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白发苍苍了，比现在更丑了？我等不及啊。

（你说你一直都记得我喜欢喝君山银针和桃花酿的。言衡言衡，我也一直都记得你的眉目，记得你的音调，记得你的喜好，记得你的所有。等我去江南学画完了，我就可以一笔一画描摹出你的样子，然后就再也不用成天想着你的眉目，生怕哪一天忘了。手上沾的都是泥。后来手指终于刨地破了皮，流出血来。我才肯罢休。可我还是没能找到当年埋下去的桃花酿。就像我终于还是没能找到你。眼睫低低，终归又露出额上一块疤来，适才回过身去瞧发话儿的人，黛眉扬了，眸里噙的全是嘲讽。）
就算我真的等到了。人家看见我这张脸就避之不及呢，姑娘你说呢？